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亭走到她身边,将手搭在她的肩上,缓缓用力揉捏起来,李桑桑闭上了眼睛。
月亭没有讲话,李桑桑也不说话。
李桑桑有些昏昏欲睡起来,就在陷入黑甜梦境之时,月亭忽然说道:“三娘子,那个范景,还是远离他为好。”
“嗯?”李桑桑蓦地睁开眼睛,审慎地看着他。
月亭莫名感到紧张。
李桑桑说道:“为什么?”
月亭回想起来,他在李桑桑身边五年了,虽然李桑桑在生活起居上离不开他,但从未和他商量过要紧事。
五年前,他护着李桑桑,要从范季卿手中逃脱,不知发生了什么,范季卿等人认了李桑桑作少主。
月亭不晓得范景等人的底细,但他直觉地感到不好。
月亭手微微一顿,然后放缓,他继续为李桑桑揉肩:“我只是觉得他们来路不明,不像正路上的人,范景他们倒是用得方便,可有朝一日,总会反伤了自己。”
李桑桑轻笑一声:“你说得没错,范景等人就是没有剑柄的利剑,握住他们,可以伤人,可以伤己。”
月亭皱眉:“何不丢了这剑,三娘子是闺阁女子,并没有什么伤人的必要。”
李桑桑摇摇头:“因为我不在乎伤己,”她平淡地说道,“况且,从那日遇见他们,我就不得不与虎谋皮了。”
月亭没有说服李桑桑,心中焦躁,但手上的动作没有迟钝,他有心要继续劝,但是看着李桑桑合上了眼睛,只得闭上了嘴。
月色溶溶,屋内一片清冷的寂静。
良久,月亭轻声问:“三娘子可要歇息了?”
李桑桑轻轻嗯了一声。
月亭于是伸手,将她抱进了锦衾中,李桑桑没有睡着,也没有睁眼。
月亭蹑手蹑脚往外走,忽听见李桑桑的声音清泠泠地响起:“月亭,你说范景不可信任,那你呢?”
月亭回头,看见李桑桑眼中有冷冷的打量:“你呢?你的主子是我,还是燕王?”
当年的六皇子被封作了燕王,月亭回想起高桓,发觉连面容都模糊起来。
月亭说道:“是三娘子。”
李桑桑轻呵一声,月亭分辨不出她究竟是信还是不信:“最好如此。”
李桑桑合上眼睛,氤氲的黑色雾气进入了她的梦里,她梦到了前世她刚入长安的样子,温柔恬静,单纯无害,那是建兴十四年的春天。
她从梦中惊醒,正巧掬水在为她掖被子,掬水吓了一跳,问道:“三娘子,你做噩梦了吗?”
李桑桑神情恍惚地问道:“如今是哪一年了?”
掬水满头雾水:“建兴十三年呀。”
建兴十三年……
自上路起,这个问题就一直萦绕在李桑桑的心里。
为什么会提早了一年?
***
长安城,李府。
春.光缭绕的下午,吴王高樟来到老师李年的府中。
李年要亲手沏茶,高樟连连止住了他:“学生岂敢,让我来吧。”
李年含笑,将茶壶递给了他。
李年看着高樟,明白这个身份极高的学生的来意。高樟十分敬仰李年的学问,因为敬重李年,打听到李年有一个嫡女养在南琅琊郡,于是话里话外透出意思,想要娶她做个侧妃。
李年虽然疼惜女儿,不愿女儿做人的妾室,可是高樟不一样,他是郑皇后独生的儿子,是嫡子,是长子,极有可能登上大位。
做未来皇帝的妾,与做寻常人的妾,自然是不同的。
因此李年都有些犹豫。
而自高樟透出这点意思后,燕王高桓大约是蛮横惯了,在这件事上也要同兄弟争一争,他竟然求到了徐贵妃那里,说想要娶李年的小女儿。
于是李年不得不让王氏带上李桑桑北上长安。
一家有女百家求,这是好事情,李年却高兴不起来,郑皇后和徐贵妃,这两人他谁也得罪不起。
想到还在半路上的女儿,他不由得忧心忡忡。
高樟似乎看出了李年的为难,没有挑明他求娶的心思,他只是慢慢地和李年品着茶。
嫁娶之事,自然是要心甘情愿的,他不是急色的人,总有耐心慢慢等。
.
府衙深处的一处暗室,高桓在见人。
南琅琊郡位于升州,升州知州远赴长安述职,他在升州的任职到期,如今正留在长安等待着新的任命,他没有在外面左右交际,而是在这暗室中和高桓交谈。
升州知州在高桓面前很是谨慎谦逊:“回殿下,南朝余孽行踪诡异,多年龟缩不出,臣这里实在无能为力。”
高桓皱眉,他压抑住烦躁的情绪:“不是告诉过你们,从李丛那里下手吗?”
