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
乔太妃当然知道高桓身世的秘密,一切未定之前,谁又知道高桓究竟是心机极深,演出来给徐贵妃看的,还是真的一无所知呢?
乔太妃将这个问题抛给了李桑桑:“三娘子觉得呢?”
李桑桑装作糊涂:“自然是九殿下,可是我进宫这件事,娘娘也知道,必然是因为燕王,我或许能设法打动吴王,但九殿下那么小,贵妃娘娘肯定是不肯的。”
乔太妃轻轻一笑,她轻呷一口茶:“三娘子大约不知道,九皇子高杨最多只能活一年了。”
乔太妃满意地看见李桑桑眸子中露出了震惊之色。
李桑桑的三分惊讶表现了九分。
高杨的身体,李桑桑有了前世的记忆,自然是知晓的,她以为高杨的病逝是一件突然的噩耗,要不然为什么建兴十四年会产生那样的动荡?
但是看着乔太妃带笑的眼睛,李桑桑有些糊涂。
李桑桑艰难开口问道:“太妃娘娘不会是骗我的吧。我在长安从未听说过关于九皇子身体的事情。”
乔太妃淡淡说道:“你自然不会听说,”乔太妃隐隐有自得,“就连徐贵妃本人都是不知情的,太医院的那群庸医。”
她轻轻哼了一声,似乎有些不屑。
李桑桑揣测了一下。
或许,因为南朝皇族羸弱,宫廷里盛行医术?就李桑桑认识的这三个人,李丛、范景还有乔太妃,无一不精通。
乔太妃看着李桑桑在深思,缓缓说道:“三娘子,现在太子之位形势未明,为稳妥起见,这两位殿下,你都要好好周旋。”
李桑桑低着头,眸光闪了一闪。
南朝人想要利用她,她又何尝不想利用南朝人?
用好南朝这把刀,将高桓死死按下去,她的亲人会安然无忧的。
李桑桑说道:“如果没有等到太子之位定下来,两位殿下婚事却要定下呢?”
乔太妃冰冷的手握住了李桑桑的手,像是一条蛇在盘旋往上:“嫁了人也无妨,我也是二嫁之身,三娘子,你定然会比我做得更好。”
李桑桑深吸一口气,低下了头。
乔太妃留着李桑桑说了许久的话,最后宫人提醒了她,是时候午睡歇息,乔太妃才念念不舍地放了李桑桑走。
李桑桑回到山枕楼,青女为她铺好枕褥,问道:“三娘子要歇息吗?”
李桑桑摇了摇头。
青女若有所思地合上帘子,抱着被褥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她回来,说道:“三娘子,这个季节,太液池最为漂亮,三娘子出去转一转吧。”
李桑桑依旧摇了摇头。
青女依旧说:“三娘子若有烦心事,困在屋内,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外头天朗气清,说不定能宽慰三娘子。”
李桑桑听了,觉得有些道理,便吩咐道:“就依你的。”
李桑桑跟着青女走到太液池畔,青女忽然指着芦苇丛中,说道:“三娘子,看,那边有一艘小船。”
李桑桑没来得及说什么,青女就拉着她往芦苇丛中走去。
李桑桑没有想打,在宫里做了多年的宫女,青女还有这样的少女情致,她拉着李桑桑,跳到了这乌篷船上。
李桑桑摇摇晃晃站住了,忽然感到船往前方飘了起来。
她回头,看见青女竟然是站在岸上的,青女的脸上露出了惊慌的神色,往水边跑过来,喊道:“三娘子。”
李桑桑拧着眉头,忖度了半晌青女的表情,什么都没有说,沉着脸在船上坐了下来。
乌篷船慢悠悠地飘到了芦苇深处,李桑桑咬了咬唇,她将发髻上的一根锐利的金钗拔下,捏在手中,往船舱走过去。
透过竹帘的缝隙,里面果然有人!
熟悉到让她握着金簪的手在微微颤抖。
船舱里,高桓卧在草席上,像是将醒未醒的模样。
李桑桑轻手轻脚走到他身边,高桓蓦地睁开了眼,眼中有微茫的火在跳动:“桑桑,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桑桑将金簪藏在袖子里,脸上露出清冷妩媚的笑意:“竟然在这里遇见了燕王殿下。”
她避开了高桓的眼睛,向外走出了船舱。
她听见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高桓翻身起来,很快往外面追了出来。
“桑桑!”
