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桓果然露出了笑模样,他微微颔首:“还是母妃心疼儿臣。”
徐贵妃听了这话心中很是熨帖,她淡淡吩咐:“去吧。”
待看到高桓后退了两步转身,走到了门槛处,徐贵妃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吩咐道:“六郎回来。”
高桓转身。
徐贵妃说道:“你父皇一贯不喜皇子在外结交,过去我常叮嘱你,要在宫里待着,正好你舅舅兼了弘文馆大学士,你回东内继续读书。”
高桓面上什么都不显,低头说道:“是。”
他走出了含凉殿,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
丁吉祥在他身边,却显得有些战战兢兢。
丁吉祥跟在高桓身边,在含凉殿听了徐贵妃说的两件事。
第一件是让李家两位娘子进宫,这还算是个好事,丁吉祥松了一口气。
第二件事,就要高桓回宫里读书。
丁吉祥在下面低头听着,心里波涛不断。他自小跟在高桓身边,知道徐贵妃偏爱幼子,过度偏爱,甚至为了让幼子高杨顺利登上太子之位而对高桓有些防范。
眼下,徐贵妃吩咐高桓回宫,未尝不是害怕高桓在外培植势力。
丁吉祥跟着高桓,等走到宫道寂静无人之处,不由得出声问道:“殿下,贵妃娘娘让您回宫,这件事该如何推拒了去?”
高桓眉毛一扬:“为何推拒?这是本王特意安排的。”
特意安排?
丁吉祥有些糊涂了。
难道是高桓用上了含凉殿的内应,说服了贵妃让他回宫居住?
可是,这样做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啊。
丁吉祥不由得问道:“可是殿下,为什么呀?”
高桓指向了宫墙角落的一处:“看见了没?”
红墙翠瓦,什么人都没有。
丁吉祥摇头:“没看见。”
廊檐下,悬挂着一只鸟笼,紫檀的骨架,雕刻着山水楼阁,腰间镶嵌翠玉珠石。
高桓轻声说道:“她不是飞蛾,是芙蓉鸟。”
价值不菲芙蓉鸟在笼中鸣唱不停,浅黄的绒毛,与精巧名贵的笼子相得益彰。
飞蛾困死于蛛丝,而芙蓉鸟,却只能安稳活在金笼内,放归山野,反倒不能独活。
丁吉祥看到,高桓嘴角隐隐的笑意中藏着一股压抑的汹涌情绪和……温柔。
第46章 疯批对疯批。
高樟一脸沮丧地从蓬莱殿退出来。
几月前他办砸的一件差事原本被很好地瞒下, 现在却不知被何人翻了出来,还在天子这里给他上了眼药。
高樟垂头丧气走在宫道上,迎面看见高桓神采飞扬地走了过来。
高桓似乎心情不错, 站在那里同他拱手行礼。
高樟勉强压下懊恼的情绪, 也对高桓拱了拱手。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 高樟很清晰地听到了高桓说话:“三哥正事都办得糊涂,弟弟劝一句, 切莫为了小娘子分心,分心办坏了差事, 让父皇责骂,得不偿失呀。”
高樟惊诧万分, 他疑心是他听错了。
高桓是张狂惯了的,可也从未这样明目张胆地挑衅于他。
高樟偏头要去看高桓,高桓却早已经越了他,只留下一个清癯桀骜的背影,被风吹得模糊。
宫里的徐贵妃传出消息,要为华阳公主高檀选两个伴读, 一个月后, 李家的两个小娘子李桑桑和李蓁蓁齐齐入了宫。
巧合的是,这次她依旧住在太液池畔的山枕楼。
她在太监的带领下走进这小楼, 一切陈设都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宫人齐齐向李桑桑行礼,打头一人说道:“奴婢青女, 三娘子往后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奴婢。”
李桑桑轻轻颔首,她问道:“月亭怎么不在?”
青女显得有些为难,她说道:“月亭原本就是燕王的人, 跟着三娘子进宫不合规矩,如今是去了重华宫处。”
李桑桑蹙紧了眉。
想起上午发生的事,她感到有些蹊跷。
她乘着自家的马车来到丹凤门前,宫人殷勤将她迎下,对掬水等人说道:“送到这里就好,余下的交给奴婢们。”
李桑桑明白,宫规森严,前世那一回她同样没有带掬水等人入宫,因此她只是对掬水等人点了点头,示意她们回去。
掬水和月亭就要赶着马车回去,宫人忽然叫住了月亭:“月亭公公原就是宫里人,当年燕王殿下将公公留在南边,如今回来,还是去掖庭重新写入册为好。”
月亭于是既没有回李府,也没有跟着李桑桑,而是同宫人一道往另一道门走了。
李桑桑远以为月亭去掖庭办好了事就会过来她这里,没有想到青女的意思是,月亭回到了高桓的身边。
李桑桑感到气愤,她原以为高桓将月亭送给了她,从此就是她的人,她从未想过高桓还能要回去。
她用惯了月亭,这暂且不说,月亭可是知晓了她许多的秘密!
