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桑桑心一松,提着裙子,几乎想要逃窜。
高桓问:“谁送你过来的?”
李桑桑抬头望过去,只看到高桓面容冰冷,似乎对李桑桑出现在这里这一件事感到恼怒。
李桑桑小心描述了一下钱太监的模样,她屏息往高桓那边一看,却见他已经阖上了眼,似乎根本没有在意她说话。
李桑桑脚步轻轻地走了出去。
李桑桑走后,高桓叫道:“丁吉祥。”
丁吉祥不知从哪里小跑着出来,跪在地上:“殿下。”
高桓把玩着腰上的团龙白玉佩,眯着眼问道:“死了没?”
丁吉祥知道高桓是在问那个被抽了一鞭的太监,有些怜悯地说道:“受了重伤,半死不活的。”
“重伤?那就是还没死透。”高桓冷笑,意义不明地说道。
丁吉祥不明就里,却感到一股冷意。
高桓又问道:“姓钱的那个呢?”
丁吉祥按下心里的鄙夷,说道:“在外头等着殿下赏。”
“都拖出去,”高桓冷淡地说,“喂狗。”
高桓站了起来,像是没有什么精神,慢悠悠走了出去。
丁吉祥在厢房里怔了半晌,等一身冷汗干透,忽然明白过来。
挨了鞭子的那一个,前些日子和含凉殿的太监私下有往来,说不准就卖了太子的消息。而那个钱太监,平日里就爱自作聪明地揣摩太子的意思。
太子怎么能容忍这两个人在身边?
想明白后,丁吉祥感到浑身轻松。
第4章 初见,那日惊鸿一瞥。……
距离李蓁蓁大婚那日,已经过去了许多时日。
一切风平浪静,高桓再没有异动,吴王高樟谋逆一事消弭无踪。
李桑桑静静坐在东稍间的书案边上,从这里的支摘窗,可以看见外面的景色。
已经是积雪消融的时候,往常那些氤氲在李桑桑心间的忧虑也一点点抽离开。
梅瓶中插着的一段梅枝已经枯萎了,李桑桑拨弄了一下,忽然想到了那日李蓁蓁夫家栽种的梅树。
还有那梅树掩映下的月洞窗,以及窗内的那个人影。
想到这里,李桑桑感到手指尖被烫到一般,慌忙撒手松开了枯萎的梅枝。
那日实在是……
太过分了。
李桑桑不知高桓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张扬暴戾,无所顾忌。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高桓的时候,他还是一个会发自内心地笑着的少年。
那是去年的时候,李桑桑第一次来到长安,她内心有许多的拘谨不安。
长安的一切对于李桑桑来说,都是陌生的,光怪陆离的,而她格格不入,是一个显眼的外来客。
就在她兀自不安的时候,宫里有娘娘听说她到了长安,对她生了好奇,让她入宫陪伴。
这位娘娘就是当时宫里最得宠的徐贵妃娘娘,后来的徐皇后娘娘。
李桑桑有些意外,但并不惊讶。
她的姐姐李蓁蓁就在含凉殿里陪伴了徐娘娘许久。
李桑桑那时并不明白,父亲李年虽说是弘文馆学士,是各位皇子的老师,却也不过是个谏议大夫,区区五品小官,为何姐姐却能够得了宫里的娘娘青眼。
后来,在宫宴之时,听到了高桓的心声时候,她有些明白了其中的缘故。
李蓁蓁养在宫里,将来会是高桓的人。
也许这就是高桓向母妃讨来的恩典。
李桑桑入宫拜见了徐贵妃。
那日微风正好,出了含凉殿,李桑桑按压住了裙边,含笑看了一眼巍巍宫阙,却没留神看到少年人向她走了过来。
高桓那个时候还会露出温柔的笑,黄绫袍,红鞓带,少年踏着履乌靴,脚步飞快,他给了她柳枝,问她:“是李家三娘子吗?”
