李桑桑愣了一下:“怎么说?”
雁娘说道:“娘子如今看东宫,似铁桶一般,这是因为娘子是新人,娘子难道不知,事在人为,若是找对了人,规矩就形同虚设了。”
李桑桑道:“找人?”
雁娘说:“有上中下三策,娘子想听哪一种?”
李桑桑说:“自然是上策。”
雁娘说道:“上策,那就是有殿下做主,殿下发话,一个小小的红药,真是算不得事。”
李桑桑看了一眼雁娘。
她觉得雁娘敏锐地看穿了她和高桓的关系。
东宫诸人将李桑桑看作太子宠妾,只因为太子对太子妃越来越敬而远之,对宜秋宫,一月还来上许多回。
雁娘开始大概也这样以为,教她许多柔情蜜意的伎俩,后来她灰心了,于是使劲让李桑桑调整心态,全心全意将太子作夫君,做唯一的天。
李桑桑恹恹问道:“中策呢?”
雁娘看起来有些沮丧:“中策就是,去找太子妃殿下求个恩典,太子妃管着东宫,调拨个把奴婢出去采买或是办差事,也是理所应当。”
李桑桑有些犹豫,她分不清崔胭玉对她的态度,于是她问道:“那么,下策?”
“私自打点太监宫女,求个方便。”
李桑桑拧了拧眉,私下打点,若是落了把柄倒不好说了。
雁娘看着李桑桑的神色,渐渐有了希望,问道:“娘子怎么想的?”
李桑桑想来想去,拿了主意:“我去见太子妃。”
崔胭玉出乎意料地热心肠,很快吩咐人打点好了红药出东宫的事宜,还给了红药一点赏钱,很贴心地,没有越过李桑桑给的分量。
红药回家里,看完了娘回到东宫,她的大小包裹里,除了给姐妹们带的街上的小玩意,还有李桑桑母亲王氏亲手纳的一双鞋。
红药说:“夫人念着娘子呢。”
李桑桑捧着鞋,掬水等人拿着陶绘猴子面具,陷入一种莫名的惆怅。
直到这个时候,她们才恍然意识到,从前的少女娇憨胡闹的日子回不去了,她们将会老死宫中。
宜秋宫诸人都有些闷闷不乐起来,李桑桑早早就让人熄了灯,她躺在床上,看着卷帘中透出濛濛月色。
不知看了多久,她睡着了。
醒来时,床侧多了一个人,当她懒懒伸手摸到的时候,吓了个半死,然后她才在熹微的光中看见了高桓的脸。
李桑桑打算下去,可是高桓拦住她的去路,她伸出手,试探了一下,看高桓是否睡着。
高桓按下了她的手,翻了个身,嘟哝着:“睡觉。”
李桑桑不敢造次,僵硬着被高桓抱住。
难熬地僵了许久,高桓终于睡舒坦,他坐了起来,看了李桑桑一眼。
李桑桑问道:“殿下可是要起身?”
高桓懒洋洋地“嗯”一声做回答。
李桑桑正要唤人进来给高桓穿衣,高桓拉住了她。
他皱眉看她:“孤不喜欢有旁人,李三,有你这样服侍人的吗?”
他看起来很不满意,李桑桑分心想,昨夜他过来,看到的是熟睡的她,大约十分扫兴。
的确没有她这样“服侍”人的。
李桑桑浅浅笑了一下。
她拉着高桓起来,高桓站起,比她整整高出一个头。
李桑桑为他披起衣裳,她从前没有做过这种事,因此显得毛毛糙糙,笨手笨脚的。
高桓欲言又止,像是在忍耐,可让李桑桑奇怪的事是,自始至终,他竟然没有出言挑剔。
李桑桑从榻上抽出腰带,红带镶白玉,贵不可言,于太子殿下来讲,只是一件寻常物件。
李桑桑咬着唇偷看了一眼高桓,有些为难,高桓没有什么表情,站着等她。
于是她只好张开双臂,围了上去。
晨起她尚未梳妆,乌发顺着单薄的背一直垂在腰间,她向前,一丝一缕的发缠绕在高桓的身上。
高桓垂眼看着这艳丽的乌发,而后,感到腰上紧了起来,柔软的手臂环住了他。
少女身上有花果香,从前略显青涩,现在愈发浓烈,像是烂熟的果子跌在草地,靡丽妖冶至极。
高桓伸了伸手,李桑桑恍若没有察觉,抑或只是习惯,她往高桓的臂弯靠了过去。
高桓神色略微怔忪,他顿了一下,说:“孤自己来。”
李桑桑抬头望去,他俊秀的眉眼垂下,显得静谧,有堪称温柔的神态。
李桑桑一下子有些无措,只好说道:“好……你自己来。”
很快,高桓穿戴好,李桑桑低下身子,打算恭送高桓出去,片刻后,高桓握住她的手腕。
“走。”
走?
