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外,掎裳连襼,白念似没见过世面的小孩,频频挑帘。
不过十日未出府,这七弯街又是另一幅景况了。原些闭门修缮的铺子刷上新漆,店小二站在外边笼络着主顾。
一声声雀跃的轻呼落入耳里,祁荀嘴角扬起一抹笑。
与他并肩而坐的车夫瞥了他一眼,见他心情不错,放开胆子说道:“永宁城风调雨顺,很是养人。你在这儿多待一段时日,定是哪儿都不想再去了。”
祁荀目视前方,只薄唇一张一合地问道:“小姐自幼便生在永宁?”
“小的才来白家没几年,这话应问府里的老人。可是白府的老人走的走,散的散,眼下也不知该问谁了。”缰绳在车夫手里牵动,行至青鸾河,河岸两侧石板坑洼不停。
车夫拔高声音喊了声:“小姐坐稳。”
马车发出一阵嘎吱作响的轱辘声。
祁荀岿然不动,只车内的白念跳脱了些,她一手才掀开帘幔,车轮子陷入一凹陷的小水洼。
圆滚的脑袋撞上车壁,白念茫然地抬眼,后知后觉才生出一股疼意来。
祁荀挑帘里望,小姑娘埋首在流音颈窝,流音的手抚着她的脑袋,一下下揉搓着。
透亮的光洒落在白念的衫裙上,祁荀偏过脑袋,马车小窗上的帘幔没了踪影。
他失笑:“小姐好大的手劲。”
白念直身坐起,眸子里还圈着些金豆子。她尚未反应过来祁荀的话,循着流音的眼神,才发觉自己手上挂着块方方正正的麻布。
她吸了吸鼻子:“这是...我拽下来的?”
祁荀单腿屈起,整个人懒散地靠在马车上,他眉尾轻抬,欠欠地点了下头。
白念咬了咬银牙,樱色檀口微微下憋。
她正想将缠在身上的麻布抛出去,然这坑坑洼洼的石板路好似故意同她过不去,马车陡然一晃,她整个人倾身而出。
早知道出府霉运连连,她就合该听流音的话,乖乖地呆在屋内。
白念伸手胡乱攀扯,双目紧阖。
好不容易捱过了风寒,这一摔,指不定得在屋内养上多少时日呢。
然而,意料中的疼痛并未袭来。
身下温温软软的,还有股清冽的香气钻入鼻尖,她愣了一瞬,一双手鬼神使差地胡乱摸着。
祁荀沉着张脸,眼皮跳了一瞬。
“你在做甚么?”
白念猛地睁眼,四目相对。
祁荀坐在地上,双手后撑,他面色阴沉,眉头紧紧簇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将白念从这马车上丢下去。
白念顺着男人的眼神向下看,她的腰腹贴在祁荀身上,一手扯着他的衣服,另一手则不安分地攀着他的胸口。
乍一瞧,很像是轻薄了身下的男人。
小脸飞快转红,眸底划过一丝慌乱:“我不是有意的。”
话音甫落,车轮驶过最后一个浅水洼地,若说他们二人方才还隔着些距离,马车一晃,白念又向前贴贴,小脸直直地埋落在男人的颈窝处。
上了口脂的双唇划过男人的脖颈。
一阵酥麻涌上头皮,祁荀浑身紧绷。他抓着小姑娘肩,向外推了下。
谁成想方才马车抖晃时,白念无处借力,生生将将祁荀肩头的衣裳扯了下来。
二人一分开,白念便瞧见祁荀漏着半个肩头,脖颈处青筋凸起,眼神凌厉可怖。
“还不起来?”
第22章 生气 我怎觉得赵家小姐是冲着阿寻来的……
“还不起来?”
短促沉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白念跌撞着起身,胸口上下起伏。
天地良心,她没有半分想要轻薄祁荀的念头。
怪只怪这青鸾河两侧的石路,委实破损得厉害。
“流音,你怎也不扶我。”
流音还怔愣在方才的状况中,在白念三番五次催促下,她才伸手将人扶了回来。
少顷,马车的轱辘声渐渐轻了。
车夫敲了敲车壁,开口问道:“小姐,可是发生甚么事了?”
