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火葬纪事——北风信子
时间:2021-09-09 00:27:06

  李桑桑不懂高桓,她自始至终不懂他。
  不明白今夜他为何会出现,不明白他为何轻易地将这个选择抛给了她,也不明白高桓说话是否算数。
  她现在明白的,就只有今夜实在是太冷了。
  熏笼里的火气没有半点沾染在人身上,冷气像是透过人心直往外冒。
  高桓伸手,揽住了她,她和高桓两人,尽管相拥,却没有半分的温度。
  熏笼不知什么时候灭的,高桓走后,满室只余沉香火冷。
  冬日渐近,整个长安城陷入寒冷的寂静。
  这个冬天,唯一的喜事,就是徐太后亲自指了华阳公主和李丛的婚事。
  这让李桑桑惊讶不已,她没有想到兄长李丛竟然能和华阳公主修成正果。
  华阳公主对李桑桑多有照拂,但她位高权重,风流多情也是不争的事实,她曾经以为李丛只是公主的露水情缘,没有想到……
  唯一让李桑桑有些放心不下的,是崔胭玉。
  但近日来,崔胭玉神采奕奕,没有半分憔悴。
  察觉到李桑桑的隐晦安慰,崔胭玉恍然大悟:“那日酒醉后,我果然和你说了些东西。”
  李桑桑神色尴尬。
  崔胭玉兀自笑了一会:“那我应该也告诉过你,我不再在乎了吧。”
  崔胭玉说,她在乎的只是皇后的位子,她看起来没有说谎。在废后一事戛然而止后,她很快打起精神。
  宫里开始喜气洋洋地给华阳公主准备亲事,没有想到,高桓不同意。
  清思殿里。
  高桓按下一份卷宗,是当年大雍南下剿灭楚朝残余的记录。他翻完卷宗,对林晏说起家事:“李丛性情浪荡轻浮,身世……他当年是李年的私生子。”
  林晏说道:“对,”他顿了顿,“李丛并不是李年的儿子。”
  高桓冷笑了一下:“假兄妹。”
  林晏有些疑惑,不知高桓是在说李丛和贵妃还是淑妃。
  高桓冷冷地说:“李丛行踪诡异,华阳包藏祸心,这两人……”
  林晏不再说话,高桓登基以来性情大变,疑心病也重,林晏谨慎,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林晏退出清思殿,走在殿外,脚步一顿,他看到了一个极为瘦弱的美人。
  她穿着素青的衣裳,脸上带着笑,容颜艳丽无双,眼中却有淡淡的悲,淡淡的愁。
  林晏站在原地,惊讶半晌,然后他稳了稳心神,知道这里出现的女子定然是高桓的后妃。
  林晏思忖了一下,敛目行礼:“贵妃娘娘万安。”
  美人摇了摇头,没有感到冒犯:“不,我是淑妃。”
  林晏暗自懊悔,他只知道淑妃失宠已久,没有想到淑妃会出现在清思殿。
  也没有想到,这样模样的淑妃会被高桓厌弃。
  他略想了一下,明白了,淑妃是为了兄长和华阳公主的事,来向皇帝求情。
  林晏和淑妃一个交错,就各自走开。
  林晏忽然可怜起这个女人来。
  皇帝与淑妃渐行渐远,一切源于征讨高句丽回来之后,向先皇要的那个赏赐。
  林晏转身:“娘娘,金蟾的事,娘娘请去问问丁公公。”
  淑妃的眼睛微微睁大,木然的神色出现了活色生香的色彩。
  林晏不再看,转身走远了。
  李桑桑定了定心神,但是平静不下来,她走上台阶,对清思殿的宫人道:“我想见见陛下。”
  宫人去去又回:“陛下没空见娘娘。”
  李桑桑站了半晌,说道:“我想见见丁公公。”
  丁吉祥对李桑桑极为客气,或者是因为从前的一点交情,听到李桑桑问道南朝的奇药琥珀金蟾,丁吉祥并没有丝毫在意的样子。
  先皇对这些稀奇古怪的药物颇为在意,底下人于是也对这些东西宝贝起来,高桓却不同,高桓不求长生,对佛道之事也并不热衷。
  丁吉祥说道:“当初陛下问了姚公公这件事,后来将这金蟾炼了药丸,应是藏在了库里。”
  李桑桑感到喉咙有些发干,她的手心冒起了虚汗:“能不能,能不能让我看看。”
  丁吉祥笑了一下:“当然能,若是淑妃娘娘想要,奴婢回了陛下,替娘娘问一句,陛下向来不信这些东西,想来不会像先皇一般在意。”
  丁吉祥引李桑桑去库房里看药丸,他毫不费劲地从阁中拿出了锦盒,轻轻将盖子掀开……
  空空如也。
  李桑桑的身子晃了一下。
  丁吉祥挠了挠头:“原本还在的,那枚红褐色的药丸,就这么大一个。”
  丁吉祥用手比划着。
  李桑桑忽然想起了那一个夜晚。
  小吴氏自缢,高桓来到绫绮殿。
  在窒息的瞬间,高桓塞给了她一枚红褐色的药丸。
  李桑桑忽然感到一股恶心从胃升腾而起,让她几欲作呕。
  她的声音听起来颤抖得不像自己:“陛下将那金蟾,全部炼作了药丸?”