李桑桑不回头,高桓走过去,与她并肩而立,站在船头。
高桓带着一点追思,要和李桑桑说童稚的趣事,他说:“一晃五年过去了,我记得那时候,在南琅琊郡,你一下子将我推到了湖里,吓坏了大家。”
他那时候并不害怕,坠入冰寒刺骨的湖水中,他想的是,还好他没有一不小心将李桑桑也扯下来。
高桓想到了些别的事情,却无法对着面前的李桑桑诉说。
当年新婚燕尔之时,久别重逢之时,情浓之时,所有的种种,他想要全部告诉李桑桑。
但是看着李桑桑清澈的眼眸,他顿住了。
当然,还有他冷漠相待之时,他无法挽回之时。
高桓垂下眼眸,按下难以自抑的神色,再抬头时,他带着点点的笑意:“桑桑,那件事情,你忘了吗?”
李桑桑看着他,黑曜一般的瞳孔中有幽深的媚,她说:“燕王殿下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她往后退了一步,定定看着高桓。
高桓不明所以。
李桑桑笑了一下:“燕王殿下怪罪,臣女不敢不以身谢罪。”
明明是柔媚到极致的声音,却让高桓感到深入骨髓的寒冷。
李桑桑往后仰,衣袂蹁跹,像一只垂死的白鹤,蓬蓬芦苇白絮之中,她再次在高桓面前,坠落。
高桓眼前,铺天盖地的芦苇的白向他袭来,他的全世界都成了恐怖的惨白。他感到喉中有一丝腥甜,这一丝腥甜,很快让他从茫茫的苍白地狱中回到现实。
他喉中想要喊,但他发不出声音,他紧随李桑桑,随后跳入水中。
.
李桑桑会游水,自从五年前被范景等人逼在水边无法逃脱,她就开始学习游水。
她如今很擅长游水,要不然她也不敢如此托大,直接往水里跳。
看见高桓吓得苍白的脸,李桑桑感到有些解气。
她跳水的目的,除了吓吓高桓之外,还在于尽快摆脱他。
孤男寡女暂且不说,她很厌烦对着高桓说话。
高桓贵为皇子,不会轻易涉险,等宫女太监赶到,她早就悄悄上岸了,到时候编个借口糊弄过去就可以了事。
但是沉入水底之时,她发现她失算了,高桓竟然跟着她跳了下来。
想到她方才对高桓说的谢罪之语,如果高桓发现她其实会游水,那他就会发现她是在戏弄他。
李桑桑思考了一下,放弃了游水上岸的想法。
她就要浸入湖底,忽然感到腰上一轻,高桓拨水而来,捞起了她的腰。
高桓眼睛睁得很大,李桑桑能看见里面布满了血丝,他的神色有些可怕,在这森然的湖底,他简直像是从水底长出的恶鬼。
李桑桑闭上眼。
沉闷的宫道之间,浑身湿漉漉的高桓抱着李桑桑,走得飞快。他的脸色惨白,眉眼上,发梢处还在不停往下滴着水。
他穿得单薄,身上的外衣披在李桑桑的身上,李桑桑昏睡一般地蜷缩在他的怀里,高桓没有让任何人看到她的一丝一毫。
重华宫里,太医急匆匆赶了进来,就要为高桓把脉,高桓嘴唇动了动:“为她把脉。”
太医转脸去看李桑桑。
浑身湿漉漉的美人,隔着帘子,只露出一只纤纤手腕。太医不敢多看,放下药箱,忙不迭走了过去。
丁吉祥在一旁焦急地看着高桓,终于忍不住说:“殿下先换一身衣裳吧,千万不要惹上风寒。”
但高桓并不打理他,他的嘴唇抿得很紧。
太医把完脉,青女走上来用热帕子给李桑桑擦了身,换上干净的衣裳,这才心有惴惴地走了出来。
她跪在高桓面前:“殿下恕罪。”
高桓神色倦倦,有气无力说道:“你去吧,照顾好她。”
青女松了一口气。
青女回到床榻边,心口一紧,她看见李桑桑睁着眼在看她。
青女面上的笑有些僵硬:“三娘子,你什么时候醒的?”
