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吹来,仿佛是第一次见面的春日,微风轻拂。
但这次的风冰寒彻骨。
她站起来,摇晃了一下,她听见高桓喊她“淑妃”。
淑妃……
李桑桑不喜欢这两个字。
剥夺了李桑桑这个人的所有特质,和史书上那些命运悲哀的无名女子共享的一个代号。
在高桓这里,李桑桑从来都不是她自己。
他叫她淑妃、良娣、李三,是皇帝的妾室,太子的妾室,李蓁蓁行三的妹妹。
寒风吹乱了李桑桑的鬓发,有雪籽落在上面,李桑桑伸手,镇定拂了拂微乱的鬓发,柔声说道:“陛下,妾名桑桑。”
她抬眼看高桓,她从来不懂高桓,现在已经无需再懂,她只是看了一眼高桓,似乎透过她在看她悲哀的少女岁月。
“你也许不知道吧。”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李桑桑没有得到高桓的允许,自顾自地决然转身。
从廊道两端,她斜上琼楼,并不知道背后高桓会有什么表情。
她只是想站在最高处,看一看长安城。
十五岁时,她初入长安。
她第一次见到高桓,高桓却满眼都是她的姐姐李蓁蓁。
李蓁蓁嫁人之后,李桑桑成了姐姐的替身,在高桓需要的时候,伴随高桓左右。
尽管这样做有种种理由,但是如今,李桑桑知道了一切都是枉然。
高桓的心是冷的,曾经有几个时刻,李桑桑以为她焐热了。
但一切都是李桑桑一厢情愿。
多年陪伴终究比不过一见倾心。
李蓁蓁一入东宫,曾经李桑桑得到的所有皆成云烟。
李桑桑什么都没有得到,她不断在失去。
失去了她的心,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她眼中的光。
直到今日,连余下的家人也无法保全。
寒风夹着雪籽,吹冷了琼楼的雕栏画柱。
李桑桑跌跌撞撞往边上走,她忘记了高桓在身后,她什么都忘记了,她只想到最高处看一眼这个载满她苦痛的长安城。
高桓站在后面没有动,他看见李桑桑消失在楼梯拐角。
李桑桑一步一步,登上了琼楼的最高处。
站在大明宫的高楼往下眺望,东北角可以看到李府,承天门以北可以看到御史台狱。
她试图在苍茫的一片中看到她的家人。
整个长安城是素白的,像是一场盛大的葬礼,隆重异常,极尽哀荣。
李桑桑苍白又纤弱地徘徊在游廊之间,她的身子单薄,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但是她一点也不害怕。
忽然间,她什么都不再怕了。
她仰头看着青蓝的天,一丝天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愣愣地留下了泪,笑出了声。
什么都不去想,她忘了所有,有一种难得的平静,她松开了双手,她觉得她能随着风飘荡。
李桑桑正在栏杆处徘徊,忽感到腰间一紧,她被人抱起,坐在栏杆上。
李桑桑歪头笑了笑:“我最近总是犯癔症,今天终于看到你了,阿兄。”
李丛刮了刮她的鼻子:“不是癔症,三娘子。”
高桓在长安四处搜寻李丛,他绝不会想象得到,李丛在这深宫里也有内应,他一直潜伏宫里,这个时候,忽然出现在李桑桑面前。
李丛的手从她的腰上缓缓移到她的小腹,他的眼中浮现出了浓黑,他盯着李桑桑的小腹,有着深深的戾气。
但他抬头,脸上却是温柔的神色:“桑桑,大家都走了,我怕你一人孤单。”
李桑桑木然问道:“大家?孤单?”
李丛柔声说道:“对啊,因为害怕留下的人孤单,所以从前南朝会让他们一同殉葬,真是温柔极了。”
李桑桑知道,她又在做奇怪的梦。
李丛说道:“人死且要人殉,国死要拿什么来殉呢?”
李丛渐渐靠近李桑桑,在她的眼敛处留下一个冰冷的吻,他呢喃着:“桑桑,我的妹妹,我的桑桑……
你是大楚的王女,我的亲妹妹。”
李丛松开了他的手,李桑桑摇晃了一下,脸上有了一点惊恐。
李丛安慰她:“桑桑,不要害怕,我会陪着你。”
李桑桑恍惚地问道:“阿兄会陪着我吗?”