升州知州一脸为难:“李丛不过是个清清白白的官宦子弟,一点都查不出破绽来,他身无官职,也不犯事,这……要不然给李年诬陷一个罪证?”
高桓冷着脸僵硬了一下:“罢了。”
暗室内有些沉默。
升州知州又说:“近来,臣听说了,南朝余孽又迎回了一个王女,据说若不是身为女子,只怕能将他们的少主压下去。”
“王女?”高桓拧了拧眉心,只觉得这麻烦越来越棘手。
在暗室谈了许久,高桓终于起身走出来。
燕王府外,照夜白打了个响鼻,慢悠悠停了下来。
高桓走进了燕王府,他步履不停,一边将手上的缰绳递给身边的丁吉祥,一边解开了宝蓝团花锦圆领袍前襟的扣袢。
丁吉祥一边捧着缰绳,一面对他说道:“万年令听说了王爷在搜寻梅树,特意献上浅绛绿萼,奴婢已经叫小子们抬进府里去了,正种在您书房前。”
高桓解完了扣袢,侧脸睨了丁吉祥一眼:“自作聪明,本王什么时候说要栽在书房前?”
丁吉祥一头雾水:“那……书房后?”
高桓忽而有了淡淡的笑意:“种在后院。”
他说完,脚步飞快,要去看那新得的梅树,丁吉祥愈发摸不着头脑,燕王府后院里半个人都没有,种了是要给谁看?
高桓还没走到书房那,有太监一溜小跑过来:“殿下,贵妃娘娘请您入宫。”
高桓脚步一顿。
走进含凉殿的时候,高桓和吴美人擦肩而过,高桓垂下眼睛,然后避开。
吴美人眼中有一丝喜悦,被她很好地掩饰住。
高桓神色无异,继续往里头。
徐贵妃靠着引枕,看着高桓走进来,她似是无意地问了一句:“方才吴美人出去了,你见着了?”
高桓皱了皱眉头,像是十分不喜:“母后宫里留着这个人做什么?”
徐贵妃对高桓的这个回答满意:“左右是宫闱寂寞,打发时间罢了,吴美人听话,留下她也很好。”
高桓松开眉头,像是被逗笑一般,他垂着眼睛,掩住晦暗不明的神色:“母后倒像是在说一只宠物。”
徐贵妃笑道:“可不是嘛。”
正说话间,九皇子高杨跑了进来,他如今是十一岁,他头戴紫金冠,穿着银红撒花的箭袖圆袍,脖颈上坠着金制璎珞长命锁,他一路小跑,扑进了徐贵妃怀中:“母妃。”
徐贵妃用手擦了擦高杨满头的汗水,怜惜地望着他:“可不许再这样混跑了,发了寒是要着凉的。”
高杨冲着徐贵妃一笑:“下次不会。”
徐贵妃将高杨抱到一边,没有准备让幼子避开,高杨习以为常,在边上专心致志地砸核桃吃。
徐贵妃连道:“九郎你放着,小心砸了手,”她睨了一眼慢了一步的宫女,“你来。”
高桓含笑在一边看着这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的场景。
过了一会儿,徐贵妃才似乎想起来高桓还站在这里,她有些忘了要同高桓说些什么,她懒洋洋地拉长语调说:“圣上赏了我些单丝罗的料子,我瞧着你穿倒挺好,桂子,去拿给六郎。”
高桓微笑低下头:“多谢母妃记挂。”
徐贵妃道:“母子之间,何须客气。”
高杨看着宫女砸核桃,他有些无聊,于是伸出手要去抢,那宫女差点砸到了高杨手中,徐贵妃看得眉毛一抖。
高桓将这一切落在眼底,他说:“母妃宫事繁忙,儿先告退了。”
徐贵妃没有看高桓,她偏头看着高杨,不甚在意地说:“去吧。”
高桓转身离开,徐贵妃听见他的脚步声渐息,却并未抬头,她看了许久高杨砸核桃,大宫女桂子走近了,在她耳边说道:“娘娘,提点燕王这件事……”
徐贵妃这才想起她叫高桓进宫是为了什么。
天子不喜欢看到皇子相互争抢,而高桓却偏偏要和高樟对上。
徐贵妃是高桓名义上的母亲,不免要提点一下高桓不要任意妄为。
桂子继续轻轻说道:“燕王愈发和李府走近了,会不会是吴美人……”
徐贵妃却不甚在意:“这么多年,本宫又不曾亏待他们,就算六郎知道了又如何?”
