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火葬纪事——北风信子
时间:2021-09-09 00:27:06

  夜夜对着这熏球,李桑桑想起的会是怎样的他呢?
  掬水眼中有沉凝的哀伤,她指向镜台:“那里是娘娘梳妆的地方,”她又指向琴案,“娘娘喜欢在这里抚琴。”
  高桓走过镜台,仿佛能够看见濛濛铜黄中,映出李桑桑娇媚的容颜。
  他的手按过琴弦,发出一段悲鸣般的泣音。
  高桓蓦地收回手。
  他走到书案前,边上的书架整齐地堆满了书,李桑桑的兴趣是广博的,从诗词歌赋到民间话本,从史书文章到山野游记,高桓从未知道她的这一面。
  有一只匣子放在书堆之中,看起来略显突兀,这匣子用铜锁扣住,似乎不欲被人探看,高桓问道:“这里面装着什么?”
  掬水眼中似乎有了哀、有了愤,她踌躇了一下:“奴婢去拿钥匙。”
  打开铜锁,掀开匣盖,高桓的指尖像被烫伤一般。
  这是他从前给李桑桑的那套浑书。
  高桓略带苦涩地想着,他送给李桑桑的,就只有这两样东西了。
  高桓的脚步有些虚浮,他慢慢走到殿门处,掬水突然出声:“奴婢还记得,建兴十四年那日,娘娘从宫里回来,奴婢问她,宫里如何,娘娘,将手中的柳枝给奴婢看,说这是陛下给她的,”掬水转身,从架上的锦盒里拿出来风干的柳枝,递给了高桓,“奴婢想,娘娘也许希望将它还给陛下。”
  高桓接过柳枝,脚步踉跄了一下。
  高桓离开绫绮殿。
  他驱逐了大明宫的妻妾,放逐了他自己。
  大明宫的每一处宫室,每一片梅林都在等待着她。
  一切都在等待着她。
  “回来吧、桑桑……”
  从前意气风发的少年英主不再,大明宫拥有一个荒唐疯癫的主人。
  天子求佛问道、请仙问卜,天下方士悉数赶往长安,这是佛道最辉煌的时期。
  大明宫日日青烟不休。
  仙风道骨的道人告诉高桓:“陛下命格极贵极尊,长寿延年,启太平盛世,”他见高桓不为所动,叹息一回说道,“陛下所求之人,与陛下注定无缘,纵使违背天命,欢愉只如花上露、草头霜,何必强求?”
  高桓听完却淡淡问道:“若强求,有机会吗?”
  道人说道:“若以性命为赌呢?”
  高桓道:“可以一试。”
  道人领命而去。
  丁吉祥忧心忡忡地劝谏:“陛下三思,那道人恐怕与吴王关系匪浅。”
  李桑桑死后,高桓没有耐心与高樟等人死缠,高樟顺利逃脱围剿,举兵谋反。
  但这些,都与高桓无关。
  四十九日之后,道人带来了他的仙药。
  一枚赤红似血的丹药。
  “陛下服用此丹药,并能得偿所愿。”
  丁吉祥跪地,死死牵住他的衣摆:“不可啊陛下,这道人是吴王细作,他想要陛下的的命。”
  高桓举起那枚血珠一般的丹药。
  有苦涩的味道在舌根处蔓延,高桓站在琼楼之上,他仿佛看到火光流矢夹杂寒雪而来,金鼓声,呐喊声混着呼啸的风声打破了寂冷的大明宫的夜。
  他仿佛在漫天火光中,回到了中元夜,他看见河灯上浮起了煌煌的光,带着他,走上小楼,走到李桑桑身边……
 
 
第37章 第二世。
  长史大人李年有千金两位, 自小就是南琅琊郡出众的美人坯子。
  姊妹两人大小相差不了一个月,性格却是迥异,大些的二娘子受宠些, 在李年北上长安任职的时候也带在身边, 养成长安娘子的明朗个性。
  小些的那个有些传奇。
  九岁的时候, 三娘子高烧七天,药石罔效, 渐渐说起了胡话,人人都说三娘子不中用了, 没想到有个道人上了门,用不知什么法子救活了她。
  道人只说三娘子命格奇特, 要收她入门,李家舍不得女儿,只是不肯。
  倒是道人的一番言语传了出来,令人啧啧称奇。
  “此女命格贵重,两番为后。”
  那时李桑桑从浑噩的梦魇中醒过来,瞳孔漆黑, 脸色苍白, 分明年岁浅,却苍凉冷凝。
  “道长是说, 我要被皇帝废立两次?”
  道人摇头:“不,你会是两个人的皇后。”
  道人又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哎, 乱国之象。”
  .
