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檀被这一撞弄得有些发懵,她只感到撞入了温暖又干净的怀抱,对面那人显然很快意识到了什么,用手腕处抵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推远了些。
对面站着的是一个少年人。
他垂下了眸子,一副非礼勿视的样子,他的面容清隽英俊,他飞快说道:“在下无礼,冲撞了娇客,还望娘子海涵。”
这人越是不看她,高檀越想让他看一眼她。她起了捉弄之意,说道:“既然道歉,为何不看我,我没有看到你的半分诚意。”
少年微微一怔,然后很缓慢地抬起了眼睛。
高檀心中一跳,这少年有干净的眼眸,但眉眼中隐约有种颓靡和幽暗,两种不同的气质杂糅,让人不禁心生好奇。
她面上却不显,说道:“还是不够心诚,告诉我你的名字,来日亲自来我家中道歉。”
少年看起来无奈,面对她的跋扈,却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在下李丛,无意间冲撞了娘子,他日定当登门道歉。”
高檀终于放过了他,她的眼角露出了笑:“好。”
李丛对着高檀拱手,从她身边离开,带来一阵清风,高檀在原地站了一会,她开始觉得,她早就该来李府转转。
李丛从正堂往书房走,一段算不得远的距离,他走得飞快,忧心忡忡。
从范景那里得知李桑桑和高樟、高桓都在李年的书房,李丛不知为何开始感到心神不宁。
也许是他看透了李桑桑的内里,他总觉得李桑桑出现在那里并不是意外,她想要做什么?难道想要尽快嫁入吴王府?
书房内。
高樟说道:“六弟也是老师的学生。”
他轻轻地将一个“也”字带过,状似漫不经心,余光看了一眼高桓。
高桓还是在笑着的,但高樟只感到他眸子中有冷凝的寒光。
高樟将眼神移开。
高桓却笑容愈盛。
高桓走上前来,看了一眼画,隐住眼中冰冷的暴戾,忽而笑道:“我府上藏有一副大家所作狸奴蜻蜓图,你若喜欢这个,明日我差人给你送来。”
高樟在边上也笑了一下,高桓并不知道这幅画就是李三娘子亲手所作,还要给她名家的狸奴图,难道是要存心把三娘子比下去吗?
正如他所料,李桑桑脸上丝毫没有高兴的样子。
高樟看了一眼李桑桑手中抱着的猫,说道:“三娘子,我府上有一只绿眼睛的玳瑁猫,你这画儿,把猫眼睛画得极好,若是画我那只,一定会更好看。”
高桓的笑容一点点地僵硬,一点点地龟裂。
他冷笑了一下:“三哥也太没有诚意了些,一只玳瑁猫,太过寻常,”他看着李桑桑,将眼中的冷意敛去:“我府中新得了一对儿狮子猫,是波斯猫和鲁西狸猫的后代,白得如玉,俱是一只蓝眼,一只黄眼,我这就叫丁吉祥去拿。”
他正要高声喊人,李桑桑却说:“不用了,”她转脸对着高樟说道,“我是个寻常人,哪里养得住名贵的猫,还是寻常的就好。”
高桓看着李桑桑和高樟对视,眸光渐渐沉郁下来。
门外,有清秀的少年一闪而过,高桓看过去,只看到那少年衣着简单,比寻常奴仆小厮要好上一些,但显然不是官宦子弟。
李桑桑避开了高樟的视线,往门外看过去,扬声道:“是月亭?进来吧?”
她从书案后面绕了出来。
高桓觑了一眼高樟,收回视线,慢悠悠地说道:“是月亭?五年前我将月亭留给你,看来他将你照料得不错。”
高樟果然将脸上的笑容收起,皱了皱眉。
但是,高桓看着月亭渐渐向李桑桑走近,毫不避讳地躬身在李桑桑耳边说话,高桓垂下了眼睛,笑容莫名看起来有些森然。
李桑桑蹙了眉毛,低声问道:“华阳公主?”
