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有飘逸的胡子,头上一根木簪,看起来倒是仙风道骨,很有迷惑性,可是他一开口让人不由得直皱眉头。
“哎呀,殿下是你,你怎么来了?”
高桓皱了皱眉。
这道人道号玉虚,正是前世给他献上最后的药丸的那位。
前世的玉虚道人,言行一致,都是看起来就要得道成仙的模样,因此高桓急病乱求医,找上了他。
高桓不知道,他偷来的这一生,是否真的是玉虚道人的药丸起了作用。
他这一世费力提前找到了玉虚道人,但这个玉虚却令他大吃一惊,这人简直像是一个混吃混喝的骗子,让高桓对前世的自己都有些恼火。
但高桓心中不安定,他经常来找玉虚,听他东扯西扯,有时候,他觉得这个骗子是大智若愚。
或许,他真的是得道高人?
高桓随着玉虚道人走进道观中。
玉虚给高桓倒了一盏茶,开始倾听高桓的来意:“殿下今日过来,是又有了什么烦恼?”
高桓垂眼,看着茶叶在沸水里起起伏伏。
他有时候会来玉虚这里,讲他的烦恼,多数是关于李桑桑的。
关于李桑桑,他心里有许多疑问。
这一世的李桑桑,比起前世老练许多,也算计许多。高桓从前觉得,李桑桑对他这样冷,是因为他不似前世一样,他还不是太子,也没有紧握李年的把柄,更重要的是,李年尚未生病,她不需要在他身边虚与委蛇。
她用前世对待他的面孔对待他的兄长高樟。
但渐渐地,高桓觉得,李桑桑不止这一点与前世不同。
如今的她会冷静地算计他人,对待敌人毫不留情。
高桓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他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李桑桑变了。
高桓抬起头,对玉虚说道:“上次我和你说过,桑桑已经来到了长安。”
玉虚皱了皱眉头,像是将高桓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看起来实在有些不着调,他表情夸张地说道:“啊,记得,我当然记得。”
高桓瞥了他一眼,眉头紧锁,他又开始觉得来和玉虚道人说这些话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高桓沉默了一下,然后自顾自地决定,他并不是在相信这个招摇撞骗的骗子,他只是遇到了无可诉说的烦心事,这个骗子的唯一作用,就是听他讲话。
高桓试探着问道:“道长听说过前世今生吗?”
说起这个来,玉虚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什么五道轮回,什么长生不死,听得高桓眉头直皱。
高桓忽然说道:“我曾经做梦梦到过一个身边人,那似乎是我们的前世,梦中那人的性情和如今的有些出入,道长,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高桓心中隐隐有着期待,莫非,李桑桑同他一样,也是有着前世的记忆?
玉虚却说道:“五道轮回,每一次轮回都会是不同的人生,可能前一世是女,后一世是男,可能前一世是人,后一世是畜生,性情不同,又有什么奇怪。”
当听到玉虚在这里胡言乱语的时候,高桓脸色隐约有些不快,他追问道:“可是除了她以外,别的人都没有大的改变,这也不奇怪吗?”
玉虚笑了一笑:“可能是她得了什么机缘,或者是经受了打击,性情大变。你只梦见了她的一段过往,这么多年来,变化无常,谁说得准呢?”
高桓沉着脸,玉虚说得对,前世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完全不可更改的,像他就利用了这一点,提前做了许多改变,也许在李桑桑长大的时候,出现了他所没能掌控到的事。
玉虚觑他一眼,说:“殿下有没有怀疑过,你找错了人,民间故事不是常常有这样的嘛,前世有了恩情,后世来报恩,却报错了人。”
高桓冷下了脸:“不会错。”
绝不会错,虽然性格有些微妙的不同,但高桓知道,这就是他的桑桑。
他第一眼见到,就知道再不会有错。
再没有人,会让他一看向她的眸子,就让他怆然不已。
她高兴的时候会微微抿嘴,然后垂下头,生气的时候也在微笑,眼神却渐渐冷凝,还有她用美色骗人的时候,那清纯妩媚又狡黠的模样。
她乌发轻轻摆动的幅度,她勾住他脖子时候软糯的低语。
一如从前。
看着高桓忽然生气,玉虚脸有些挂不住,他讨好地说道:“我新炼制了一味丹药,储精蓄锐,吃了勇猛无比,殿下,你要不要试试。”
他的讨好毫无用处,他只看见高桓的脸色越来越黑。
高桓忍无可忍,薄薄的唇吐出简简单单一个字:“滚。”
高桓平静良久,再次耐着性子说道:“来找你,是想要给你一个机会,你不是想要天下扬名吗?同我一起去见天子。”
玉虚果然顿时激动起来:“真的?”