白念咬了咬下唇,眼神飘忽不定。
她头一回觉得心虚,不敢正眼去瞧眼前的男人。
祁荀拢好衣襟,径直挑帘下车。
活见鬼了,他长这么大,头一回被一姑娘近了身。
修长的手指轻摁脖颈,面上神情错综复杂。
对上车夫疑惑的眼神后,他淡然地道了声:“无事。”
车夫不疑有他,搬来轿凳:“珠翠阁到了。”
白念理着裙衫发髻,俯身下轿前深吸了一口气,堪堪压下心里的焦灼。
珠翠阁是永宁最出名的头面铺子,里边的掌柜单凭一双巧手,笼络了不少贵女,每岁下来,都能赚得盆满钵盈。
白念是珠翠阁的常客,她这回出府,一是替自己置办些头面,二则是买探病的回礼。
这里的掌柜名唤瑛娘,她瞧见白念的身影,不做犹豫,便将置于柜内的几个紫檀木匣缓缓端出。
匣子一开,里边的钗环珠玉皆非凡品,首饰一侧以素白纸条明码标价,轻轻一扫,便能瞧见不低的价目。
白念捻起一对红色玛瑙耳坠,耳坠在耳垂边上比对,小姑娘侧着脑袋,从铜镜上映出一张细腻柔软的脸。
她将木匣轻轻一阖,转手交与流音手中。
瑛娘笑开了花:“好物配美人,小姐当真好眼光。”
说着,她又将面前的匣子推至白念眼前:“这是珠翠阁才出的贴翠华胜。昨儿还没出呢,竟教小姐撞上了。”
白念捧出华胜,华胜拱成椭圆,用了当下最时兴的烧蓝工艺。
“好看是好看,就是太艳了些。”她捧着华胜,转身对上外边的日头:“兴许阿娘会喜欢的。流音你觉着呢?”
白念拿不准主意时,便爱问身旁的人,诸如流音,诸如祁荀。
流音到底是姑娘,多少知道些。
祁荀却从未陪姑娘家买过首饰,这些林林总总的珠翠,除了颜色不一样外,哪有甚么旁的区别?
然他不愿驳白念兴致,佯装认真瞧看后,开口回道:“兴许更配夫人些。”
祁荀初来白府,又在扶安院当值,原没甚么机会见着白家夫人。
只有一回,他出府采办,回来时远远瞥见一衣着华丽的妇人站于角门。
依照她的衣裳头面,想来正是未曾谋面的白家夫人。
“那便将它赠予阿娘。还有旁的吗?”
瑛娘为难地望了一眼大开的格扇,见没甚么人进来,才慢吞吞捧出另外几个木匣。
“姑娘瞧瞧,这是一整套的头面。”
木匣一开,里边流光溢彩,镶嵌在上边的翡翠水头极好,白念正要一一相看。
正此时,珠翠阁外响起熟悉的声音:“掌柜的,我那套头面可还留着?”
掌柜面色一僵,讪讪赔笑。
“白姑娘,您可相中了?”
