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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过后,李丛骤然忙碌起来。
李年大限将至,王氏差遣奴仆来到公主府。
李府小厮走进公主府,只觉得公主府隐隐刀光剑影,杀机四伏,他不敢多看,跟着仆从来到书房外。
书房里谈话的声音压得很低,李府小厮等着书房里的贵客出来,等了许久,却没有出来,里头不再讲话,李府小厮被请了进去。
他疑惑地发现书房里现在只有李丛一人。
李丛笑得很温和:“家里有事?”
小厮收起胡思乱想,回道:“大约就是这几天,夫人请郎君回家看看。”
李丛抽出时间,他回到李府,走进了李年的屋内。
李年显然已经是弥留之际,看着李丛走进来,他伸出手,想要交代后事。
李丛没有接他的手,他在边上寻了一个矮兀子,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李丛捧了一本账目,在和李年商量葬礼的事。
“家里有些难周转,到时候,就卖了西市的几间铺子,勉强能办下丧事,只是棺材的料子恐怕拿不出什么好的了……
……度亡的话,照例是请道士的,但是如今的天子似乎对道士有些厌恶,你看不如找些和尚来?”
李年听着李丛一项又一项,极为清晰冷静地和他说死后的琐事,心中惊诧万分,而后是一片寂然的冰冷。
许久,他问道:“你都知道了?”
李丛合上账簿,笑了一下:“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部都知道了。”
李丛看着李年,饶有兴味地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到什么表情,李年也如他所愿,满是皱纹的干枯的脸上淌下两行泪。
李年心中有些怅然,李丛已经知道了,他不是李丛的父亲,而是与李丛有血仇的仇人。
李年睁眼看他,这个时候,他像是李丛真正的父亲一般,教导着他:“无论你想做什么,都太过危险,不要以身涉险,好好活着,不好吗?”
李丛怔了片刻,他说:“不好。”
屋内陷入难言的寂静。
李丛开始回忆他的一生。
那时他只有四五岁,在院中玩蟋蟀,有人找到了他。
他以为那是一个有些怪异的大人,他并不理解那个人所说的话。
后来他理解了,挣扎过,接受了。
当年南朝灭亡后,南朝太子的侍妾,胡姬贺兰氏抱着他们的儿子逃了出来,那个儿子就是李丛。
贺兰氏走投无路,投入李府,李年接受了她,她以为这是幸运,没有想到,这是大雍朝廷的圈套。
一切都是为了套出南朝太子及其残部的下落。
几年后,贺兰氏被李年打动,说出了南朝残部的线索,南朝太子身死。
贺兰氏接受不了打击,也随之而去。
南朝残部找到了李丛。
李丛怀中恨意长大,他安静地潜伏在李府,只想在恰当的时机,手刃仇人。
没有想到,时机有很多,他却迟迟下不了手。
少年时候,他在外地求学,几年后回到南琅琊郡,看到小姑娘手持一株梅花,眨着眼看他,而他怔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他从此明白,他一直对李桑桑怀有卑劣又隐秘的心思。
他痛苦不堪,为湮灭于尘土的南朝,为从未蒙面的亲族,为含恨而死的母亲,也为他一点难以言说的渴望。
他从此成为一个游荡于花街,写靡丽诗词的浪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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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年费力握住李丛的手:“你若要恨就恨我一人好了,王氏和桑桑根本不知情,求你不要……”
李丛嗤笑一声,眼底有疯狂:“我怎么会对付桑桑?她是我的亲妹妹啊。”
李年眼中的疑惑一闪而过,他看着李丛神情恍惚并没有察觉分毫,李年转眼间恢复平静,脸上带着松懈的笑意:“对,所以……照顾好桑桑。”
他握着李丛的手,用力极大,简直不像一个弥留之际的的病人。
但下一刻,他松开了手,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李丛坐在一旁,神色怔忪,有些怅然若失:“你就这样走了,算得上是一生顺遂,凭什么你能一生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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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里,绫绮殿冷得彻底。
高桓没有刻意苛待她,就像曾经他一度想要废后,也不曾苛待过崔胭玉一般。
明明是冷心残忍的人,却偏有些磊落的表象。
外人皆说,她应当知足。
高桓好像给了她很多,太子良娣,淑妃,甚至是那丸药。
李桑桑简直想要发笑。
高桓没有克扣她的用度,可是管着六宫的却是她的庶姐李蓁蓁。
李蓁蓁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只给绫绮殿红箩炭。
红箩炭火气太炽,燃烧不尽会有毒气,李桑桑怀了孩子,每每都要昏迷发呕。
掬水便做主,停了这炭火。
绫绮殿是隔绝一切的死宫,外面的一切都与李桑桑无关,时间在这里停滞了。
掬水告诉她的最近的一件事,就是华阳公主下嫁李丛。
真是好消息,一件喜事,后面还会有源源不断的喜事。
怀孕、生子、满月、周岁、成年、婚嫁……
一件又一件,生机勃勃。
李桑桑情不自禁用手抚上她的小腹。
李桑桑问:“外面有什么新事?”