李丛回答:“嗯,阿兄会陪着你,无论生死,永永远远……”
李丛眼中闪现了一到厉色,他用力推了李桑桑一把。
“桑桑……去吧……”李丛的话语在李桑桑耳边渐渐模糊,她只听得到风声呼啸。
她从琼楼坠楼,落到地面的时候,李桑桑感觉不到疼痛,她仰头看,琼楼一片大火,李丛扔下了手中的火把,含笑看着她坠楼,转身走进火场。
几层之下的楼阁中忽然冲出来一个人影,柘黄衣衫随风鼓动,像是初见的模样,他眼中显出可怖的血丝,他疯了一般要挣脱拉着他的太监。
高桓他……在做什么?
李桑桑不明白。
她也不需要明白。
烈焰吞噬着一切,一切都归于灰烬。
天地都成为了熔炉。
李桑桑闭上眼睛。
再见了,高桓。
再见了,炽热如炉的天地人间。
第36章 高桓视角的番外 只是当时已惘然。……
森冷、死寂……
黑水一般浓稠的夜, 连月光都透不进窗棂,寝殿帷幔随风鼓动,如同一幢幢张牙舞爪的鬼影。
九华帐中, 有人在痛苦地呢喃:“……桑桑……桑桑……”
他忽地坐起来, 手臂费力往前伸着, 像一段扭曲的枯枝:“桑桑,你终于回来了。”
清思殿里, 宫人闻言悚然一惊,却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许久,才有宫人胆怯上前, 两股战战:“陛下有什么吩咐?”
高桓怔忪,颓然靠在榻上,他看着宫人惨白的一张脸,明白自己在他们眼中大约已经是疯了。
疯……
若是可以剥除所有知觉、感受,那也不失为一种麻木的幸福。
高桓向来有一种钝感。
直到从前唾手可得的东西失去,他才渐渐体会到那种虫蚁啃噬内心一般的痛。
像是失去了生母之后, 他才领悟了细微之处的关切。又像是……
高桓捂住了头, 只感到头疼欲裂。
高桓以为,他第一次见到李桑桑, 是在宫宴上。
吴美人逝世后,高桓的种种偏激行为引起了徐皇后的警觉,他为了将徐皇后的怀疑引到李蓁蓁身上, 宫宴上,他故意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去找李蓁蓁。
宫人给了指了路,说李家娘子在花架处, 于是高桓一道走了过去,满路馥郁,他置若罔闻,他握住了少女的腰,却发现那不是李蓁蓁。
不是也无妨,高桓知道徐皇后的人这几日在暗中窥视他的举止,他在少女耳边道:“蓁蓁,若你能知我心意……”
少女落荒而逃,他始终没有看清她的脸。
后来,高桓才知晓,那便是李桑桑。
借着对李蓁蓁的偏执,徐皇后不再怀疑高桓是因为身世而痛苦不堪,而高桓渐渐分不清他对李蓁蓁的感情有几分真,有几分假。
混着对生母的追忆,对徐皇后的恨意,求而不得、几成心病。
吴美人生前,很想要李蓁蓁做高桓的妻子。
她终生不能相认的儿子和亲妹妹的女儿,如果结成夫妻,那是亲上加亲,名正言顺的一家人。
于是,高桓的心里,李蓁蓁便是他的妻子。
李蓁蓁嫁给了旁人,高桓开始怨恨她,怨恨阻挠的李年,怨恨李家的一切。
再一次,他看到了李桑桑。
他刻意奚落她,仿佛满腔的恨意找到了发泄。
明明是为了折辱她,却忍不住向她走得更近。
高桓只是觉得,他对李桑桑产生了一点兴趣。
有时候,李桑桑炽热的依恋打动他,他开始对她有了一点怜悯。
让她入东宫,这是他对李桑桑的恩赐。
然后,他发现他错了,百依百顺的小娘子其实是另有所求,在入东宫之前,另结了一门亲事。
他感到怒火攻心。
高桓向来骄傲,他居高临下地给了李桑桑挽回的机会,他想,就算李桑桑欺骗了他,他也要她老死东宫。
李桑桑回到他身边,更加柔顺可怜。
东宫的日子有滋有味起来,他有时觉得在宜秋宫消磨的时光太多,于是让自己忙碌起来。
高句丽是大雍的心腹之患,也是他迫切想要扬名的起点,他更知道,必须有一场足够荣耀的大功,才能让他求得一个恩典。
一个能够让他实现诺言的恩典。
在内心更隐秘的角落,他想要李桑桑高兴起来。
李桑桑的忧郁是隐没在温柔的微笑中的,从前,他只沉溺于软语温柔,渐渐地,他开始试图抹去她的不安。
他需要从父皇那里得到那味宝药。
大胜归来,他只想对她一人炫耀。
他没有将伤养好,就星夜赶路,回到了东宫。
别离之后,有什么似乎在悄悄变化,不光是他的心,还有她的。
高桓感到欣喜,他以为这就是心意相通。
然而,高句丽王大言不惭之后,那琥珀金蟾似乎蒙上了不寻常的意味。
想要它,是否就有夺权之心?