李桑桑被他的出现吓了一跳,她从未被少年用这样直晃晃的眼神盯着,一瞬间慌乱得不行,但是高桓没有出言笑话她,也没有轻视她,就这样静静笑着等着她回答。
李桑桑飞红了脸,声如蚊蚋:“是。”
这声音飘在空中,也许没有人听见,因为马上,就响起少女的娇声:“殿下,你原来在这里呀。”
高桓侧身一望,李桑桑也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原来是她的庶姐李蓁蓁。
李桑桑整个人仿佛被风吹散了,她顿时稀薄到近乎不存在。她看见高桓的注意力从她的身上抽离,绕过了她,走向了李蓁蓁。
少年少女脸上都露出莞尔的笑。
那日惊鸿一瞥后,李桑桑再也没有见到过高桓。
高桓的笑却浅浅地在她的心上留下一道印子。
后来,宫里发生了许多事。
徐贵妃的幼子,高桓的同母弟弟夭折,徐贵妃痛不欲生,过后,将宫里人整治一番,含凉殿中就死了几个小娘娘。
许是徐贵妃没有精力调教小辈,李蓁蓁随后被送回了李家。
宫里的争斗还在继续着,当时的皇后郑氏虽然无宠,却有嫡子高樟,和徐贵妃的高桓争斗不休。
再后来,皇后郑氏被废,高樟陷入谋逆一案,徐贵妃被封皇后,高桓被立为太子。
一切重归平静。
李家不过是这番争斗中的小角色,却不知为何被高桓惦记上。
也许是因为李年曾经在弘文馆教导高樟数年,也许是因为李蓁蓁出宫没过多久,李年就为她定下了赵秀才的婚约。
之后,记忆中那个温柔明朗的少年高桓,仿佛只是李桑桑的臆想。
人人谈起高桓,都避之如蛇蝎。
李桑桑想到这些旧事,无意识地抚着手中的枯枝。忽地,她感到有人倾身下来,李桑桑一惊,回头看到是兄长李丛,又放松了下来。
李丛从李桑桑手上勾走了枯枝,他的手指碰到了李桑桑的掌心,让李桑桑一缩。
自从那日被高桓肆意玩.弄后,李桑桑对这些接触格外紧张。
李丛温柔的眸子覆上了一层阴翳,他语气柔和清冷,问道:“桑桑,怎么了?”
李桑桑垂眼看着李丛手上的一支红艳的梅枝,晓得李丛是看到了梅瓶里的枯枝,所以折下了开得正好的梅花。
李桑桑摇了摇头,李丛眼中似乎有忧虑,但是他没有问。
李丛将梅枝插好了,只看见紫檀几案上的白釉瓶斜欹梅枝,很是好看。
李丛的身上有一股好闻的药香,李桑桑问:“阿兄生病了吗?”
李丛笑容浅浅:“为什么这样问?”
李桑桑说:“总感觉你身上似乎有一股药香。”
李丛想了想,说:“或许,是从父亲房中沾上的。”
提到这里,兄妹二人脸上浮起忧虑。
不久之前,李年忽然病了,大概是狱中受了冷,李府请了许多大夫来看,却看不出个究竟,只能开些普通的药养着。
也许是察觉到家里的困境,以往无拘无束的兄长开始奋发起来。
李丛自幼就有才气,三岁识字六岁作诗这些事且不提,他入长安后,声名鹊起,所作的诗文,能够惊动九重宫门内的天子。
可是李丛仿佛志不在此。
虽说文人才子们喜欢在青.楼里消遣,可是没人像李丛这样,恨不得住在平康坊,沉迷于歌姬柔软的怀抱无法自拔。
李丛的诗靡丽轻艳,不似如今大雍的昂扬进发,反而像从前的南朝那般柔靡缓弱,久而久之,长安的文人们也不待见李丛了。
也许是家里的事让李丛醒悟,李桑桑很欣慰地看见李丛的改变。
李桑桑说:“父亲病了,从此桑桑只能倚仗阿兄,阿兄从前的那些恶习,终于改了。”
李丛却笑着说:“也许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怎么能改?”
李桑桑皱眉:“说什么呢?”
不知是否是兄妹间的默契,当李丛露出这种寂寞的笑容的时候,李桑桑就知道,李丛在介意他的身世。
李丛虽然和李桑桑一样,叫王氏母亲,但是他的亲生母亲另有其人。他的亲生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不在,后来,李府再没有人提及过她。
仿佛,她的身世有些不堪。
李家有兄妹三人,李丛生母不详,自懂事起就养在王氏身边,和王氏所出的李桑桑很是亲近,李蓁蓁生母是极得宠的姨娘吴氏,李桑桑行三,人人叫她三娘子,还有一个早夭的大娘子,很小的时候就没了。
不再想那些从前的事,又说回了父亲的病情,兄妹两个各自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冬去春来,天气一日好过一日,李年的病反反复复。
李桑桑暗自焦躁,不知如何是好。
转眼就到了三月。
春风上巳天,到了上巳节那天,长安城内男女老少都会去曲江畔饮宴玩乐。
同样在这一天,张扬肆意的高氏皇族也会出现在长安水边,与民同乐。
第5章 春风上巳天。