高桓点头:“我知道你招摇撞骗的本领,相信天子会信任你的,不过,你要顺便给我做一件事。”
第58章 不要让海棠久等。
夜是黑漆漆的, 伸手不见五指。
李蓁蓁感到浑身发冷,明明快到六月,这个漆黑的屋子却仿佛是一个冰窖。
她能听见“滴答”、“滴答”不绝于耳。
她死死睁眼, 盯着冰块融化。
李蓁蓁记起来她的手掌触到白蟒皮肤上时候那种恶心的触感, 她感到浑身冒起了小小的鸡皮疙瘩, 一层又一层。
她动了动手臂,感到一阵剧痛。
李蓁蓁摇了摇头, 想要将白蟒的样子摇出她的脑袋。
她想起了白天的事情。
当李蓁蓁看到姚五娘被人推搡着进来的时候,她一下子感到了不对劲, 但是她和姚五娘推不开门,外面没人救她们。
接着, 姚五娘哆嗦着指向了湘妃竹帘:“那里、那里有蛇。”
蛇?
李蓁蓁最惧怕蛇,这个时候她简直要惊叫出声,但是姚五娘告诉了她另一个要命的事情。
“笼子没有锁好,只是用冰块将锁冻住了,一旦冰完全化开,蟒蛇就会出来, ”姚五娘的脸色惨白, 声音带着泣音,“它就会出来咬死我们的!”
李蓁蓁眼中现出了狠戾:“闭嘴!”
姚五娘站都站不稳, 她摸着桌子就在往边上的椅子上坐,却一下跌坐在了地上,然后她再也没有力气爬起。
她看着李蓁蓁解下了襦裙的束带, 李蓁蓁咬着唇,掀开了竹帘。
她用束带穿过栅栏,一圈又一圈,她的手穿进笼子里, 她摸到了白蟒滑腻的皮肤。
白蟒终于注意到了她,向她吐出了信子,显出了狰狞的獠牙,李蓁蓁手抖了一下,慌忙放开。
束带垂落在地。
李蓁蓁重复了一次又一次,终于,她将笼门缠住,她面色苍白地走了出来,姚五娘看起来还是很崩溃:“你的手?”
李蓁蓁低头看了一眼,她的手正沥沥滴着血,是方才白蟒咬了她一口,她奋力挣脱了。
李蓁蓁颤抖着为自己包扎起伤口。
满室内,只有滴答、滴答的声音。
白蟒开始撞起了笼子,李蓁蓁心中恐惧,她不知道她的束带是否够牢固,能够承受得住白蟒的攻击。
她偏头看姚五娘,想要问问她,但是她一回头,发现姚五娘眼神涣散,她的头发全都被抓乱了,看起来她已经被吓得不轻。
李蓁蓁不再看姚五娘。
她安慰自己没事的,她等待着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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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的怪事从来都不会少,但是近来发生的一件足够让人感到毛骨悚然了。
本来养在灵圃的白蟒被人捉了关进笼子里,然后放到了姚五娘的住处。
后来,有人将姚五娘和李蓁蓁两人一起锁在了有白蟒的屋子整整一夜。
那白蟒竟然逃出了笼子,和两位娇娇弱弱的小娘子呆了一整夜。
不过幸好,这白蟒早些时候被喂饱了,没有心思吃人,只是咬伤了李蓁蓁。
两位小娘子被救出来的时候,一个疯,一个伤,真是看了就让人心惊。
这事传到含凉殿,徐贵妃只感到焦头烂额,她依稀听说过这件事似乎是姚五娘弄巧成拙,虽然现在姚五娘已经疯了,她却没有什么同情,她说道:“姚五娘和宫里犯冲,让姚家快些将她接出宫吧。”
至于李蓁蓁,徐贵妃皱了皱眉:“如今她小时候被拐卖的事传到满长安都知道了,她怎么能配给六郎,也叫李家来人,一同接出宫去。”
她想了想,想到了李蓁蓁和吴美人的这层关系,越发不喜,又吩咐了一句:“告诉李二娘子的父亲,让李二娘子早点选个人家嫁了。”
姚五娘出宫的时候,下起了瓢泼大雨。
她失了神志,却仍旧直觉地知道出了宫就意味着嫁不了皇子,她赖在屋里不肯走,还是徐贵妃特意开了恩,许了她用轿撵,姚五娘才被半压半按地塞进了轿撵中。
但是走到半路,她忽然发了病,直接冲出了轿撵,冲出了雨里,她在雨里狂奔,跑了大半个后宫。这时候宫人害怕惊扰了贵人,于是顾不得姚五娘的颜面,飞扑了过去,将姚五娘死死摁进了泥水地,这才重新将她制服。
姚五娘出宫后,被关在姚家后院里,终日不得见人,据说,姚家请了许多大夫,却依旧治不好姚五娘的病。
李蓁蓁的出宫则平淡得多。
她躺在床铺之上,脸上苍白,看起来像是活不了多久的样子。
先前殷勤伺候她的宫女将包袱向她一扔,冷冷说道:“李二娘子,奴婢事情繁忙,没有功夫为你收拾,劳烦你自己动动手。”
李蓁蓁的脸惨白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她刚入宫的时候,害怕宫人瞧不起她,将姚五娘的做派学了个五成,对宫人高高在上。
她心底认定她是要做燕王妃的,她觉得她这样对待宫人并没有什么错。
但她一旦失势,从前卑微的宫女都要爬到她的头上了。
李蓁蓁扯起嘴角笑了一下:“好,你去忙。”
待宫女走后,看似虚弱得下一刻就要咽气的李蓁蓁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照了照镜子,从粉盒里点了点铅粉涂抹在脸颊上和唇上,顿时她整个人变得更加苍白起来。
李蓁蓁察觉到宫里有人在对她和姚五娘动手。
她心里怀疑是李桑桑做的,但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李桑桑怎能如此神通广大。
为求自保,她装出活不了的样子,只希望能够早日出宫。
李蓁蓁虚弱地走出了丹凤门,看见她的父亲李年早已等待许久,她终于露出了一点笑。
但是走到李年跟前,她才发现李年眉头紧锁。
李年对她说:“蓁蓁,阿耶已经为你选好了人家,你放心。”
李蓁蓁惊诧讶异。
放心?她能如何放心?
