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吴氏缓慢地站了起来,她忽然笑了起来,声音凄厉极了。
她伸出手指,指着李年,指着王氏:“好、好、好!你们原来是天作之合,一切都怪我,都怪我,”她看着李年,眸子有幽幽的光,“你说的都是真的?”
李年沉默不语,但这足够表明他的态度。
小吴氏嘴唇抖了抖,她摔开帘子,夺门而走。
屋内,王氏清泠泠地看着他:“难道你以为十几年后,你终于站在我这边,我就赢了吗?”
李年看着王氏,嘴唇动了动,但终于什么都没有说。
王氏说:“我从未输过小吴氏,也从未赢过她,因为自始至终,这都是我们二人之间的纠葛,她是你的妾氏,是伤害我女儿的人,除此之外,她和我根本没有关系。”
王氏看着李年,接着说:“今日,我和你之间,也应当做个了结。”
王氏拿出手中早已准备好的一页和离书,她轻轻说道:“李年,我不想再和你有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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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吴氏自行回到庄子。
几十年,从未有过这样清醒又难熬的夜。
仿佛过去的一切都是谎言,她洋洋得意十几年的东西都成了泡影。
黑夜中,她的眼睛睁得极大。
小吴氏从小就明白,一个女人若想活得自在,必须要有好的出身,或者是无可比拟的宠爱。
小吴氏记得,她的母亲是一个既不受宠,身份也很低微的女子。幼年时,她养在生母身边,受尽白眼。
她的姐姐,后来进宫的吴美人也是庶出,但吴美人生母极为受宠,所有吴美人幼年快活得像一个小公主,后来,吴美人生母没了,她养在大夫人膝下,看起来和嫡出的姑娘也没有什么不同。
小吴氏很羡慕吴美人。
小吴氏那时候想,若她也没了生母,那便好了。
后来,吴家遭难,小吴氏和吴美人都被发卖做了奴婢,小吴氏遇到了上长安赶考的李年。
她知道这是她的机会,她勾.引了他。
她身份卑微,但在精心筹谋之下,她得到了李年的宠爱。
危难之中解救她的良人,小吴氏对李年,自然也是死心塌地。
十几年后,李年告诉她,一切都是假的。
她仿佛又成了那个关在黑暗的柴房内,饿得奄奄一息的小女孩。
庄子里,李家的下人在偷偷议论,吴姨娘怕是要疯了。
每日她都喃喃地质问李年,但面前哪里有李年,面前什么人都没有。
庄子里的下人渐渐觉得她有些可怜。
一个依附于男人宠爱十几年的妾室,她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比被抛弃更可怕的。
李家奴仆拿着一封信,走到小吴氏的房中。
“吴姨娘,这是良媛的信。”
天已经黑了,李家奴仆举着一盏灯,走进屋内,他发现吴姨娘没有点灯。他将油灯和信件放在桌上,独自离开了。
小吴氏鬓发杂乱,看起来有许久没有打理,她听见是良媛的来信,终于有了点生机。
小吴氏展开了信件。
心中的那个躲在柴房里的小女孩的幻影消失了。
不,她和几十年前不一样,她有了李蓁蓁,她最爱的女儿。
小吴氏反复阅读信件,仿佛这样,能让心静下来。
但小吴氏越看越不安,明明是宠冠六宫,李蓁蓁的信却带着浓浓的愁苦,仿佛她在宫里并没有如外界描述一般快乐,小吴氏不明白为什么。
是她拖累了李蓁蓁吗?
李年、王氏、李桑桑的脸接连在她眼前出现……
小吴氏明白,她的存在对于李蓁蓁并不体面,一个低贱的妾氏之女……
如何能够争过琅琊王氏的女儿。
她心中的低语又响了起来:若她没了生母,那便好了。
若世间不再有小吴氏,李蓁蓁就是高桓生母唯一的亲族。
因为她的死亡,高桓或许会迁怒李桑桑、李年、王氏……
一个疯狂的报复念头升腾而起。
小吴氏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她吹熄了油灯,找出她最艳丽的披帛,悬在梁上。
她乘着夜里奴仆睡着,自缢而亡。
这封信被送到了清思殿中。
信中只字不提她同李年、王氏的纠葛,只说李桑桑指派的奴仆如何百般□□她,让她逃脱无望。
李蓁蓁看罢,哭着牵住高桓的衣角:“是我疏忽了,我万万没有想到妹妹是真的想要我母亲死。”
高桓的手指微微发力,将信纸的边缘捏皱。
“陛下,”李蓁蓁哭得戚哀,“她是我的母亲,是娘娘的亲妹妹啊,若娘娘泉下有知,定然会伤心的。”
***
李桑桑从榻上惊起,她长长的乌发逶迤着落到地上,难以置信地问道:“小吴氏死了?”
