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还是个孩子,却有处变不惊的气质,仿佛她不是被团团围住,而是在掌控一切。
范景之父范季卿看着李桑桑,笑了一下,像一个亲切的长辈,他问:“李三娘子,你怎么会出现在那里?是谁指使你吗?”
他的目光缓缓划过月亭。
李桑桑也对他笑:“范伯父,我一直在等你。”
范季卿皱了皱眉,他放缓了语气:“许氏和你说了什么?”
“说了,”李桑桑将一缕发撂到耳后,她顿了一下,像是要吊足好奇,“我的身世,范伯父。”
范季卿拧眉:“你的身世?”
李桑桑说道:“我是李丛的妹妹,他的亲妹妹,你们应当效忠于我。”
范季卿惊讶地望了一眼李桑桑,然后皱了皱眉,李桑桑似乎知道不少秘密,凭她这样一个小姑娘,为什么会知道?
李桑桑奇异的态度让范季卿不由得谨慎对待,他说道:“既然如此,你敢让我验一验吗?”
验?
饶是淡然如李桑桑也不由得有些紧张。
南朝人能有什么手段来查验她的身份?
看着李桑桑沉默下来,范景笑了一下:“父亲,她在骗你。”
李桑桑偏头看了一眼月亭,月亭不知为什么明白了她的意思。
李桑桑说:“好,但我只要你一个人过来。”
她伸出手指,指着范景。
范景脸色一白,他明白,他又被李桑桑小看了。
李桑桑大约是打算等他过来后,挟持住他,然后好逃跑。
范景冷笑:“你不要后悔。”
他看了一眼他的父亲,范季卿点了点头。
范景走了过来,他比李桑桑高出一个头,看样子气定神闲,李桑桑开始担忧月亭是否能够掌控住他。
范景伸出手搭在了李桑桑的手腕上。
李桑桑心中一动。
把脉……
她的记忆中有东西在浮现,她记得那次李丛给她把完脉的奇异表情,究竟是为什么。
李桑桑紧紧盯着范景,月亭也是如此。
范景皱了皱眉,接着将李桑桑的手腕按得更紧,脸上浮起难以置信的神色。
范季卿在不远处看见了范景的表情,沉声问道:“如何?”
范景摇了摇头,像是有些被打击到:“我、我不知道。”
李桑桑悄悄松了一口气,但是很快,另一种阴翳又覆在她的心上。
范季卿脸色凝重,他挥手,让所有手下都退下,他说道:“李三娘子,我可以过去吗?”
月亭说道:“不要!”
但是李桑桑缓缓点了点头。
她似乎,要靠近一些真相,糊涂地过完一生,比就地死去更加可怕。
范季卿走了过来,伸手搭在李桑桑的手腕上,良久,他抬眼复杂地看了李桑桑一眼:“你没有说谎。”
李桑桑脸上没有露出任何神色,她静静看着他:“我说了,我过来问,我的身世,你们只知道有我兄长,却不知有我,这是失职。”
范季卿看着李桑桑,李桑桑毫不胆怯,同样回望着他。
许久,范季卿跪了下来:“少主人,我来迟了。”
站在范季卿身后的范景吓了一跳,李桑桑身边的月亭也难掩惊讶之色。
李桑桑将手轻轻搭在范季卿肩上:“辛苦了,起来吧。”
她逃过一劫,却没有丝毫喜悦的样子。
她感到自己闯入了一团迷雾,她难道真的是那个什么南朝王女,这怎么可能?
但是南朝人为什么断定她是呢?
李桑桑回到李府,迎面碰到了匆匆出门的李丛,李丛似乎得到了消息,正在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李桑桑笑了笑:“阿兄,我还是你的亲妹妹,一切都没有变。”
李丛顿了顿,也镇静下来,他看起来不再温柔,浑身似笼罩着黯淡漆黑的阴影,他神色莫辨,似喜似悲,他说道:“我实在是没有想到,我还有亲人在,桑桑……”
他像是有许多心里话要讲,李桑桑轻轻抬起手制止了他。
“阿兄,你要去处置妓馆的事?”李桑桑的眼眸清水一般望着他。
李丛嘴角微微有笑意:“这你也猜出来了?”