掬水脸上现出悲哀,她背对着李桑桑,用欢快的语气说道:“华阳公主嫁给郎君的时候,街上许多人来障车呢,公主财大气粗,往外面扔金锞子,欢欢喜喜让那群人自己打架去,这才破开了路……”
李桑桑沉默了半晌,忽然说道:“掬水,这个已经讲过了。”
掬水闭嘴不语。
李桑桑忽然说:“掬水,我想出去”她抚了抚小腹,“就算是为了他。”
“娘娘!”掬水一脸不安。
雁娘也过来阻拦:“娘娘……”
李桑桑看了一眼雁娘,她同掬水不同,她在宫里呆了许多年,恩宠、位份这些东西就像是刻在她的心里,她始终想要李桑桑和高桓重修旧好。
今日她却试图阻拦她外出。
李桑桑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告诉我吧,究竟出了什么事。”
雁娘和掬水一同跪在了地上,头埋得极低。
李桑桑推开了他们,跌跌撞撞想要往外走去。
门开了,风雪被吹了进来。
李蓁蓁站在门口,她裹着雪白的狐裘,眉眼满是尊养出的矜贵。
她看着李桑桑,说道:“李桑桑,看你实在可怜,我来告诉你吧。”
李桑桑往李蓁蓁那处走去,掬水和雁娘伸手想要拉她,终究徒然地收回手。
她们看着李桑桑的背影,只觉得满目苍凉。
李桑桑虚弱如此,她的精神已经很不好了,不知昼夜,不知喜悲。
但是瞒下一切,难道不是另一种残忍?
飘雪的梅园里,李蓁蓁攀下一枝梅枝,说道:“这梅树仿佛是从前宜秋宫的那几支。”
李桑桑的记忆有些模糊,她拧起了眉:“……宜秋宫?”
李蓁蓁看着她,嘴角浮起了冷笑:“三妹妹,父亲的葬事已经办完了,隆重异常,极尽哀荣。”
说起父亲的时候,李蓁蓁很平淡。
人人都说,她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可李蓁蓁并不觉得。
幼时,在南琅琊郡,李年休沐的时候总是抱起李桑桑,对着她讲书里的故事。李蓁蓁感到新奇,也凑过来听,李年看见她,神色却冷了。
“蓁蓁,你不要来这里,大夫人看见了会不喜。”
看着父亲怀里的李桑桑露出懵懂的疑惑,李蓁蓁脸烧得通红。
李蓁蓁后来明白,那是因为她跑到了王氏的院子里。
父亲害怕王氏看见她,仿佛她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
王氏对李年淡淡,可是李年总是去王氏的院子里教李桑桑读书,从那次以后,李蓁蓁再也不去对李年撒娇。
但她的母亲对此不以为然,小吴氏说,男人对妻子只是相敬如宾,对妾室才会小意温存,小吴氏把这温存当做了爱,幼时的李蓁蓁疑惑,但也说不出究竟。
终于,李年和王氏因为李桑桑走丢的事彻底决裂,小吴氏成了李府实际的女主人。
在李年去长安赴任的时候,他带走的是小吴氏和李蓁蓁。
李蓁蓁有时感觉,她似乎真的是父亲最爱的女儿。
但是后来她发现,她的每一件首饰,每一件衣裳,远在南琅琊郡的李桑桑同样拥有。
李年千里迢迢,默默地将他的礼物,寄送给了李桑桑。
李蓁蓁对李年的隔阂从来没有消除,在她被逼嫁给赵章之后,她对父亲只有怨了。
她不明白,她的父亲为什么不能为她遮风挡雨,反倒将皇后的怒火悉数让她承担。
为什么父亲不能稍微顶住一点压力。
如果给她一点时间,只要再多一点时间,她就可以完完整整、清清白白地嫁给太子了。
父亲对女儿究竟有什么用?
李蓁蓁并不知晓,所以当听到李桑桑对她说起要为父亲求药的时候,李蓁蓁只是淡淡地想,就这样消失,也没有什么不好。
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先一步离开的却是她的母亲。
是父亲逼死了她,是李桑桑,是王氏,是他们所有人!