青女见李桑桑脸色有些沉凝,若有所思地问道:“三娘子,怎么了?”
李桑桑摇摇头,重新带上了笑:“无事,只是原以为身边会有个熟人在的,突然听到这个消息,有些惊讶。”
青女也笑道:“三娘子不用担心,凡是都有奴婢在呢。”
李桑桑笑得温柔,眼中却没有什么放心的意思。
重华宫里。
高桓负着手,看着窗外,他听见丁吉祥在后边说道:“月亭已经到了重华宫,殿下若有什么要问,奴婢就将他带过来。”
宫室内有些昏暗,高桓只开了一扇窗,有习习凉风吹了进来,高桓像是一道凝固的阴影,纹丝不动,他只说了句:“不用。”
丁吉祥便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知高桓将月亭要回来的用意是什么,难道燕王府就缺这一个太监吗?
丁吉祥见高桓再没有话要问,于是悄悄地退了下去。
高桓在窗边站了许久,等到暮色四合之际,他转身,走出了重华宫。
夜里,李桑桑睡不着,她披衣起身,推开了门。
她的寝屋在楼阁之中,门外有一道狭长的廊道,她站着廊道里,看着近处远处的宫灯凝结成朦胧的昏黄的光。
她看了许久,想是想到许多东西,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她紧了紧衣裳,她转身就要合上门。
她忽然发现不远处的一层高台上的似乎有个黑影动了一下。
李桑桑顿时心砰砰直跳。
她飞快合上了门。
对面那是个人影,那是谁,在夜中站在高台之上,他也是同她一样睡不着的人吗?
李桑桑靠在门上想了一会儿,她转身猛地推开门。
对面高台上什么都没有,李桑桑疑心是她看花了眼。
第二天,李桑桑到含凉殿去拜见徐贵妃和华阳公主。
李桑桑和李蓁蓁一道走进了含凉殿。
李桑桑跪下,目不斜视地行礼跪拜,她方才余光一扫,发觉殿中不光有凤仪万千的徐贵妃和骄矜雍容的华阳公主,还有坐在一边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的高桓。
高桓捏着茶盏,他的手指看起来有些用力,骨节交接处微微有些发白,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徐贵妃扫了一眼高桓,笑着说道:“没想到六郎竟是脸皮薄的,忽然把你叫过来撞见两位娘子,是本宫疏忽了,你先退下吧。”
高桓犹豫了一下,放下茶盏,在紫檀木案几上磕出一道轻微的声响,他起身:“儿臣告退。”
他经过李桑桑的时候,脚步似乎略有停顿,李桑桑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
等高桓走后,李桑桑也松了口气。
坐上,高檀站了起来,细细打量了李桑桑的脸,对徐贵妃笑道:“母妃这伴读选得,甚合我意。”
徐贵妃浅浅的笑容中带着溺爱:“你喜欢就好。”
高檀走了下来,亲热地拉住了李桑桑的手:“是三娘子吧?平时爱看什么书?”
李桑桑依旧是垂着眼睛,只是说道:“在家中学过毛诗,只是略识得几个字。”
高檀是张扬的性格,看起来对李桑桑谦虚的回答并不是太满意。
高檀转过脸,随意地问了李蓁蓁一句:“你呢?”
李蓁蓁在边上看出了高檀的心思,说道:“臣女读过四书五经。”
高檀笑容淡淡:“哦?原来是个女夫子?”