掬水站在那里表情凝重:“小吴氏留下遗书,已经送到了清思殿,贵妃方才接到消息,已经赶去了清思殿,娘娘,我们该怎么办啊?”
慌到极致,李桑桑反而奇异地镇定下来。
她傲然站起来,薄薄的绸衣垂下,现出单薄的身子。
高桓来到绫绮殿。
他的神色阴沉到有些可怖,他站在黑暗的庭院里,猎猎寒风吹动着风灯不断摇晃,他的身影孤傲孑然,婆娑的树影在他身上疯狂扭动,他走在黑暗中,混然不似在人间。
李桑桑出来迎他:“陛下万安。”
绫绮殿宫人不敢喘息,低头敛目,有胆小的已经开始瑟瑟发抖起来。
高桓薄唇微动:“都滚下去。”
转眼间,偌大的绫绮殿,只剩下高桓和李桑桑二人。
廊檐下,高桓抵住了李桑桑,他的手掌曾经握过李桑桑的腰肢,现在,他死死钳住她的肩膀。
李桑桑皱眉,闭着眼,她的后背抵到了画柱之上,只感到钝钝的疼痛升腾而起。
高桓的声音发冷,有些颤抖:“李氏,你做了什么!”
高桓的手按住她,越来越用力。
李桑桑呼吸有些不畅,她眼底发黑,以为高桓扼住了她的脖颈。
她脸色发白,如同哭灵的那日一般,她感到脱力,快要晕倒,她强撑住,用力说道:“陛下想要我死?”
意识渐渐模糊,高桓恨恨地看着她,抬起她的下巴,将一枚红褐色的药丸塞进她的口中。
“生、死,全都不由你。”
高桓将手一松,李桑桑脱力地倒在地上。
她没有昏过去,她看见高桓一步一步地消失在她眼前。
小吴氏的事没有过去,尽管一切风平浪静。
高桓引而不发,这就足够的蹊跷。
李桑桑开始怀疑高桓喂给她的药丸是不是毒药,她秘密请了几次太医,却查不出究竟。
前朝后宫渐渐开始有些微妙的变化。
徐相权势大减,徐太后在后宫也颇为掣肘。
华阳公主惶惶找到徐太后:“母后,难道他知道了?”
徐太后面色沉凝。
徐相失意,崔相也没有得意。
隐隐传出风声,高桓欲废后。
高桓连续拔出两支势力,却将前朝微妙地平衡下来。
李桑桑自身难保,也为崔胭玉感到忧心不已。
她明白,这也是高桓对李蓁蓁的“补偿”。
只怕他将世间最好的东西捧到她的面前,犹嫌不够。
放出废后消息几月后,高桓有了行动。
皇后娘娘所作的咏梅三首被人告发,是与男子互通款曲所为。
崔胭玉幽禁宣徽殿。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早,还没到十月,宫闱已经开始冷得彻骨。
李桑桑在寒雨中徒步走到宣徽殿。
她细心地看了一看,虽然高桓铁了心要废后,但他并没有刻意在生活上苛待崔胭玉。
宣徽殿一切用度照旧。
只是高桓管不了底下人的心思,宣徽殿的宫人懈怠了,整个后宫开始漠视着宣徽殿,它实则变成了冷宫。
李桑桑走近内殿,一路上没有人来迎她,直到碰见了惊诧的宫女,将她引进了一处暖阁。
崔胭玉睡在榻上,脸色酡红,面容并不安定。
李桑桑心中微乱,她拿手试了试,崔胭玉没有发烧,她身上依稀有酒味。
李桑桑的心像被虫蚁叮咬般,有细细麻麻的痛。
她扶起了崔胭玉:“娘娘。”
崔胭玉眯眼看她。
安慰的话不知改如何去说,李桑桑只能说:“娘娘不要伤心了。”
崔胭玉有些醉了,她斜睨着李桑桑,问道:“伤心?为什么伤心?”
李桑桑一怔,为什么会伤心?
