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桓踮起脚,躲开李年,而李年只顾着在一旁喋喋不休。
高桓心中焦急,从人群中推搡出了一条路,他慌忙向李桑桑跑过去。
李桑桑正要上车,衣袖却被扯住,她回头看,高桓拉着她,他扯下了腰带上系的一枚蟠龙纹青玉佩,塞到了李桑桑手中。
“桑桑,要记得我。”
李桑桑只是直着手指,高桓将她的手指握住:“一定不要忘了我。”
夜色茫茫,几骑飞马到了,后面跟着更浩大的人群。
赵王满脸青黑,迈步从众人之间走了出来。
高桓松开了他的手,仆从如水一般涌上,为高桓披上斗篷,端上手炉,抬起铺起茵褥的小兀子。
人群隔开了高桓和李桑桑。
李桑桑握着手中的青玉佩,感到膈得生疼。
回到李府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李桑桑困倦极了,她恹恹由着奶娘给她擦洗。
奶娘换了李桑桑的衣裳,忽惊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李桑桑抬眸看了一眼,蟠龙纹青玉佩握在她的手上,泛着微微的光,李桑桑淡淡吩咐道:“无用的东西,砸了吧。”
一宿过后,李桑桑得知,高桓和赵王等人已经离开南琅琊郡。
李桑桑推开门,是难得的好天气,院子里奶娘和掬水等人满面为难,李桑桑走近一看,怔了片刻。
清秀的少年腼腆地笑了一下:“奴婢叫月亭,是六皇子殿下派来服侍三娘子的。”
李桑桑指尖颤抖了一下,半边身子寒了个彻,她迟疑问道:“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前世,月亭是李桑桑亲自赐名,怎么会这个时候他已经叫作月亭。
月亭说道:“是掖庭的姑姑赐名。”
李桑桑将手指放松,她依旧有些犹疑,试探道:“六皇子为何挑了你到我身边?”
月亭道:“经了昨夜的事后,六皇子殿下担心娘子的安危,宫里的太监小子都不会武,我会,大爷们就将这差事赏给了我。”
月亭口中的大爷们,大约就是宫里的那些太监,听到月亭说他是被太监推出来的,而不是高桓指定的,不由得浑身松泛了些,僵硬的身子也一寸寸软了下来。
月亭见李桑桑问了他许久后,终于对他笑了,他不知为何,感到分外熟稔。
李桑桑问他:“你是六皇子的人,六皇子对你可好?”
月亭入宫以来,除了成为太监这个事让他耿耿于怀,其余还算顺风顺水。
他是贫苦人家出身,家里母亲身体不好,他自愿卖到宫里做太监。
刚进宫,他就被挑选到六皇子宫中,姑姑们总说他被贵人看中,但问起是哪个贵人来,她们又语焉不详。
六皇子宫里,有年长的太监挑中他,选他做了徒弟,教他学功夫。月亭小小年纪就有了一身好功夫。
月亭怀疑过,那个看中他的贵人就是六皇子殿下,他曾经借机去高桓面前转了转,但六皇子对他态度淡淡,甚至有种莫名的疏离。
只有一次,六皇子殿下经过绫绮殿,碰巧他也在,六皇子用手拍了梅树,灼灼梅花纷纷落下,六皇子对他说:“这梅树是我从宜秋宫移过来的,只是想要她高兴。”
月亭觉得六皇子在说胡话,因为绫绮殿的梅树比六皇子的年岁长,怎么可能是他移过来呢。
但六皇子不管不顾,他稚嫩的脸上浮现出痛苦追忆之色:“见梅树枯死,我……那时候有些动气,故意让人移了梅树,故意让宫人误解她触怒了我,我想要放她回家看看,我却并不想解释,现在想来,她应该心冷至极。”
接着,他回头看月亭,月亭只觉得六皇子的神色莫名悲伤。
月亭想了想有时表现奇怪的高桓,对李桑桑点了点头:“六皇子殿下为人宽宏,对奴婢是很好的。”
宽宏。
李桑桑笑了一下,大约用不了多久,等他心爱的李蓁蓁离他而去,他就会变成一个无理取闹的疯子。
正在说话间,李丛忽然走了进来,他光风霁月的明朗模样,让李桑桑有时觉得,那日在琼楼上状似癫狂的,是另外一个人。
李丛走过来,看了看月亭,皱了眉:“宫里的人,我们家哪里敢要?”