她苍白虚弱的脸上浮现出了急躁,她慌忙说道:“阿耶,我暂时不想嫁人,你将婚事退了吧。”
李年却说:“退?怎么能退?”
李年想起来几天前的事。
刚刚听说了李蓁蓁在宫里遭受的厄难,还没有来得及心疼,李年就等到了宫里的太监过来传话。
太监说,徐贵妃娘娘想要他尽快为李蓁蓁选好人家。
李年不敢多问,只能应了下来。
李蓁蓁哀求了李年许久,李年只是不停叹气。
李蓁蓁沉默良久,她问道:“阿耶选的是哪户人家。”
李年送了一口气:“是沈家,你认识的。”
李蓁蓁拧起了眉毛:“沈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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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五娘和李蓁蓁都出宫,瓷偶和登闻鼓的事全部了结。
事情已了,李桑桑感到浑身松懈下来,她懒了一天,到了掌灯时分,吩咐烧了热水沐浴。
她躺在浴斛里,连指尖都不想动弹。
她的乌发散在水中,像墨汁化开一般,和雪色的肌肤撞出了令人心惊的色彩。
水是微烫的,她苍白的脸颊上浮现了点点晕红,有了莫名的瑰丽,艳色无边。
李桑桑吩咐了白霜不用伺候,屋子里只有她一人。
她闭着眼,微微垂着头,悄无声息,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忽然,门笃笃地敲响了两声,外面的声音有些焦急:“桑桑,桑桑……”
李桑桑蹙了蹙眉,睁开了眼睛。
高桓又来了?
这几天,不光是李桑桑忙得焦头烂额,高桓似乎也脚不沾地,于是没有踏足她的祈福台,李桑桑正是松快了几天,他又来了。
李桑桑抿了抿唇,不太想要应答,但是看着门外的架势,仿佛她不应声,高桓就要破门而入。
李桑桑动了动唇:“什么事?”
外间霎时间安静下来。
李桑桑从水中站了起来,用帕子揩拭了身上的水珠,然后拿起一套严实的寝衣,慢悠悠穿上了。
她推门走了出去,看见高桓背对着她站着,李桑桑转身往后看了一眼,虽然是隔着一扇门,但里头浴斛的阴影打在镂空雕花门上的软烟罗中,形状清晰可见。
李桑桑沉默了一下。
高桓的脊骨挺直,像是有些紧张不安,等听见推门的声音,他转过身来,肩膀顿时松懈下来。
李桑桑拧眉看他,她仿佛可以读出高桓的心思。
他怕她淹死在浴斛里?
有时候,李桑桑觉得高桓不可理喻。
李桑桑收回了眼神,从高桓身边越过,径直走到床榻上,放下了床帷,她对高桓的存在很习惯,习惯到视若无物。
但是高桓不会就这样任由她无视的。
高桓紧跟着她走了过来。
已经快到六月,高桓渐渐急躁起来。
前世六月的时候,高杨病逝,宫里掀起风波,祸及后宫前朝甚至整个长安。
高桓原本计划着在高杨病逝前的这段时间里,将李桑桑和他的婚事定下来,这样,无论今后是怎样的风风雨雨,他都可以好好护着李桑桑。
他们会好好避开这次风波。
但是事与愿违,李桑桑一次又一次地从他身边逃离。
高桓知道,阻碍他的根本不是李桑桑所谓的修道一事,而是李桑桑自己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