她和月亭都将声音压得极低,两人距离高桓和高樟有一点距离,因此他们的说话声并没有被听到。
月亭点头。
在到长安前,李桑桑曾经忧心忡忡地嘱咐月亭,要盯住李丛,若是他和华阳公主见面,一定要告诉她。
月亭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想到李桑桑背后神秘的人影,他也不去多问。
方才得知李丛见到了华阳公主,月亭马上过来找到李桑桑。
李桑桑细细的眉蹙起。
没有想到,这次才刚到长安,华阳公主就和李丛见了面。
她知道华阳公主对李丛一见倾心,但李丛却不是。
后来,华阳公主和李丛谋反,说不清到底是谁的主意,李桑桑想,她不能让这两人搅和在一起谋反,连累她母亲王氏。
她转身,脸上浮出含羞的笑意,她垂着眸子,像是不好意思,对高桓和高樟说道:“今日见到两位殿下,虽是偶然,却也是桑桑失了礼数,还请两位殿下将这件事忘了。”
她没等两位殿下的回答,便带了月亭一起走了出去。
高桓看着她走出去,抿了薄唇,周边顿时有了凝重的氛围。
高樟不习惯和高桓相处,李桑桑走后,他顿时感到有些无措,只好指着李桑桑的画和高桓讲话:“这画……”
话没说完,高樟就看见高桓脚步略有匆忙地走了出去。
李桑桑出了书房,迎面正碰上急匆匆走过来的李丛。
她脸上浮现出清浅的笑意,寻常人或许会以为她是一个清纯懵懂的小娘子,李丛现在不会。
李桑桑问道:“阿兄急匆匆过来,是找我有事?”
第45章 飞鸟与囚笼。
漏过树叶缝隙, 日光倾泻下来,李桑桑的脸看上去静谧又温柔。
李丛向前走了一步,他漆黑的眼眸看着李桑桑, 像是要在她脸上寻找什么一般, 他缓缓说道:“桑桑, 天家富贵不是寻常人家能够消受得起的,你不要糊涂。”
可是李桑桑的嘴角浮起了笑意:“阿兄这话说得奇怪, 为何我和他们来往就是糊涂,阿兄和华阳公主来往, 这又算是什么?”
李丛皱了皱眉。
李桑桑故意说道:“我找吴王殿下,你找华阳公主, 我们两人各凭本事。”
李丛沉默良久,他忽然笑了,笑容中有微微的凉意:“桑桑,你难道以为,我是要和你争抢那个琥珀金蟾?”
琥珀金蟾,这四个字在李桑桑耳边响起的时候, 她感到脑子里有嗡嗡声。
前世, 她为了这个东西折腾许久,终究是一场空。
不知道为什么, 南朝那些人似乎很想要这件东西,其中的缘由李桑桑不知道,他们别有心思地瞒着了她。
但隐隐约约的, 她能感到南朝人在押宝,压她或者是李丛,仿佛谁能拿到琥珀金蟾,谁就多了一分筹码。
李桑桑冷冷道:“不是最好, ”她和李丛擦肩而过,经过的时候,她轻轻说道,“不要再去找华阳公主。”
李桑桑越过李丛,径直往前走。
她今日见到了高樟,在高樟那里留下了一点印象,回想起来,算得是完美,唯独后来出现的高桓差点搅扰了她的计划。
李桑桑有些烦心地蹙了蹙眉,避开府里的客人,往后院走去。
回到屋内,袅袅沉香让李桑桑的心稍微静了下来。
她躺在美人榻上,半幅裙摆拖到地上,她侧卧着,闭着眼,浑然不知,月亭将她的裙摆提起,放在榻上。
李桑桑微微睁开眼,听见月亭说:“燕王殿下抱了猫儿,正要找三娘子说话。”
李桑桑坐起来,有些不耐烦:“我要他的猫做什么。”
院子里,高桓手中托着雪白的狮子猫,漫不经心地逗弄,他往后院看过去,那边许久都没有人出来。
高桓垂下眼睛,掩住了眸中的神色。
李桑桑方才走出了书房,高桓紧接着就跟了出来,
他一直站在树下看着她。
看着李丛出现,看着李丛低着头,李桑桑仰着头,两人说着话。
他的心灼灼烧了起来。
他知道,他的脸上一定是空洞的,什么表情也没有,他无数次在铜镜中看见过这样的自己。
仿佛不是活人。
他躲到了树后,他担心李桑桑害怕这样的他。
等李桑桑走后,他终于压制住内心的空洞,重新在脸上盛满了微笑。
然后丁吉祥过来,告诉他猫已经带了过来。
.
高桓听见了轻盈的脚步声,低着头重新酝酿了笑意,将狮子猫往来人那边扔了过去。
狮子猫轻手轻脚落地,摇摇头走远。
高桓直起身子,看到眼前的来人,面上的喜悦一丝一丝地收了起来。
李蓁蓁脸上有些薄红,她行了礼:“燕王殿下。”
看着高桓的神色过分冷淡,李蓁蓁有些不知所措,她看了一眼猫儿,和高桓搭话:“这猫颜色可真漂亮,是殿下养的?”
高桓低垂着眼。
前世的执念,如今看来分外的可笑,他很清楚,他从未对李蓁蓁动心,他将他的不甘和爱恨曲解做了对李蓁蓁的感情。
高桓突兀地往后退了一步。
李蓁蓁脸上浮现了窘迫的神色:“我……殿下……”
高桓没有听她说话,他转过身,利落地穿过回廊走远。
他在前走着,后头一只雪白狮子猫跟着,高桓抱起了小猫,低声问道:“你也想要见她?”