李桑桑却说道:“无妨,留在我身边,也算是个照应。”
李丛眉头皱得更紧。
李桑桑没有理会他,她往外走,正巧看见了游廊上走动的吴姨娘。
李桑桑看着吴姨娘,没有说话。
吴姨娘有些心虚地避开了李桑桑的视线,李桑桑垂下了眼睛。
李桑桑握紧手指。
那日抱走她的小厮,她再也没有看到。高桓和赵王已经北上,春娘等人被收押到了监狱,因为牵扯甚广,还在慢慢审理。
小厮和妓馆应该没有关系,官府的人并没有收押那个小厮。
她必须找到旁的助力,才能找到这个小厮,将吴姨娘的把柄捏在手心。
夜里,李桑桑就要睡了,躺在榻上,她难得地和奶娘撒娇起来:“我阿娘是大夫人,二姐姐阿娘是吴姨娘,那大哥哥阿娘呢?”
奶娘敷衍她:“小孩子别问那么多,睡觉。”
李桑桑不依不饶。
奶娘被缠得没办法了,却依旧什么都不肯透露。
李桑桑将大半张脸埋在被子中,看着奶娘,说道:“那个姓许的侍女如今在哪里?”
她只是试一试,那日李丛和那个男人谈起了姓许的侍女,李桑桑想,可能这侍女就是她家的。
没先到奶娘真的被唬了一跳,小声问道:“你从哪里听的?”
李桑桑面上一片懵懂:“是阿兄说的。”
奶娘疑惑了一下:“是郎君说的?”
李桑桑追问道:“她是谁,在哪里呢?”
奶娘这才说:“那侍女是原先服侍贺兰姨娘的,现在,大约还在南头庄子里吧。”
奶娘兀自说了这些话又感到失悔,她忙糊弄李桑桑:“我都是瞎说的,你别在外头乱说。”
贺兰氏,听名字似乎是个胡人,这贺兰氏就是李丛的生母?
还有南头庄子……
李桑桑将这件事记在心里。
第二天,李桑桑找到了月亭。
“我要你帮我找一个人。”
如果是从前的李桑桑,面对未知,她可能会逃避。
但是,如今,李桑桑什么都不怕了,她是捡回来的一条命,是支离破碎的人。
前方,似乎看不到尽头,李桑桑有些明白李丛从前的醉生梦死,和自毁般的堕落。
她也感到身上在悄悄腐烂,开出靡颓的花。
她想到李丛曾对她说的话。
大楚的王女……
她咬住唇,其实她并不认同李丛的说法。
但她有必要探寻一下她自己身上的秘密了。
第41章 南朝王女。
高桓留下的不止月亭一人。
李桑桑原本以为, 仅凭她和月亭两人,要找到这个南头庄子里的许氏,怕是比海底捞针还要难。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谁知道许氏是否还在南头庄子里, 难道李丛等人放心留下她在一个众人皆知的地方?
但高桓留下的人远远不止月亭一人。
依照许氏, 南头庄子这两个线索,竟然真的让她找到了许氏这个人。
李桑桑走出了李府。
月亭妥帖瞒住了李家人, 在外头找了马车,李桑桑看着低头敛眉的众人, 有些欲言又止。
月亭以为她有疑虑,说道:“三娘子放心, 这些都是六皇子殿下留下保护您的。”
“如果,”李桑桑缓缓地说,“我是说如果,有朝一日,我和你们六皇子殿下有仇隙,你们是帮我, 还是帮你们殿下呢?”
月亭以为她在玩笑, 顺着她的话笑了一下:“三娘子这话真有趣。”
等他看见李桑桑的眸光静静落在他身上,静谧柔美的脸庞无喜无悲, 只是等待他的回答的时候,他不由得有点胆怯。
他喉结滚了滚,情不自禁说道:“帮三娘子。”
李桑桑仿佛很满意他的回答, 对他笑了一下,但目光中却有浅浅的担忧。
月亭不知为什么,突然很想向她证明这一点。
李桑桑来到了许氏的藏身之地,正如李桑桑所料, 许氏如今根本不在奶娘所说的南头庄子里,月亭在另一个偏僻的山坳找到了一处茅草屋。
李桑桑淡淡吩咐道:“月亭陪我进去,其余人留在外面。”
月亭看到了李桑桑向他投过来的一瞥,让他莫名生出了许多保护欲,他躬身走到李桑桑身边:“三娘子。”
月亭推开了门:“就是这里。”
门一推开,里面有浓重的霉味,只往外冒,李桑桑皱了皱眉,微微用帕子掩了下鼻尖。
月亭挡在她身前,很快他察觉到这动作没有什么用,于是有些尴尬地往边上让了一让。
李桑桑走进里屋,在榻上看见了许氏。
她轻声道:“许姑姑。”
许氏的手是污黑的,上面有纵横的皱纹,不知她在这里是怎样混沌过日。
李桑桑似是没有看见她手上的污秽,她握住了许氏的手:“许姑姑,我是三娘子,你小时候抱过我的。”
她并不认识许氏,也没怎么听说过她,但她想,许氏一定是认识她的。
许氏看向了李桑桑。
她仿佛记起了什么,忽然笑道:“对,我抱过你。”
李桑桑沉默了一下,她向月亭看了一眼,月亭躬身往后退,李桑桑看见月亭走了出去,问道:“许姑姑,你记得贺兰氏吗?”