  李桑桑从睡梦中惊醒。
  梦中的那场大火依旧在焚烧着她的身躯,她似乎感到了痛,她看到了长安的大雪,琼楼的火, 李丛的背影,还有高桓的柘黄衣衫随着火舌舞动。
  衾盖从她的身上滑落,已经是隆冬季节,但她分明感觉不到冷。
  掬水披着衣服点着灯走了进来,讶然道:“三娘子又做了噩梦?”
  李桑桑忽然笑了,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苍白和冷漠:“不是梦。”
  李桑桑感到浑身的燥热渐渐褪下,她用手捂住了胸口。
  掬水担忧地看着她。
  道人临走之前,曾说过三娘子大病之后,勘破了许多东西。大约是痛苦的,三娘子看起来简直像是变了个人。
  掬水为李桑桑掖好被子:“那三娘子快些睡吧。”
  李桑桑缠.绵病榻许久,等她能起身走动,想要见一见那个道人,却被父亲告知,那道人已经去云游四方了。
  李桑桑站在梅花树下,小小的身子如一个粉团儿一般,她攀着梅枝,不知在想什么。
  她是一只瓷瓶,被打碎了又重新粘合起来,外面看是完好无损的,内里大约有些损耗,混着泥和水,黏稠一片。
  她拽下了梅枝,动作毫不怜惜,生前李丛的话萦绕在她耳边,她似乎陷入了一个巧妙的陷阱。
  李丛让她殉国。
  那早就湮灭于红尘的南朝。
  为什么?
  她正在思考之中,骄矜的李蓁蓁站在了她的面前。
  李桑桑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李蓁蓁满脸稚气,想要炫耀的心思藏都藏不住。
  她伸出手臂,将手腕上赤金累丝镶嵌五色珠石镯子给李桑桑看,她洋洋得意说:“这是长安时新的样式,果真是富丽堂皇,是父亲给我买的,三妹妹,好看吗?”
  李桑桑看着她,她仿佛看到了多年之后的李蓁蓁,一个不再将炫耀时新的首饰的李蓁蓁。
  她炫耀得更多,李桑桑拥有的,李蓁蓁全部将它夺过来。
  她能这样做,是因为有那个人的纵容。
  往事如烟,李桑桑的执念却比从前更深。她听说,就算最良善的人,若死得凄厉,她的魂魄必然是不甘心的。
  李桑桑明白,她身上一定有东西在悄悄地腐烂。
  她极温柔地笑了一下,眼底似有惊心动魄的光,她握住了李蓁蓁的手,不知不觉用了很大力气。
  李蓁蓁叫了起来,她只觉得今日的李桑桑十分的奇怪,她的眼底藏着着戾气,黑黢黢的眼珠就那样看着李蓁蓁,李蓁蓁仿佛被恶鬼盯上一般,丝丝寒气从腕上直往身上走。
  “松开!三妹妹,你癔着了?”
  她费力去抽她的手,挣脱之后,才发现腕上的金镯已经不见踪迹。
  那金镯在李桑桑手上,李蓁蓁却忽然不敢去讨要,而是转身就跑。
  李蓁蓁跑到吴姨娘院中准备诉苦,看见父亲也在,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说。
  她挨着吴姨娘坐了,扒拉着桌上的点心。
  她听见父亲言语间有些忧心忡忡。
  “赵王南下,有意往南琅琊郡呆上几天,那头有人过来传话,说赵王不欲大动干戈,只在我们府里小住几日。”
  吴姨娘说:“那要预备着了,赵王这样的贵人,在我们府上,千万别磕着碰着。”
  李年却说:“这一回,赵王倒是稍显次要,来的还有一个,你猜是谁?”
  吴姨娘说:“谁?”
  “六殿下。”
  “那是贵妃娘娘之子,极得陛下宠爱的那位吧,可是,他才十岁上下吧,宫里怎么由得他胡乱跑?”
  “这倒是不知道了。”李年细细想来,也觉得有些奇怪。
  李府着力准备着两位贵人的到来,里外洒水除尘,整日忙个不停。
  李桑桑站在院子里,晾晒的褥子帷幔在日光下散发出一股陈朽的霉味,嬷嬷过来牵走她:“三娘子,不要小心薰着你了。”
  李桑桑问:“嬷嬷,这是在做什么?是预备阿兄回来吗?”
  李丛外出求学,吃住都在书院,已经有几年时光,李桑桑估摸着李丛回家的时候,大约就是在近日。
  嬷嬷笑道:“郎君是家里人,哪用得着这样大张旗鼓,这是有贵人要来。”
  李桑桑问:“贵人?”
  嬷嬷道:“是赵王,还有六皇子殿下呀。”
  有一瞬间,现实都被抽走了,这里留下的是一个驱壳。
  世界静了一霎,像一个巨大的蒸笼扣住了所有动静,然后忽地掀开,声音就如同腾腾的热气,弥漫开来。
  李桑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她甚至是带着笑的:“六皇子殿下?”