徐贵妃伸手摸了摸高杨的脸。
当初,她为了有个儿子傍身,才要来了高桓。如今亲生儿子高杨在她身边,她对高桓是否知道从前的事,倒不是太过在意了。
桂子有些犹豫:“虽是这样说……”
徐贵妃打断了她:“吴美人这些年来老实安分,她若想要那个侄女儿进宫,那便许了她。”
桂子只得躬身道:“是。”
高桓从奢靡明亮的含凉殿出来,他走到掖庭一处偏僻破败的宫室。
宫人对他悄悄点头,高桓走了进去。
推开门,他看见吴美人站在里面,高桓喊道:“阿娘。”
吴美人笑了一下,眼角都皱纹都是温柔:“桓儿,阿娘一切都好,下次不用特意来见阿娘,免得贵妃娘娘生疑。”
高桓沉默了一下:“好,阿娘千万保重。”
吴美人安抚他:“贵妃娘娘虽然为人骄横,但待我很好,桓儿不用担忧。”
吴美人又说:“你如今也大了,身边怎能没有个贴心的小娘子?”
高桓像是想起了什么事,面色沉了一沉:“阿娘。”
吴美人只以为他在羞赧,她说:“这么多年,我总想着,我们虽是母子,可偏偏不能相认,若你娶了蓁蓁,我们总算是重新成了一家人了。”
高桓的语气有些生硬:“其他的事我都依阿娘,唯独这件事不行。”
吴美人叹了一口气:“我听说了,你要和你三哥斗气,去争李家的三娘子。”
高桓说道:“不是斗气。”
吴美人有些无奈,只当高桓还是小孩子脾气,她说了两句话后,担忧地看了看窗外,用力握住了高桓的手,然后放开:“我出来太久了,恐怕贵妃娘娘生疑,桓儿,你要保重。”
吴美人走到门前,又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了高桓一眼,这才推开了门,走了出去。
高桓站在昏暗的屋内,站了许久。
破败的宫室,潮湿的地砖上生满青苔,角落里有蜘蛛在织网,一遍又一遍,粘腻的蛛丝什么都没有网住。
高桓像这只蜘蛛一般,细细地织网,久久等待着。
他等得太久太久了,一年复一年,终于忍不住暗中操作,提前提拔了李年的官职,让他再无外放回乡的可能,因此,才能让他一家老小提前北上。
高桓按住了心口,有些难以喘息。
终于回来了。
……我的,桑桑。
第43章 “三娘子?”高樟微笑。……
阔别多年, 李桑桑又一次来到长安城。
记忆中,长安城恢弘而巨大,红墙绿瓦, 楼阁宫阙, 一进长安, 她就恍惚觉得自己变得很小,成了红尘中的一粒沙, 不由得自惭形秽起来。
而现在,李桑桑抬眼, 长安张牙舞爪,却有些色厉内荏。
马车穿过越过明德门, 被挤得狼狈不堪,月亭走上前去,和范景商量了一下,回到马车边上,与李桑桑说话:“三娘子,今日不凑巧, 正赶上上巳节。”
满长安城的人似乎都涌了出来, 要往曲江池畔去,李桑桑等人逆流北上, 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月亭继续说道:“范郎君说,不如也去曲江,绕着城外, 从通化门走到家去。”
李桑桑轻轻颔首。
马车掉了个头,随着人群一起往曲江去。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曲江水畔,长安明媚张扬的娘子们骑着马, 穿着胡装,神采飞扬,掬水有些惊异,就要转头和李桑桑说话,却见李桑桑的头微微倚靠着后面,恹恹阖着眼睛,她出声说道:“问一下范景,为何停下来了?”
掬水跳下马车,找上了范景:“三娘子问,为什么不走了。”
范景道:“大夫人说,长安曲江池她久有耳闻,百闻不如一见,今日凑巧,要停下来看看热闹。”
掬水回到马车里,如实告知了李桑桑。
李桑桑思考了一下:“也好,难得阿娘有这样好的兴致。”
掬水坐在马车上等了许久,没有看到李桑桑有下去的意图,不由得小心翼翼问了:“三娘子,要出去看看吗?”
李桑桑睁眼看了看掬水,看见掬水眼中的渴望,不由得放缓了语气:“去看看。”
“嗯。”掬水点点头,伸手去拿李桑桑的幂篱。
李桑桑安静地垂下眸子,像一只没有生命、用软玉雕就的白玉摆件一般,任她摆弄,润泽的玉质柔和了她的漠然,让人疑心她是有眷眷柔情的。
李桑桑扶着掬水的手,走下了马车。
早春的风还带着微微的寒意,吹过李桑桑的幂篱,揭开了白纱的一角,恰好,有轻浮浪荡的五陵子弟往这边打量,一下子将李桑桑的容颜看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