长安城郭分为长安万年两县,取“长安万年”之意,以壮丽的朱雀大街为界,东边是万年县,西边是长安县。
为迎接天子,长安令和万年令提前许久用黄土铺路、清水洒道,满街都用彩灯绢帛妆点,辉煌灿烂。
但是天子、妃嫔还有皇子皇孙并没有出现在大街上,他们从南内兴庆宫,经由封闭的夹城,直接到了芙蓉园上的紫云楼。
李家人熬过了寒冬,对这个到来的佳节很是欣喜。
最重要的是,早春二月的科举考试中,李丛终于收了心性,认真考试,一下考中了进士。
在上巳节那日,新科进士们将齐聚杏园,吟诗作曲,李丛自然也去。
李丛安排家中仆从准备游曲水,得空来到妹妹李桑桑的院子里。
“桑桑,正是好时节,出去散步一回,你身子不好,总在屋里闷坏了。”
李桑桑摇头,雪白的脸上有些灰暗,她勉强笑笑说:“阿兄是知道的,我一向不爱出门。”
李丛的笑有些凝固,语气沉沉:“小时候……”他忽地顿住。
李桑桑根本没有想到别的事,她只知道高氏皇族爱游玩,若是不小心碰上了高桓,她不能想象,高桓又会怎样折辱她。
李丛在她屋里站了一会儿,看李桑桑没有松口的意思,也没有逼迫她,嘱咐她照顾好身子,就走了出来。
李桑桑松了一口气。
过了一天,李桑桑去向李年请安。
还没有走近院子,就听见里面传来隐约的争吵声。
其实算不得争吵,因为李丛的声音很是冷静克制,相对而言,与他争辩的吴姨娘就显得尖利起来。
李桑桑走了过去,有些惶惶地抓住了李丛的袖子:“阿兄……”
李丛低头看了一眼李桑桑抓住他袖子的手。
就是这一空当,吴姨娘抓紧时间争吵:“趁着老爷生病,你就想当我的主?我说要去便要去。”
李丛皱眉,他从来是春风般的一个人,这时候像是被激起了性子,说话也语带机锋起来:“吴姨娘,太子殿下病了,不会出宫,这次你去也见不到他。”
李桑桑愣了一下,吴姨娘也像是被踩到了脚一般,脸色难堪。
吴姨娘一直以来,就期待着女儿李蓁蓁能够顺利嫁进东宫,对着高桓也是百般讨好。
寻常人家的侍妾根本没有见到太子的殊荣,可是李家不一样,李年的正经娘子闭门不出,外出交际的却是吴姨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李蓁蓁,吴姨娘这样破格,却没有多少人当面给她难看。
李丛这一番话,正好把吴姨娘狐假虎威的心思点了出来,她又因为姨娘的身份自己耿耿于怀,一下子被戳到了痛处。
她的脸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忽然看到了李桑桑躲在李丛的身边,楚楚可怜,一下子把矛头对准了李桑桑。
她哼道:“我不去,三娘子不愿意去。老爷出狱后,人人都来看李家笑话,李家女眷在上巳节都不敢露面,果真是过街老鼠喽,照我看,往后谁还敢来李家求娶,只怕三娘子的婚事,还不如我家二娘子。”
正在吴姨娘抱着胳膊瞧笑话的时候,李桑桑忽然出声。
“我去。”
吴姨娘皱眉看李桑桑。
李丛有些担心地抓住了李桑桑的手腕。
也不是非去不可,吴氏那一番气话实在不必听进去。
李桑桑对着兄长摇摇头微笑。
既然高桓不去,她有什么可怕的。
吴姨娘坐下来,气没有撒出来,被堵回去了,她心里堵,坐下来喝了口茶水。
里间,侍女让李桑桑进去见李年。
李年半躺在床上,听到婢女说李桑桑想要去游曲水,惊讶了一下:“真想出去玩?”
他看着小女儿的脸渐渐变红,似乎有些不安,忍不住笑了,然后摸了摸李桑桑的头。
李年看着李桑桑小心谨慎的样子,暗暗叹了一口气。
他的两个女儿中,李蓁蓁活泼,李桑桑内秀。
李年是南琅琊郡人,考取功名后到了长安做官,妻子王氏和母亲连同儿子李丛,女儿李桑桑一同留在老家南琅琊郡,只带着一个妾室吴氏服侍,吴氏的女儿李蓁蓁于是同样留在了长安。
想到李桑桑和王氏,李年的眼中有些黯然。
李年拍了拍李桑桑的肩:“去吧,不要拘束了自己,好好玩去。”
李桑桑抿嘴一笑,规规矩矩按着裙子起身告别。
正是上巳节的那天,缭乱春光无处不在,杨柳枝上一缕一缕的游丝在空中飘荡。
倏地,骑马的少年中有一阵骚动。
这骚动是暗暗的,不过是有人翘首以待,有人整了整衣裳,沿着淡青色的路往上望去,那里一架油碧车缓缓而至。
众少年郎心中隐隐有了期待。
曲江沿岸早已有娘子们带着漫天黄沙飞舞而来,她们穿着胡装,是时髦的打扮,飒爽英姿。
这美是生机勃勃的,不过在长安少年看来,这美是随处可见的,于是便不稀奇。
他们期待的是另一种婉约的,朦胧的,似有还无的迤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