眼看许氏已经疯得彻底,李桑桑决定直接了断地问她,她看着许氏,异常紧张。
李丛说,她是他的亲妹妹。
李丛说,她是应当殉国的王女。
难道,她是胡女的女儿,胡女抱着李丛进李府的时候,已经有了南朝皇嗣的遗腹子,怀胎十月生下了她?
后来,胡女身亡,她就成了王氏的女儿。
是这样吗?
李桑桑跪坐在地上,她紧紧握着许氏的手,咬着唇,她的脸色苍白如纸。
她声音有些颤抖:“我、我是贺兰氏的女儿吗?”
许氏疯兮兮地开始唱歌,并不回答她这个问题。
李桑桑感到有些泄气。
看来,妄想一次就揭开这个秘密,是不可能的了。
李桑桑站起来,松开了许氏的手。
月亭抱着胳膊,靠在树上,门吱呀一声打开,李桑桑走了出来,她看起来并不开心。
月亭忙走上前,问她:“三娘子,问出来了吗?”
李桑桑轻轻摇了摇头。
马车上,李桑桑思绪很乱,她脑子里有许多线索,乱糟糟,闹哄哄,她掀开车帷,出神地看着外面。
她忽然道:“停车。”
月亭走过来问:“三娘子,怎么了?”
李桑桑指着路上的痕迹,说道:“你看——”
这条路明明人迹罕见,现在却有了沓沓的马蹄印和脚印。
月亭心下一沉:“有人过去了。”
李桑桑说:“不止,你再看。”
月亭细看,只感到一身冷汗:“他们过去又回来,在我们前面。”
李桑桑点头:“我们的人并没有迎面碰见他们,是因为方才我们绕了路,他们在回路上要拦我们。”
月亭有些不安:“三娘子,我们该怎么办。”
李桑桑面色沉静如水,她说道:“我们往回走。”
一行人静默地往回走,只听得见滚滚车轮声。没有人吩咐,马车停了。
他们愕然地看着庄子着火了。
李桑桑奔下了马车,脸色难看至极,许久,她吩咐道:“给我找到许氏。”
月亭正要去找,忽然停住了脚步。
有人,向他们围过来。
李桑桑心下一沉。
他们也跟着回来了。
月亭飞快将李桑桑架起,抱在了马上,一挥马鞭,冲破了众人,往前方跑去。
面容英俊的中年人站着,举起右手,冷然吩咐:“追。”
他身边站着一个半大少年:“父亲,让我去吧。”
中年人低头看他,露出笑:“好,你也去。”
月亭驱马,一路上被追赶着,竟然来到了河边。河水深不见底,月亭额头上冒出汗,他问道:“三娘子,会游水吗?”
李桑桑目测了河水深浅,摇了摇头。
月亭气馁道:“奴婢是北方人,也不会游水,”他看向了李桑桑,“三娘子,要拼死试一试吗?”
李桑桑启唇:“不用,让我下来。”
月亭以为她要束手就擒,忙阻止:“不可啊,三娘子。”
李桑桑瞧他一眼,像是在艰难地抉择一般,用很缓慢的语调说道:“我有个主意,试一试。”
李桑桑从马上下来,她站着,河边的风吹动了她的头发,她看上去没有丝毫在意。
她像是连生死也混不在意。
她看着激动上前抓她的半大少年,笑着说道:“范景,你们现在才过来找我吗?”
范景一脸疑惑地停了下来:“你知道我是谁?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李桑桑像是没有兴趣一般移开了眼睛:“等你们管事的过来,我和他说话。”
范景有些生气:“你等的是我父亲!”
他因为被轻视而不满,他想告诉李桑桑,他不是无足轻重的人。
范景父亲缓缓走了过来,他眼中显出惊奇的神色:“你是李三娘子吧?”
苍白美貌的半大少女,静谧恬淡,隐约之中,眼眸中似乎有疯狂在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