李蓁蓁见高檀对她的回答也不甚满意,一下子有些无措。
高檀却拉着李桑桑入座,细细问了她平日在家做什么,玩什么,一旁的李蓁蓁被她彻底冷落。
李桑桑耐心回答高檀的问话,对这个结果并不太意外。
李桑桑自然也不会想当然地认为,她有什么被高檀看中的特殊之处。
回想前世发生的事,李桑桑明白,高檀对李丛怀有倾慕之心,因为对李丛爱屋及乌,她自然会对李桑桑好。
而李蓁蓁……
李丛自小由王氏抚养,对小吴氏的女儿很难亲近,高檀自然打听到了这点事情。
但是,虽然说高檀爱屋及乌,她从始至终对李桑桑的喜爱毫不作伪。
也许人与人的缘法是注定的,连李丛都只是一个契机。
高檀拉着李桑桑说了许久的话,后来索性将她拉到内室去了。李蓁蓁站在殿内神色尴尬,徐贵妃轻轻摆了摆手:“本宫有些累了,二娘子便先回去吧。”
李蓁蓁脸色苍白着,低头告退。
一个上午过去,高檀放过了李桑桑。
李桑桑从含凉殿走出来,有个太监过来说道:“我们太妃养着一只滚地锦的花猫,听说三娘子会画猫,想请三娘子为猫儿画一幅相。”
李桑桑一愣,虽然感到有些奇怪,但不好推辞:“有劳公公带路。”
李桑桑随着太妃公公里的太监往北边走过去,这个太监不似旁人沉默寡言,反而很有兴头地和李桑桑说起话来。
“我们太妃是最和气的人,从先帝在的时候,就和太后娘娘亲厚,也是多亏太后娘娘提携,如今在宫里,也人人尊重……”
“太妃娘娘本家姓乔,从前有过一段苦日子,当年在宫里做奴做婢,可真是举步维艰,还好如今熬出了头……”
李桑桑开始觉得这个太监有些多嘴,关于乔太妃的事,竟然就这样大大咧咧地说了出来。
直到他说——
“明明太妃娘娘也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可惜,亡国后妃,能够活下来,也是大造化了。”
李桑桑脚步一顿,她转脸看向太监,发现太监原本一团喜气的脸顿时什么表情都没有,太监正黢黑着一双眼,定定地看着李桑桑。
李桑桑感到浑身发冷,她喉咙干涩地说道:“亡国后妃?”
太监露出长辈一般的笑意:“太妃娘娘得知您到了宫里来,喜极而泣,殿下,真没想到还有这一天。”
李桑桑也露出温柔的笑,却感到浑身冷飕飕的:“对啊,真没想到还有这一天。”
李桑桑手心微微发出了汗。
李桑桑跟着太监走进乔太妃宫中。
自她刚刚迈步进去,她就感到乔太妃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从她的头发丝到眉眼,到嘴唇,到下巴,到手臂。
李桑桑微微抬起眼,看了一眼乔太妃。
乔太妃已经不年轻了,但从眉眼来看,当年是一个艳丽的美人,要不然也不会从南楚的妃子做到大雍的太妃。
乔太妃眼角微微湿润,她向李桑桑招手:“好孩子,快过来。”
李桑桑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殿内只有乔太妃还有刚刚送她过来的太监。
李桑桑走了过去,坐在乔太妃手边的矮兀子上。
乔太妃用布满细纹的手缓缓摸了李桑桑的脸颊:“孩子,我都听说了你的事,没有想到太子还能留下一儿一女在人间,真是上天垂怜。”
乔太妃细细打量李桑桑的容貌。
是一个艳丽逼人的美人,眉梢眼角总带着潋滟的柔媚风情,有种纯然的妖媚。
李桑桑察觉到乔太妃的打量,有些紧张。
对自己身世格外关注后,李桑桑有时会悉心研究李年和王氏的外貌,她的相貌要胜过李年和王氏不少,许多人都这样说。
但李桑桑觉得,她和李年,和王氏仍然在有些方面莫名相似。
迎着乔太妃的打量,李桑桑微微低下了头。
乔太妃并没有见过南朝太子几回,但她听说那贺兰氏是一个胡姬,大约正是有了胡姬的血脉,才能生出这样艳丽的美貌。
乔太妃想,她已经垂垂老矣,而李桑桑正鲜妍娇媚。
她回想起多年前,她站在断壁残垣之中,看着火星与灰烬,立下的誓言。
她要以己身为饵,让大雍皇帝尝尝山河破灭的滋味。
但她失败了,尽管她当年美貌无双,她无法让一个君王为她抛下社稷江山。
乔太妃看着李桑桑,她伸手,一寸一寸地摸过李桑桑的脸。
乔太妃忽然笑了:“三娘子,你真是生得很好。”
李桑桑抬眼,苍白的脸上一对漆黑的眼眸,本是媚意无边的眉眼,里面却只余空洞洞的冷意。
她的声音轻轻,像是怕惊动什么:“太妃是想……”
乔太妃抚摸着她滑如缎的乌发:“我见犹怜,三娘子,你比我更有天赋,我想,你一定会比我做得更好。”
李桑桑虽觉得乔太妃的想法太过疯狂和一厢情愿,但她温顺地垂下眸子:“那么,太妃压中的,是哪一位皇子?”
乔太妃的眼中闪过思索。
李桑桑的这个问题也是南朝人一直压不准的,哪一个皇子上位更能让复国有希望呢?
长安人人都知道,太子之位,将来必然是高杨的。乔太妃深居宫中,有掌握不少眼线,知晓一件事情。
高杨请的平安脉乔太妃偶然间看了,断定他活不过一年。
高樟中正宽和,有仁君之相,高桓跋扈张扬,任意妄为。
看起来高樟才应该是乔太妃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