  丁吉祥看到李桑桑过激的反应有些吓到,他讷讷道:“是、是的。”
  “娘娘。”丁吉祥想要伸手扶她。
  李桑桑抬起手止住了他:“我忽然有些不适,就在这里站一会,你先走。”
  丁吉祥面露紧张之色:“奴婢去请太医。”
  李桑桑说道:“不用。”
  丁吉祥走后,这里霎时间安静了。
  旧物上尘埃的味道弥漫在这狭小的库房里,李桑桑的心仿佛也在腐烂,发霉……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传来脚步声。
  李桑桑费力仰头去看,她的眼睛在黑暗中许久,门扉透出的光生生刺痛了她的眼睛。
  高桓站在光中。
  他明明站在光中,面容隐没在黑暗里,他沉声问道:“你来找朕?”
  李桑桑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话,她什么力气都没有了。
  高桓定定看了她半晌,转身走出门外。
  “陛下。”李桑桑费力从喉咙挤出这两个字。
  高桓止住了脚步。
  李桑桑问道:“那日我吃下的,是金蟾练成的药丸吗?”
  高桓转身看她,他的神情复杂到李桑桑看不明白。
  李桑桑害怕听到答案。
  高桓说:“是。”
  他转身走了出去,门扉合上,仓库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李桑桑永远地坠入黑暗。
  高桓做到了他的承诺。
  他将琥珀金蟾给了她。
  这本是父亲救命的药,她吃了这药丸,父亲从此就没有活命的机会了。
  也许这就是小吴氏一事的报复。
  因为她伤害了他的李蓁蓁。
  ***
  天子为贵妃建造的高楼终于完工,楼高百尺,站在楼顶,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
  天子为这高楼取名“琼楼”。
  琼楼试羽衣,笙歌访翠微,夜夜欢娱不休。
  没有人关心,绫绮殿里,淑妃将自我幽禁,从此闭门不出。
  琼楼之上,高桓浑身酒气,斜靠在榻上,看着高台上舞女在翡翠盘上旋转不停。
  丁吉祥躬身前来,想要在高桓边上说话。李蓁蓁转动眼眸,小心看了高桓一眼,见他没有睁眼,她小声呵斥丁吉祥:“陛下累了,有事下次再说。”
  丁吉祥看着李蓁蓁的脸,她有心阻止他,怕是知道他要说的话和李桑桑有关。
  高桓的声音忽然响起:“你说。”
  丁吉祥舒了一口气,余光看见李蓁蓁面色一沉。
  丁吉祥说:“淑妃娘娘想要回李府看看父亲。”
  高桓沉默良久:“准了。”
  李年病重垂危。
  一直提防着这一天,当真的到来的时候,李桑桑心中竟然是一片漠然的。
  或许是无可奈何,或许是李桑桑心里已经不再有爱恨。
  她自请离宫,没想到高桓轻易同意了。
  李桑桑回到李府。
  李年大部分时候是在昏睡的,醒来的许多时候也是奄奄一息,李桑桑只能忍痛和他略说一两句。
  走出了门槛,她摇摇欲坠,幸而被人扶起。
  “桑桑。”李丛看着她,面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李桑桑分心看了一眼李丛,他也十分不好。
  从前的颓靡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李丛总是有种易碎感,现在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他仿佛随时都能走向毁灭。
  李桑桑愣愣地看着他,眼泪忽然流了出来。
  李丛拍着她的背,安慰她:“桑桑不哭,别怕。”
  李桑桑忽然感到眼前一黑,她什么都看不到,只在清醒的最后一刻,看到李丛悲痛的眼。
  李桑桑醒来,发现她是躺在自己的床上,李丛却不见踪迹,掬水在边上将李桑桑扶起来。
  “方才娘子晕倒,我和雁娘连忙扶着娘子回来,郎君正去叫大夫过来。”
  正说着,李丛走了进来,他说:“我已经遣人去找范大夫,他稍后就过来。”
  李丛半跪在地上,看着李桑桑,问道:“桑桑,你怎么了?”