还好,这些人如今过得也不好。
李蓁蓁闲闲地看着李桑桑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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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重异常,极尽哀荣……
听着李蓁蓁的话,李桑桑纤弱的身子有些摇摇欲坠。
自回宫后,她刻意不去打听父亲的事,她已经无能为力,每知晓一分,就会让她自责一分。
终究是……去世了啊。
胃隐隐地灼热起来,那枚丹药仿佛嵌入了她的肺腑,让她背负了类似弑父的罪恶。
她弄糟了父亲活命的机会。
李蓁蓁看着她的手搭在小腹上,神色微微一黯,她将枝头的梅花摘下来,轻轻扔在地上。
“还有一件事,你恐怕不知道。”
李桑桑抬起眼睛看她,李蓁蓁注意到,她的眸中已经没有光,涣散得像一个盲女。
李蓁蓁说:“徐太后、华阳公主、李丛谋反,皆已下狱,家中女眷收入掖庭……”她眼中有笑,“大夫人也是。”
天地忽然间成了虚无,一片惨白而荒凉的世界。
李桑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不知何时李蓁蓁已经不在了。
李桑桑身上衣裳很单薄,但现在她已经感觉不到冷了,她一步一步走到清思殿外。
宫人告诉她高桓在琼楼和贵妃赏歌舞。
李桑桑徒步走到琼楼之下,她第一次看见这恢弘的高楼,这是天子和贵妃的一段佳话,会流传青史,千年万年。
丁吉祥看着雪地里的李桑桑露出难色,走进琼楼又很快出来,对李桑桑摇了摇头。
高桓不见她。
李桑桑内心没有波动,她的感情接近于木然,她直直地跪了下来。
琼楼之外,林晏站在不远处看到了她,林晏脚步沉重,他从廊道走上了高台,在最高一层上看到了高桓。
和外界传言不同,琼楼的最高处并没有歌舞阵阵,只有高桓在凭栏远望,不知在沉思什么。
贵妃站在不远处,想要上前却兀自踌躇。
林晏扫了一眼李蓁蓁,走到高桓身边:“陛下,南朝残孽业已斩首,除了那李丛……他逃了,不见踪迹。”
“找。”高桓的声音嘶哑又疲倦。
林晏犹豫了一下:“找到之后,陛下何不留他一命,就算幽禁起来,这么多年来,毕竟他是淑妃的兄长。”
高桓冷冷扫他一眼:“你僭越了。”
林晏低头:“是。”
林晏说:“李年病逝、李丛谋反,王氏一心寻死,要添上几个警醒的侍女照料她才好。”
“可。”
林晏顿了一下,说道:“淑妃娘娘在下面求见,她瘦了许多。”
高桓沉默许久,他没有说话。
林晏只能告退。
过了一刻钟,或许是半个时辰,高桓不再看苍白的长安城,他转身下楼,李蓁蓁在他身后喊:“陛下!”
高桓没有理会。
一级一级,一层一层,他在最底下一层看到了李桑桑。
他站在雪里,李桑桑跪在雪里。
李桑桑跪在雪中,不知过了多久。
宫人往李桑桑面前摆放了绫锦蒲团,要为李桑桑披上衣服,但李桑桑只是淡淡摇头拒绝。
有人走了出来,风雪吹动了那人的衣袍,打在李桑桑的脸上,李桑桑苍白着脸,费力去看,来的却不是丁吉祥。
高桓独自走了出来,立在雪中,他扫了一眼抱着衣裳站在一边坐立难安的宫人,然后神色不明地看着李桑桑。
李桑桑伏地:“求陛下放过臣妾母亲和兄长。”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李桑桑抬头。
李桑桑仰着脖子,感到头一阵一阵地发晕,她的眼睛干涩,已经流不出泪了。
她祈求着高桓的同情。
高桓垂下眼睛,薄唇吐出让人遍体生寒的话语:“那是谋逆之罪。”
李桑桑的额头触到冰冷的雪地,她说:“那是臣妾的母亲和兄长,就算是为臣妾多年的尽心侍奉……”
高桓手指微微捏紧,说道:“朕为的是社稷江山。”
已经是谈无可谈了。
李桑桑狼狈地爬了起来,她趔趄了一下。
寒冬腊月,她却穿得极为单薄,她感受不到寒冷。窄袖也拢不住她的手臂,她瘦极了,一伸手,袖子往下直滑,露出了一截手臂。
没有血色,白得发青。
高桓动了动嘴唇,顿了半晌,说道:“淑妃,你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