前世,妓馆被一场大火烧成焦土,更别提里面的人了。这样的手段,这样的方式,在了解李丛的真实面目后,不难猜出。
李桑桑绕过李丛往前走,擦身而过的时候,她说:“留下那个春娘,我另有用处,其余的,就照你的办法,处理干净。”
如果按照前世的轨迹,会有一个假的春娘来敲响登闻鼓。
李桑桑决定关押这个真的春娘,让她有朝一日派上用场。
一天后,关押春娘等人的地方扬起一场大火,死伤无数。
春娘被人接到了一处偏僻的庄子。
她神色惶恐:“你们要做什么?”
这么多年来,春娘等人拐卖幼童,逼良为娼的事没有少干,当惯了恶人,她却习以为常,她对过去做过的恶事没有悔改之心,只是担心她的一条性命。
她娇笑着对看管她的人说道:“小郎君,你们要怎样处置我?”
看管她的人都是范季卿的人,他们不回答春娘的问话,只是往她嘴里塞了一枚药丸。
春娘挣扎咳嗽半晌,恐惧问道:“你们给我吃了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自此她在庄子里不见天日,过了许多年。
稍显遗憾的是,那个小厮不知所踪。
李丛派了许多人手去找,那小厮却像石沉大海。
李桑桑只能按下心中焦急,天色渐暗,她走回院子中,问了掬水,没有找到月亭。
李桑桑不由得犯起了疑心病。
月亭是高桓送给他的人,月亭撞见了她的秘密,月亭他……可信吗?
李桑桑坐在秋千上,等着月亭回来,天色越黑,她的脸色越低沉,直到她终于看到月亭的身影从月光中现了出来。
李桑桑寒声问道:“月亭,你去了哪里?”
月亭走了过来,李桑桑注意到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月亭说:“因为圣上急召,六殿下走得匆忙,临行前,六殿下留下了暗卫,说务必要找到那个抱走三娘子的小厮。”
小厮低着头,有些瑟瑟发抖。
李桑桑沉默半晌,问道:“你怎么不早说?”
月亭说道:“这小厮的行踪实在难寻,六殿下怕三娘子存了希望又失望,叮嘱奴婢找到后直接带来给三娘子处置便是。”
晃荡的秋千停了下来,李桑桑站了起来。
她指着小厮:“你,同我去见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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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年院内。
李年看着小女儿,还是九岁的年纪,已经在字字泣血地指责吴姨娘在上元节做下的恶事,李年细想起来,格外心痛。
他又想到那日,高桓身边的丁吉祥找到了他,对他说:“六殿下派了奴婢过来,提点一下大人,切莫要宠妾灭妻。”
李年扫过底下静静站着的李桑桑,垂眼坐着的王氏,还有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厮。
李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情不自禁说道:“将她发卖出去。”
“阿耶!”
李蓁蓁哭着上前,抱住了李年的腿,吴姨娘脸色惨白,摇摇欲坠,李年看着李蓁蓁眼中有了犹豫。
笃笃两声。
李桑桑等人抬头望去,从庭院走来的,竟是李桑桑年事已高的祖母。
见李老夫人过来了,屋内本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
李老夫人脸色很是凝重,她沉声道:“大郎,你是在做什么?吴姨娘是为你生儿育女的人,就这样如同奴婢一般发卖了出去,以后随便配了人,你有脸吗?”
李年见是母亲走了进来,面色稍缓,他急忙走下来,搀扶住了李老夫人。
他在气头上,依旧说道:“可是吴氏做了这等恶事……”
李老夫人扫了一眼李年,说道:“吴姨娘原本也是官宦人家出身,亲姐姐如今还在宫里,你要将她卖人,往后同僚都要对你侧目,这哪里是厚道人家做出来的事?”
李年沉默不语,半晌他说:“可是桑桑……”
李老夫人伸手召了召李桑桑:“三娘子,你过来。”
李桑桑低着头走了过去。
李老夫人干枯的手抚过李桑桑的小脸,说道:“我又何尝不心疼三娘子?只是家丑不可外扬,只能暂且委屈了三娘子。”
李桑桑垂了眼睛。
李年问道:“那吴氏?”
李老夫人不甚在意地说:“打发到庄子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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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船已经行到了中流,赵王走到船头,在沉默看江水的高桓背上轻轻打了一下。
“本王才听说,你临走前还在南琅琊郡胡闹了。”
高桓转头,却没有看赵王,他看着天边:“我做了什么?”
赵王像是生气,又像是好笑:“你留下了丁吉祥,跑去叮嘱李长史不要宠妾灭妻。六郎,这是人家的家里事。你个堂堂皇子,就盯着李家后院争风吃醋的事吗?”