李桑桑不明所以。
高桓没有乘坐他的爱马照夜白,而是纡尊降贵地和李桑桑同乘一车。
李桑桑知道,如今长安有些奇怪的讲究,比如说,王孙公子们不爱乘车,偏爱骑马,同时鄙夷男子乘坐马车,认为那是文弱小白脸或是娘子们才做的事。
但是李桑桑偷眼看看高桓,觉得他似乎乐在其中。
大概王孙公子们只是嘴硬,为了装成一个莽男儿,才累死累活骑马,不肯如妇人一般乘车吧。
李桑桑偷偷掀起帘子往外看,她许久没有出东宫,看得兴致勃勃,有时候她看到新奇的东西,很想把高桓也叫过来看。
但这只是想想,她回头看着高桓,他合着眼睛,正在假寐。像这样不说话的高桓,看上去倒是赏心悦目,仿佛是谁家的安静俊俏小公子。
可是,下一刻,高桓睁开了眼睛,他只是朝李桑桑一睃,就让李桑桑几乎打了个寒噤。
“看什么?”高桓薄唇微微动了动。
李桑桑反应很快,露出浅浅梨涡:“殿下真好看。”
高桓木着脸,只是将眼珠转了转,很快移开眼神。
李桑桑心里松一口气。
高桓耳根有了薄红。
耳间只余车轮碾压在青石板上的滚滚之音,李桑桑在高桓睁眼后便只敢眼观鼻鼻观心了。
忽然,高桓出声:“看看外面。”
李桑桑疑惑。
李桑桑今天一天都是疑惑的,不知高桓为何带她出来,不知高桓究竟要去哪里。
听了高桓吩咐,她只能满头雾水地掀起车帷。
眼前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分外熟悉,再过一个转角,就是酒肆,那里有红砖的房子,从酒肆往东,就是,就是李家。
李桑桑惊喜之中又有迟疑,她觉得她是自作多情了,也许,高桓只是碰巧路过这里。
高桓哪里是这样有心的人,能够大老远带她来看一眼李府?
高桓一直在静心等待李桑桑的反应,显而易见,李桑桑现在的反应没能让他满意。
他聚起眉峰,疑惑问道:“不高兴?”
李桑桑觉得,还是问清楚为好,她小心翼翼,带着一点微妙的讨好,问道:“殿下要去哪里呀?”
高桓像是被气笑了,他作恶地捏起李桑桑脸颊:“李三,孤才知道你是这样会装模作样。”
看着李桑桑兀自纠结不已,高桓闭上了眼睛。
车轮又滚了几圈,高桓重新睁开眼睛:“你下去吧,孤现在不想看你。”
车帷飘开,李府的大灯笼就跳入了李桑桑的眼中。
高桓的脸色依旧是冷淡的,像是什么都没做一般。
李桑桑正要下去,高桓叫住她:“回来。”
李桑桑心一紧,担心高桓是在刻意耍弄她。
她拇指扣着车门,现出白色的印子,一脸紧张地看着高桓。
高桓说:“看完后,孤在小竹楼等你。”
李桑桑松了一口气。
不远处,响起婢女绿萼的声音:“那是三娘子吗?”
一瞬间,欣喜若狂。
第29章 孤记得答应过你的事。
看着李桑桑雀跃的背影, 高桓不自觉嘴角浮出一丝笑。
他简单交代几句话。
“孤自去竹楼歇息片刻,你待会让车夫去竹楼处,一起回东宫, 不会有人知道你的行踪。”
李桑桑赶紧道谢:“谢谢殿下。”
高桓没搭理她, 重新阖上眼。
李桑桑回到李府, 家里人大吃一惊,差点以为李桑桑被逐出东宫。
李桑桑无奈地解释了一通。
先是见了父亲李年, 李年嘱咐她尽心服侍太子,李桑桑应了, 看着李年苍白的脸色,心下微沉。
然后见了母亲王氏, 王氏摸着她的头,问她在东宫是否安好,李桑桑笑着说:“阿娘放心,好着呢。”
王氏不由得也笑了。
李桑桑本想和兄长李丛说说话的,可是李丛却不在家中。
她见了祖母出来后,天竟然开始下起雨来。
天公也催人, 雨越下越大, 阴沉沉的,倒似黄昏将近, 眼看东宫宫人面露焦急之色,李年只得走出来劝李桑桑。
“雨天路滑,不好行走, 良娣切勿伤感留念,惟兢兢业业侍奉殿下为要。”
李桑桑含泪:“女儿受教。”
李桑桑出了府门,丁吉祥等人连撑起伞来,侍奉得精心, 李桑桑连一滴雨都没有淋到。
李桑桑知道,丁吉祥是高桓最看中的太监,她被这阵势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才进了马车,就撩起车帷对丁吉祥小声道谢。
丁吉祥嗐了一声,道:“良娣客气了,这才哪到哪呢。”
李桑桑坐在马车上,未免有些伤感,她偶尔一瞥车窗外,却见马车正在向东宫处急行,车轮滚过,飞溅起许多泥点子。
李桑桑疑惑问外面骑马的丁吉祥:“丁公公,殿下交代过,要去竹楼处呀。”
丁吉祥说:“打听到……已经出发,来不及了,又下着雨,还是送良娣回东宫为好。”
李桑桑皱眉,听到丁吉祥含糊了几个词语,她问道:“是殿下交代的吗?”