李桑桑在枕头上缓慢地将眼珠移开。
李桑桑从榻上坐了起来,青女忙扶住她,说道:“三娘子,你才刚落水,身子虚,还是不要起身为好。”
李桑桑缓缓说道:“我要回去。”
青女继续要说什么,李桑桑一字一顿,重复道:“我要回去。”
青女的眼神有些慌乱,她看明白了李桑桑瞳中的冷意,只好慌忙说道:“三娘子稍等。”
她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转回来,对李桑桑笑道:“三娘子,我们走吧。”
李桑桑挪到床边,低头去穿鞋。
抬起头的时候,她看见山水屏风后面站着一道影子,正嵌在屏风之上,像是山上的孤石,在恒久地遥望着沧海。
李桑桑站了起来,那影子悄然褪色。
李桑桑回到了山枕楼。
她和高桓在太液池闹出的动静似乎不小,连徐贵妃和乔太妃都派人看探望李桑桑。
乔太妃宫里的管事太监除了看望李桑桑外,还给李桑桑留了一个叫白霜的宫女。
太监临走前说道:“太妃娘娘担心三娘子宫里人不够伶俐,特意留下白霜,若三娘子有什么打算,只管和白霜说。”
李桑桑抱病起来谢过乔太妃。
太监离开后,白霜走到李桑桑身边,看了一眼在旁伺候李桑桑吃药的青女,对李桑桑说道:“还是让奴婢来吧。”
李桑桑轻轻扫了青女一眼:“你退下。”
青女手指僵硬地将药碗递给了白霜。
看着青女走出门外,李桑桑问道:“你有什么事要说?”
“三娘子,”白霜说道,“青女是燕王殿下的人。”
李桑桑没有惊讶,她点了点头。
白霜看了一眼李桑桑淡然的神色,说道:“还有第二件事,在三娘子落水这件事后,姚家五娘子秘密命人偷走了灵圃养着的一条小蛇,不知和三娘子是否有关。”
李桑桑嘴角衔起一丝笑:“姚五娘子,倒是和灵圃很有缘。”
白霜不明所以,只是茫然地看着她。
李桑桑看着窗外微微出神。
这次李桑桑和李蓁蓁是以选公主伴读的名义入宫的,姚五娘大约动用了干爷爷姚公公的关系,也成了公主的伴读。
李桑桑知道,姚五娘一直迷恋着高桓。
大约是听说了高桓和李桑桑同游太液池,还一路将李桑桑抱到了重华宫,急火攻心,想要对她下手。
李桑桑眸中微微闪着光,似是在思索着什么计划。
白霜见她一直盯着窗外,担心是风吹冷了她,于是站起来准备关窗,李桑桑制止了她:“不要关。”
她低声在白霜耳边说了几句话,重新倚靠在软枕上,说道:“让青女过来服侍。”
第47章 高桓有些不对劲。……
夜深了, 高桓陷入深深的梦魇。
一切的开始都是很美妙的,梦中,他和李桑桑相识相知, 从少年相互扶持, 一直到他登上皇位。
他拉着李桑桑得到手接受山呼万岁。
李桑桑向他粲然一笑, 松开了他的手:“六郎,要找到我哦。”
高桓看着李桑桑忽然间就从他眼前消失, 他顾不得万民恭贺,跌跌撞撞向李桑桑消失地方向跑去。
十二旒垂白珠在眼前晃荡不休, 他伸手扔掉了冕冠,珠子磕在汉白玉阶上, 发出清脆的响声。
厚重繁复的十二章衮服让他的脚步有些磕绊,他伸手解开着礼服。
他听见身后朝臣在怒号,在哭泣。
他披头散发,衣冠不整。
终于,他在琼楼之上找到了李桑桑。
李桑桑坐在栏杆上,双腿轻轻晃荡着, 她转头, 对高桓嬉笑道:“六郎,你来晚了。”
她笑了, 浑身衣带随风而动,像是一只云雀,往青蓝的晴空飞去——
“不要——”
高桓悲恸出声。
亭台楼阁在高桓眼前消失, 李桑桑从背后抱住他,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六郎,我很想你。”
方才是梦吗?
高桓松了一口气。
高桓感到眼中有潮湿的水汽,他握住李桑桑的手, 将李桑桑紧紧抱在怀中:“我也是。”
李桑桑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一个冰凉的吻,像蜻蜓点水一般,她从他的怀里溜走。
她站在了船头。
高桓发现,他们站在乌篷船上。
他心中的有了无边无际的恐慌,哑着声音道:“桑桑,快过来,那边危险。”
李桑桑转身,一双眸子天真又残忍:“为什么呀?”
她后退了一步,温柔地对高桓笑:“我欠你的,现在就还给你,你欠我的呢?”
她留下这句话后,恬静地闭上眼睛,往后仰去。
“不——”
高桓眼前又模糊了。
他在行走着,推开了昏暗的宫室,他忽然感到心安。
宫室之内没有门,没有窗,帷幔凝滞不动,里面一个美人正面无表情地坐在床榻上。
她的面容精致苍白,身上穿着繁复艳丽的襦裙。
她面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像一只没有生命的人偶。
高桓放下心来,这里没有高楼,没有湖水,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她会长命百岁。
高桓踏入宫室。
他半跪了下来,他亲吻着李桑桑的手指,但李桑桑的眼眸中依旧什么都没有。
他在这如同囚笼的宫室中紧紧抱住李桑桑。
“殿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