高桓表情淡淡:“哦,我没有什么出息,”他说话的语气太一本正经,“我最爱掺和他人的内宅之事。”
赵王盯着高桓,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久久没有言语。
第42章 再入长安。
又是一年好春景。
一行人悠悠地行在路上, 宝马香车滚滚而过,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女眷,路上别有心思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长长的队伍中有许多身材高大的武人。
其中当头一个却是瘦削英俊的, 他骑在马上, 有一个婢女走到他身旁,他皱了皱眉, 牵起缰绳往回走了几步。
他停在一架马车边上,略微躬住身子, 稍显不自然,他问道:“有什么吩咐?”
婢女卷起车帷, 范景越过婢女,看向了里头坐着的李桑桑。
她是冶艳妩媚的,但苍白的面色中和了这媚态,她是靡丽的晚春的花,开到最艳,开到恹恹。
李桑桑根本没有转过脸, 范景想, 她总是这样冷漠,像是对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
李桑桑说:“今日阿娘累了, 换一条路,去城里休息一夜。”
“是。”范景说道。
范景听完吩咐就要走,他背对着李桑桑, 踢了马肚子,李桑桑忽然叫住他:“范景?”
范景回头,他看着李桑桑对他笑了,眯起的眼眸中盛着若有若无的讥笑。
“我知道你心里不甘心听从我的吩咐, 到了长安,等见到我阿兄,你去他身边吧。”
范景一怔。
李桑桑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范景看见掬水放下了车帷,只有一丝甜软的香若有若无地弥漫在空中。
范景捏住了拳,驱马往前。
距离初见李桑桑,已经过去了五个年头。
范景知道,李桑桑的心思极深,她身边的侍女可能都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她在心底漠视着一切,从来都是目空一切,外表却和正常人没什么不同,甚至用她美丽的皮相蛊惑住不少人。
她看起来格外讨厌。
第一次见到她,范景就被狠狠地奚落了,但父亲被她的鬼话糊弄住,相信她是南朝的王女。
有了父亲支持,南朝众人也将她做少主对待,可恨他找不到李桑桑的一点破绽。
但范景直觉地知道,李桑桑一定欺骗了他们所有人。
小骗子。
范景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
他依旧记得,她是怎样站在父亲身边冷漠看着他的,她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木然得像一个人偶。
他不喜欢这样没有人情味的李桑桑。
夜色到来之前,他们抵达了小城。
范景将马栓到一旁,找店家要了些草料,站在马厩里,看着李桑桑蒙上一身雪白的幂篱,摇曳着走进了陈旧冷清的客舍。
一下子,连屋内飞扬的尘埃都鲜活起来。
范景垂下了眼睛,无意识地用手拍了拍马背。
客房内,王氏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王氏看着李桑桑走进来,坐在圆桌边上,动作婷婷袅袅,如同花枝轻颤,她抬了眼睛,眉眼间俱是妩媚风情,她握住王氏的手:“阿娘,快歇息吧,今日劳累坏了。”
王氏叹一口气:“倒不是真的劳累,只是情愿在这路上久一点。”
李桑桑愕然:“阿娘?”
王氏握着李桑桑的手:“桑桑,这次去长安,大约你的婚事快要定了,我听闻吴王殿下有求你的意思,可是,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怎能忍心看你去做别人的妾?哪怕那人是皇子皇孙。”
李桑桑笑了一下:“阿娘,没事的。”
王氏看着她,担忧道:“你呀,没心没肺的。”
李桑桑安慰了王氏许久,这才起身,为王氏合上了房门。
房间内王氏的身影渐渐随着门缝变成一道细线,李桑桑彻底关上了门。
这一世,母亲和父亲依旧不睦。
当年上元节一事后,吴姨娘去庄子里住了几年,但后来祖母发话,将她接了回来。又因为李年上长安赴任,身边没有能照顾他的人,祖母又让吴姨娘母女先行去了长安。
五年过后,父亲在长安站住了脚,终于一家人都要去长安定居。
李桑桑回到屋子里,放开发髻,揉了揉一些发酸的肩膀,这时,门被敲响了。
“进来。”李桑桑扬声。
进来的是月亭,五年过去,他从白净的少年长成清秀的青年,这几年里,服侍李桑桑尽心尽力。
月亭说道:“三娘子别动。”
李桑桑不明所以,僵住了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