高桓一时犹豫,不敢堵上父皇对他的信任。
父皇抛出了另一个赏赐。
……李蓁蓁。
沉重的记忆重新浮现起来,他生母临终之前最大的心愿,亦是他最大的执念。
他的犹豫,让李蓁蓁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李蓁蓁做了道士,却饱受折磨。
赵章即将病死,若是不在他死前将李蓁蓁解救出来,他一旦死去,李蓁蓁就会囚禁一生。
没有多少犹豫的时间,高桓终于找到了李蓁蓁。
出于莫名的心虚,高桓不再去见李桑桑。但李蓁蓁入东宫那日,坐在宜春宫看着艳妆明丽的李蓁蓁,高桓选择了逃避。
他像是终于做出了决定,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
李桑桑却对他说,她感到下贱。
从前的点点滴滴似乎都成了笑话,原来都是他一人在自作多情。
高桓从不轻易低头,李桑桑拒绝了他,他就不会回头。
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有许多许多。
李蓁蓁、小吴氏、他的骄傲……
已经回不去了。
哭灵那日,他站在素白的幔子后面,看到李桑桑晕倒了,只有在李桑桑不知情的时候,他才愿意付与一点柔情。
高桓见过父皇后宫里那些触怒父皇的女人,她们住在冷宫,虫豸蝼蚁一般。
他想,他已经对李桑桑足够好了,而李桑桑兀自伤心着,沉默着。
高桓不想去问,不想去懂。
李年是南朝余孽,罪无可赦,他联合徐太后、华阳公主、高樟等人谋逆,高桓怎能够放过他?
李桑桑的求情显得格外不可理喻。
高桓冷着脸,放任李桑桑跪在雪里。
他那时并不知道,李桑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也并不知道,因此,李桑桑虚弱如斯。
在他十数年的人生里,经历过无数的痛苦。
他孤寂的幼年时期受够了冷落,内敛的少年时期受够了生离死别之痛,高句丽一战,受够了病痛风雪摧残。
他太过笃定人对于痛苦能够忍耐,他以为这件事翻篇之后,他可以等到李桑桑回心转意。
他怎么也没想到,最终会是这样的结果。
李桑桑在他的面前,决然地坠落,惨烈到无可复加。
高桓什么都没想,连生死都没有了概念,他只想过去牵住她。丁吉祥和林晏等人死死拦腰抱住他,他像一只无法挣脱茧的飞蛾。
他终于来到了李桑桑的跟前,定然是有雪籽砸进了他的眼睛,不然不会如此生疼。
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终于在李桑桑的面前叫出了她的名字,而她一生都未曾听见。
“桑桑……桑桑……”
“……桑桑……回来……”
为李桑桑收殓的时候,宫人告诉他,李桑桑腹中已有他的胎儿。
高桓喉中腥甜一片,胸膛几震,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宫人竟不知他是笑是哭,只是血沾湿了衣襟。
高桓以前从未想过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幼时的不幸和痛苦让他对这件事有些逃避,所以他从来没有过女人。
李桑桑是例外,一个他也不清楚为什么出现的意外。
因为李桑桑,曾经有几个时刻,他会开始想象,如果他和李桑桑有了孩子,会是怎样的情景。
征讨高句丽回到东宫,温柔的夜色里,他哄着李桑桑尽数承受,在李桑桑沉沉睡去的时候,他玩着她的乌发,想着孩子这件事。
若是男孩自然是好的,他和李桑桑的孩子一定会很聪明,他会教导他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但是心底,他更希望有一个女儿。
一定要长得像李桑桑,一大一小,在宜秋宫里,每日每日开开心心地等着他。
可是,再有不会有了。
高桓什么都没有了。
高桓来到绫绮殿,一个他很少踏足的地方。
掬水和雁娘神色木然地迎接了他。
内殿近似荒芜,空洞洞的,宛若李桑桑后来的心境。
床榻上似乎还残存着李桑桑的气息,高桓坐了上去,忽然感到手心被膈得生疼。
他拿开手,看见了一只小巧银制熏球,他记起来,这是他送给李桑桑的被中香炉。
李桑桑留着它,从宜秋宫到绫绮殿,从东宫到大明宫。
高桓忽然感到心隐隐有些钝痛。
他记得那时候李桑桑小心翼翼向他求药的样子,当时他冷硬地回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