因为有所求,而求而不得。
崔胭玉嘟囔着:“我不像你,我对圣上根本就没有指望,他做什么,我心里都有数,只是,我好不甘心……
嫁给他后,我就心死了,我想要的,就是那万人之上,我只是……输了,她技高一筹,我没有办法……”
李桑桑垂下眼睛,她很清楚,这次的李蓁蓁没有技高一筹,只是小吴氏的事,将高桓又一次地推向了她。
李桑桑和小吴氏的恩怨,竟让将崔胭玉一无所有。
李桑桑记得,她才入东宫的时候,还在怀疑崔胭玉的用心,可是崔胭玉一直对她很好。
而她是个害人精,将崔胭玉拖累如此。
李桑桑看着醉酒糊涂的崔胭玉,将藏在心底一直不敢开口的话问了出来。
“娘娘对圣上如此失望,是因为我吗?那夜本是娘娘的新婚之夜,圣上却……”
崔胭玉笑了一下,她的神色忽然生动起来,想在追忆什么:“傻姑娘。
……因为我的心中,早就有了你兄长呀。”
李桑桑的手松了一下,崔胭玉的手腕松软地坠落下来,她手上羊脂玉的镯子磕在木头上,发出一声钝响。
李桑桑心中一惊:“我……对不起。”
我对不起你,我兄长亦是。
崔胭玉在日暮的时候酒醒,她用手撑着头,感到头痛欲裂,她坐起来,看见李桑桑的背影。
李桑桑背对着她在熏笼里添香料,崔胭玉闻到沉香的香味,感到宁静而放松。
听见背后的动静,李桑桑转身。
崔胭玉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你怎么在这里,”她捂了一下额头,“喝完酒后,有些事情我记不住了,我没有对你说些奇怪的话吧。”
李桑桑摇摇头。
她对崔胭玉说道:“娘娘,你记得立后前的那一日,我被召到清思殿吗?”
提到立后,崔胭玉有些黯然,她点了点头。
李桑桑极为认真地对她说:“那日,圣上问我心中皇后的人选。”
崔胭玉有些惊讶,李桑桑从未吐露过那日清思殿的谈话,她也不便过问,现在回忆起那日的前程未明,崔胭玉依旧有了一丝紧张。
李桑桑说:“我心中的皇后,是娘娘。”
李桑桑眼神清亮又诚恳:“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你都是我选择的皇后娘娘。”
崔胭玉用手捂住了眼睛,她的指缝中有泪渗出。
在深夜里,李桑桑回到绫绮殿。
风灯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影子摇晃,似乎想要逃离远去,但李桑桑脚底的云缎鞋将它死死地钉牢在青石板上。
谁都逃离不了。
走到内殿,她意外地发现里面灯烛辉煌。
当中坐着一人,身着玄黑缁衣,面色沉静如水,目光锐利逼人。
“去了哪里?”
高桓问道。
第35章 再见了,炽热如炉的天地……
李桑桑没有料到高桓会来见她。
她脚步顿了一下, 想到她才从宣徽殿回来。
难道是不想她插手崔胭玉和李蓁蓁的皇后之争?
她抬起眸子,安静地看着高桓。
高桓依旧沉着脸,语气冷淡:“朕在问你话。”
李桑桑沉默良久, 说:“臣妾去见了皇后。”
高桓的脸上现出嘲弄的笑意, 似乎在讥笑李桑桑的不自量力, 他道:“朕竟然不知道,废后一事也要淑妃来费心筹谋。”
李桑桑抿嘴不语。
高桓站起身来, 他的身量极高,自登基以来莫名地瘦削了许多。
李桑桑看着他往这边走来。
不知为何, 她愈发觉得高桓陌生起来,从前那个喜怒无常的少年变得沉郁, 明明是他在折磨着旁人,他却消沉起来。
李桑桑看着皂黑靴子停在她的面前,她垂着头,听见头顶上响起声音:“你近来愈发喜欢低头,是不想看朕?”
话音未落,李桑桑感到下巴处一痛, 她抬起头来, 高桓眼底平静地看着她。
他看了片刻,眼中浮出讥讽, 他像是故意激怒她:“朕记得,最开始的时候,淑妃就惯会用身体来交换东西, 你若想要插手,朕给你一个机会来交换,如何?”
李桑桑平静地望着他:“谢陛下。”
高桓的眉心紧拧了起来,脸上有了薄怒, 他的手指愈发用力,在李桑桑雪白的脸上留下了两道红色的指印。
高桓轻呵一声,薄唇吐出残酷的话语:“也对,从始至终,你与朕,不过是一种下贱的关系。”
李桑桑跪下,拱手至地行稽首礼,跪拜君王。
“臣妾要陛下,永远尊崔姐姐为皇后。”
高桓脸色铁青:“你是真心如此?”
李桑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是。”
高桓仿佛要考验她的真心:“若朕让你在崔胭玉和你自己两人中选呢?”
李桑桑说:“只能是崔姐姐。”
“好、好、好!”高桓一连说了三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