  嬷嬷道:“就是陛下和贵妃娘娘的那位长子。”
  李桑桑神色莫辨:“哦,原来是他。”
  ***
  赵王带着侄儿站在船头看滔滔江水。
  实际上,看江水的只有高桓。赵王打量着他尊贵的侄儿,心里在犯嘀咕。
  他的侄子高桓,自小就同旁人不同。但凡幼儿,定会啼哭不止,高桓自小就不会哭,却在长到五岁的时候,被宫人带到绫绮殿,一见了绫绮殿的梅树,竟然愣愣垂泪不止。
  宫人讶然道:“殿下,你怎么哭了?”
  高桓摸了摸他的脸颊,神色怔愣:“我哭了吗?”
  这些异象暂且不提,高桓的聪颖是异于旁人的,所以深受圣上信赖。
  只是,连赵王这个做叔叔的有时候都感到不可思议,高桓是怎样说服了天子,顺利南下的?
  他一个不过十岁的娃娃,煞有其事地协助赵王来查贪腐案,赵王自己都感到滑稽。
  赵王打量了许久,十岁的小孩子脸上竟然浮现了复杂至极的神色,赵王正看得有趣,高桓幽幽转过脸看着赵王。
  赵王于是问:“六郎,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这条江,从南琅琊郡北上的人,也是看着这样的江水来到长安的吗?”
  赵王不明所以:“这是自然。”
  高桓有些怅然:“我却从来不知道,我从未看过这样的江水。”
  赵王愕然看着高桓转身,从木箱子上跳在地板上,他矮小的身子莫名的寂寥。
  赵王听见他在说:“江水长流……”
  后一句却被江风吹散了。
  高桓第一次坐船,在颠簸的船上吐得天昏地暗,赵王走进船舱,看见高桓瞳仁黑,脸色白,倒是黑白分明。
  赵王说:“你吐成这个样子……叫皇叔怎么向圣上交代?不如,到了下一个渡口,你下船歇息。”
  “不行。”高桓意外地执拗,赵王低头看,他的手臂被小孩死死抓住,让他这个粗糙汉子都感到疼。
  高桓的脸上竟然有了惶恐。
  赵王不由得问:“六郎慌什么?”
  “我……”高桓低垂着头,有些颓然,“我怕错过。”
  赵王哑然失笑,他以为高桓怕错过新的热闹,他拍了拍高桓的头:“六郎再少年老成,还是一个小孩子。”
  赵王拗不过高桓,依旧带着他这个病秧子行船。只是一路上少不了提心吊胆,生怕天子的好儿子折在船上。
  几天后,船停了。
  赵王负手往前一指:“六郎,那里就是南琅琊郡了。”
  高桓忽然退缩起来。
  近乡情怯,十年来的希冀陡然出现在眼前,高桓愣愣站着,一动却不敢动。
  赵王往甲板上走去,回头看,高桓却没有跟上他,依旧定定站在原地。
  赵王疑惑,走回去拉他:“六郎,别磨蹭了。”
  他一拽之下,高桓竟然直直地往后栽倒。
  赵王忙抱起他,用手在他的脸上捻了捻,手指竟然是湿的,赵王困惑道:“江风湿气果真大。”
  高桓发烧了。
  赵王将他留在刺史府中,自己径直去了南琅琊郡。
  高桓醒来的时候,天是昏黑的,他被这昏黑.逼得有些发疯,仿佛他回到了清思殿,仿佛一切都是他的梦。
  在这个梦里,他奔赴了十年,终究也没有再见到李桑桑。
  高桓大声叫道:“丁吉祥!”
  外屋走进来了一个小厮,问高桓道:“六殿下有什么吩咐?”
  小厮惊异地看着高桓的神色从怔忪到疑惑再到狂喜。
  “六……殿下……”高桓缓缓念着。
  “殿下有什么吩咐?”小厮再一次问道。
  高桓嗓子干得不行,他的嗓音嘶哑:“这是哪里?”
  小厮道:“这是刺史大人府上。”
  高桓莫名有些不安,他拧眉:“不是长史府吗?”
  小厮却笑:“殿下,这里不是南琅琊郡,赵王殿下独自去了南琅琊郡,将您留在了这里……哎,六殿下!来人啊……”
  高桓已经软软地栽倒了回去。
  ***
  李桑桑全家出来跪迎赵王。
  忽见车队滚滚而过,扬起漫天飞尘,一架马车停下,朱轮华毂,两轓绘云气纹,当中走出来一中年男子在,黄衣使者白衫儿殷勤服侍。
  李家人未曾见过这样的阵仗,都低头不敢看,连自诩见多识广的李蓁蓁都胆怯地垂下了脸,只是她的目光忽闪着,藏不住眼中的渴望和艳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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