  李桑桑双手握住李丛的手,她的声音发飘:“父亲的病,再不能好了,都是我害了父亲。”
  李丛拧起眉毛,说道:“怎么能怪你,别胡思乱想了。”
  李桑桑面色惨白:“怪我,若不是我任性,高桓不会胡来,不会将那药让我吃了,他……”
  “你吃了?”李丛的声音有些异样,李桑桑没有注意。
  他抽出了李桑桑紧握的手,将手指虚虚搭在李桑桑的脉上。
  他的神色很奇怪,似悲似喜,压抑着难以言说的隐秘,他忽然松泛地笑了,他:“桑桑,你感觉怎么样?”
  李桑桑不明所以:“我……”
  她刚要说话,忽然一阵恶心感从胸腹升腾而起,李桑桑干呕了一下。
  李丛神色剧变,他再一次将手指搭在李桑桑的手腕上,他猛地站了起来。
  “你……”
  范景终于来了,他疑惑地看了一眼李丛,然后绕过他给李桑桑把脉。
  很快,他也用一种复杂的神色看了一眼李丛和李桑桑。
  “淑妃娘娘,有喜了。”
  李丛轻声说:“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要和桑桑说。”
  李丛的语气森然到不似他,掬水等有些不安,但顺从地退下了。
  李桑桑看着李丛,发现他的脸上盛着怒意,神色冰冷。
  “桑桑,把它弄掉。”
  李桑桑还没有在惊诧之中平静下来,就听见李丛这样说话,她下意识地抚住小腹,摇头:“不……”
  李丛的眼眸既温柔又寒冷,他握住李桑桑的肩膀:“为什么?”
  为什么……李桑桑也没有想明白。
  “你心中有他?”
  李桑桑觉得李丛愈发奇怪,他在用温柔的态度强硬地逼迫着她,简直不像她记忆中的兄长。
  李桑桑咬着唇,她的脸是惨白的,唇也是惨白的,白纸一般,看起来像是没有生命的木偶。
  她的声音颤抖:“……我不知道。”
  李桑桑回到大明宫,隐瞒了这个秘密。
  李年时日不多,华阳公主和李丛的婚事就紧赶慢赶地准备起来,一是让李年在生前了却一桩心愿,二是避开李年一旦无常,李丛的三年孝期。
  先帝最宠爱的女儿,当今天子的亲姐姐。本是千娇万宠的公主,婚事倒没有意料中的那般隆重。
  高桓说高句丽灭国之战正是要紧时候,国库空虚,让高檀一切从简。
  明面上的理由是有了,底下人却不会这样简单地看。
  白胡子老者捻着一把胡须,站在茶馆外,看着阴沉的天,说道:“变天了。”
  高檀虽然心中有许多盘算,但眼下顾不得许多,她在铜镜中看自己,深青色大袖外袍,素纱里衣,发髻上花树金冠颤颤巍巍,宝钿花钗耀目。
  黄昏将至,她就要嫁给李丛。
  有情饮水饱,高檀暂时将平日的烦恼丢开,专心等待她的新郎官。
  只是在发呆的片刻,她仍旧有些惊恐。
  高桓将吴美人的墓移到了妃陵,后又追封吴美人作先帝皇后。
  他定然是知道了。
  高檀的手微微颤抖。
  卫国公被褫夺爵位,家中犯事的子嗣斩首流放了许多,眼下舅舅徐相又被免了官……
  外间响起脚步声:“来了来了!”
  高檀敛住心神,露出微笑。
  李丛骑马在前,火红的衣裳衬得他面如冠玉,高檀在后车里坐着,手中拿了团扇,有些想哭。
  傧相簇拥,一路吹吹打打到了公主府。
  宫女扶起高檀,婢女铺下毡席,高檀走进百子帐中。
  团扇移开,行了合卺,众人正在起哄的时候,李丛忽然倒了一盏酒,引了众人走了出去。
  宫人在高檀耳边细声说道:“驸马体贴,怕生人冲撞了公主。”
  高檀心中熨帖,专心等待李丛回来。
  李丛却彻夜未归。
  天亮时,李丛才回来。
  高檀的心一点一点冻结,她重新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看着帐外闪动的人影,她冷漠发问:“驸马去了哪里?”
  帷幔一开,外面站着的除了李丛,竟然还有吴王高樟。
  高檀惊诧:“你……”
  李丛温柔着笑着,眼底藏着深深戾气,高檀仿佛是第一次看清他,李丛说:“殿下,坐以待毙也是死,何不抢先下手?”
  华阳公主默许了李丛的动作,她连同李丛、高樟一起,集合了手中的兵马和死士,打算发动一场宫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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