丁吉祥说道:“军情紧急,殿下说的是,让奴婢见机行事。”
李桑桑顿了一下,一字一句问道:“军情紧急?”
丁吉祥没说话了,在装傻充愣。
李桑桑脑子转得飞快,她听说过,高桓一心要建功立业,而徐皇后不许,天子私心里是想要高桓领兵的,可是又不肯拂了皇后的面子。
所以,高桓和天子必然是打算来个先斩后奏,让徐皇后无可奈何地接受他的东征。
如今,长安能有什么事能让丁吉祥说出“军情紧急”这四个字呢?
李桑桑问道:“今日,殿下就要离开长安?”
丁吉祥吓了一跳。
***
暴雨天,李丛撑着伞大步跨过李府门槛。
寻不到李桑桑的身影,李丛缓缓转身问身边走过的侍女:“三娘子呢?”
侍女回答:“三娘子方才走的,郎君早回来一刻便好了。”
李丛抿唇不语。
忽然,他听见车轮碾过车辙的声音,他提着伞转身看,一架马车正悠悠地往李府过来。
李丛往前一步,喊道:“桑桑。”
竹伞掩住女子曼丽的身躯,伞抬起,华阳公主高檀对他笑:“我懒得去东宫,听说桑桑回来了,特来看看她。”
她左右张望了一下,看得漫不经心,而后看着李丛,眼神柔和:“桑桑呢?”
李丛冷静下来,不卑不亢地说道:“舍妹已经离开了,雨天不便,还请公主光临寒舍,略作休整。”
高檀笑得明媚:“也好。”
李府的侍女心里犯嘀咕,养尊处优的公主殿下,爱好格外奇特。
大暴雨的天,竟然拉着郎君在小亭里喝酒。
讲酒煮热了,高檀筛了一盅,递与李丛,笑语道:“李郎,尝尝我的手艺。”
李丛被她弄笑了,只好接过酒盅,饮了一口。
高檀挑眉看他:“如何。”
李丛正要讲话,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串咳嗽。
高檀有些慌乱,忙掏了帕子往李丛脸上揩拭。
李丛咳嗽声停,眼神凝在高檀手中的帕子上,极好的绣法绣着一株梅树,清冷孤傲。
高檀顺着他的视线往下望,有些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李丛问道:“这帕子是……”
高檀打量着李丛的神色,说道:“是太子妃做的,送了我几方,怎么了?”
李丛笑笑:“没事,这绣法太过稀奇。”
高檀心中的一丝不安很快消散。
崔胭玉的女红的确了得,双面绣的技艺,只怕满长安也找不出几个来。
***
李桑桑坐在马车里,有些犹豫不决。
高桓在她临走前嘱咐过她,要她去竹楼等他,难道现在她不应该过去吗?
高桓一贯喜怒不定,她若是听从丁吉祥的话回去了,在高桓看来,是不是她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底?
她望着车窗外如织的雨幕。
去,最坏不过是扑空。
不去,可能要被高桓猜疑不休。
李桑桑拉开车帷,有雨点溅在她的脸上,她没有眨眼,对丁吉祥说:“送我去竹楼。”
丁吉祥拗不过李桑桑,李桑桑自然察觉到了丁吉祥的这一点软弱,于是强行让他掉了头。
雨势不减,丁吉祥追在李桑桑身后,急忙着要给她打伞。
李桑桑已经快步走进了竹楼。
里里外外看了一看,高桓不在这里。
丁吉祥觉得李桑桑应该是失望的,他不敢仔细瞅李桑桑的神情,低声说道:“良娣不要伤怀,殿下会平安回来的。”
李桑桑笑了一下,叹了一口气。
她笑自己多此一举。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