狮子猫小小地叫了一声。
高桓说道:“那我们便去吧。”
高桓旁若无人地穿过两道门,来到了李桑桑院门外,他抱着猫,脚步轻微地走了进去,仿佛怕惊动了不相干的旁人。
隔着月洞窗,高桓听见里头传来絮絮的低语。
有清越的男子声音响起:“三娘子今日终于见到了两位殿下,是有了什么打算吗?”
陡然听到男子的声音,高桓攥紧了手指,只感到指尖发冷。
里头李桑桑轻笑了一声,声音中带着说不清的含糊妩媚:“吴王宽和,燕王张扬,月亭,你问这个做什么?”
月亭……
高桓听到这个名字,松开了手指。
月亭叹了一口:“奴婢大约猜到了三娘子的打算,只是……”
李桑桑又笑了一下,她带着开玩笑的口吻说道:“月亭,不知为什么,有时候我总觉得你是燕王殿下送给我的通房丫头,你是要给燕王殿下说好话吗?”
月亭的声音显而易见地羞窘和慌乱起来:“三娘子不要瞎说浑话。”
“嗯?不是吗?”
高桓轻轻移了一步,他看见李桑桑正娇懒地躺在美人榻上,乌发靡丽地垂下。
月亭在为她按肩,但李桑桑肩头的衣裳过分松散,露出了凝脂一般的肌肤。
高桓心中的空洞扩散了一些,明知道月亭不过是一个太监,明知道这毫无道理,可是有名为嫉妒的毒液,缓缓腐蚀着心脏,他没有动,里面的两人也没有发现他。
李桑桑收敛了玩笑的神色,说道:“月亭,你不用劝我,吴王殿下老早就和父亲约定了这个婚事,我想,不会有什么变动。”
月亭皱了皱眉:“但三娘子自己是怎么想的呢?嫁给吴王殿下为妾难道好吗?老师学生那么多,难道没有一个能娶三娘子为妻?”
李桑桑却无所谓地说道:“我本就不在意这个。”
“三娘子!”
两人小小争执了一下,然后都没有说话,李桑桑无趣地望向了窗外,看见外面有一只雪白的狮子猫。
她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看了半晌,说道:“奇怪,这里怎么会有一只猫,难道是燕王的猫跑错了地方?”
窗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只活泼的狮子猫在追着尾巴跑。
高桓回到燕王府,今日他心浮气躁,丁吉祥看出了这一点,让燕王府众人都小心伺候着。
高桓走进寝居,一抬手,丁吉祥也安静地退下。
高桓在榻上躺了下来。
明朗的天光渐渐有些黯淡,然后陷入了漆黑的夜晚,高桓开始面对一些他曾经刻意忽略的东西。
李桑桑对他的喜欢,究竟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
前世,李桑桑说过,一切都是骗他的,后来,她又说,她心里有他。
她的花言巧语太多,高桓想要逼出她的真心,他用冷漠来对待她,换来了她决绝的坠落。
于是高桓不再深究,他想着李桑桑宫里珍藏的柳枝,他情愿相信,李桑桑是对他一见倾心的。
但重生而来,种种迹象表明,李桑桑不喜欢他。
她在认真考虑做高樟的妾室,她在和月亭亲密无间,却唯独没有看到他。
高桓在黑暗中起身。
他走出寝居,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高桓站在廊下看雨,廊檐角落,他看见蜘蛛织网。
蛛网随着风和雨在颤颤巍巍,这次,蛛网之中困住了一只飞蛾。
高桓眼中有了挣扎,他别开了眼。
雨水点点打进高桓的心里,潮湿生了苔藓,密密麻麻爬满心口。
他心头的执念忽然像是藤蔓一般蔓延开来。
他想,他可以容忍李桑桑心中没有他,但他不能容忍李桑桑离开他。
他想,他不能等下去了。
雨下得越来越大,高桓手脚冰凉,却只感到心口发热。
高桓在夜里写了密信,交给了一个太监。
第二日,含凉殿徐贵妃召见高桓。
一夜过去,高桓似乎将昨日的不快抛之脑后,但丁吉祥细心看了许久,有些察觉到高桓藏在心底的暴戾。
丁吉祥愈发谨言慎行,他等着高桓爆发,但高桓始终衔着一丝轻笑。
他走进含凉殿,对徐贵妃问了安。
徐贵妃笑道:“吴美人和我说,她妹妹的女儿乖巧听话,想要带进宫住上几日,你觉得如何?”
高桓看上去像是才听到这个消息,他皱了皱眉:“全凭母妃做主。”
徐贵妃笑了一笑:“看你不情不愿的,不如就告诉了你,李家两位娘子都进宫,高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