白念回身瞥了一眼迈入门槛的赵婉,当即明白掌柜心里的那点小九九。
想来赵婉一早便说好了这幅头面,掌柜见她迟迟不来,唯恐价高卖不出去,这才想着快些转手旁人。
“既有人定了,我便不夺人所爱啦。”
说着,她移开眼,再去挑选另外的。
赵婉瞧见她,款步走了过去。她着于秋包好头面,毫不犹豫地递与白念:“妹妹若是喜欢,姐姐赠你便是了。”
白念推却道:“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喜欢归喜欢,她可没有夺人所爱的癖好。
更何况这幅头面本身就是赵婉先定的。
“先前打叶子牌时拿了妹妹不少东西,如今我还上些,妹妹怎还不答应了。”
说着,赵婉便将那木匣子往白念怀里塞。
白念被她突如其来的殷勤吓着,打叶子牌耍阴招时也不见她手软,眼下怎还客气上了。
她双手向外,仍是推拒。
二人双手相接,赵婉垂着眼,唇角处扬起一抹诡诈的笑意。
忽闻一声珠玉破碎的声响,镶嵌在头面上的珍珠跳落在珠翠阁的木质地板上,最终沿着缝隙四处散开。
白念松手去捡,正此时,赵婉身子前倾,轻呼声从白念的耳旁擦过。
馥郁的香气萦绕在鼻尖,白念瞪圆眸子,眼疾手快地扯住赵婉小臂,奈何她力气小,二人轮番摔下去。
赵婉在下,手臂被几颗珍珠压出红印。
白念则被一双大手从身前托住,她腰腹骤紧,脚尖离地,整个人被祁荀单手捞起,直至没有珠玉的平整地面,才被缓缓放下。
“小心些。”
白念“奥”了一声,垂眸去瞧鞋面。
方才去扶赵婉时,她也没多想甚么,只觉得人就在眼前,是可以伸手拽住的。
赵婉却不这么想。
她咬着牙冷哼了一声,抬眸望向站在不远处的祁荀。
如若不是白念出手拽她,依照她倒下的方向,堪能够住祁荀的手。
见她迟迟没有起身,白念循着眼神望去:“你看阿寻做甚么?又不是阿寻推你的。”
赵婉难堪地支起身子,在于秋搀扶下起身。她眸底微红,说话时声音发颤:“怪我自己没站稳。方才摔下去时,还划了阿寻手背。”
蔻丹里侧微微泛红,显然是划出了血痕。
白念垂首去瞧,青筋骤起的手背上,果然映着三条指痕。
“我马车上还有些止血消炎的膏药,于秋,快去取来。”
于秋应了声’是’,取来膏药。
*
白念回府时,天色将晚。
她怏怏不快地倚在流音肩头:“我今日出府前应算个日子的,怎偏就遇上了赵婉,还被她跟了一路。你说她图甚么呀?总不能真是来求和的吧?”
流音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
求和大概只是幌子,瞧赵婉今日的言行做派,分明另有所图。
她有条理地回想今日发生的一切,忽而双目微睁,拉住了白念的手:“小姐。我怎觉得赵家小姐是冲着阿寻来的。”
白念也被她的话怔住,很快又笑着摆手道:“不可能的,赵婉这般注重门第,又怎么冲着阿寻去。”
“可是,她无故向阿寻道歉,每回登府,总要过问阿寻的事。今日还刻意走在后头,与阿寻齐肩。用膳时,总是问他的喜好,还...还替他夹菜呢。”
被流音稍作提点,白念的小脸显而易见地沉了下去。
她嘟囔着嘴,一时觉得流音的话有七成可信,可她还嘴硬道:“她不是喜欢祁小侯爷那样的嘛。”
“那日小姐卧病在床,赵姑娘前来探望,她出院子后,阿寻还主动叫住她,二人说了好些话呢。”
流音愈说,白念的腮帮子愈鼓,她小手绞着衫裙,平日细软的声音夹着几分烦闷:“是阿寻主动叫住她的?”
话音甫落,她便拍着车壁喊停。
祁荀挑帘里望,却见她气鼓鼓的,还有些可爱。
“小姐怎么了?”
白念指着他道:“我想吃德源堂的松子百合酥。”
第23章 婚事 听闻他家主子是同小小姐定了婚事……
饶是其应若响的祁荀也没能反应过来:“松子百合酥?”
白念点头:“对!就是上回李长安送来却被你拿出去丢了的那个!”
提及李长安,祁荀笑意骤敛。他冷嗤了一声,这是同他讨赔偿来了?
可德源堂的松子百合酥一日只做五十份,打店小二一下门板,早起排队的人便哄涌进去,一抢而空。
眼下少说也快申时,他上哪儿去买甚么松子百合酥?
可瞧白念那笃定的神情,好似再不下车,她便要着人将他赶下去了。
片刻静默。
祁荀站在青鸾桥上,眼睁睁瞧着马车离他远去。
青鸾桥同德源堂,一在东市,一在西市,二者隔着些距离。
祁荀叹了口气,快步穿梭于七弯街。等他赶到,莫说是松子百合酥,便是德源堂也正要打烊。
店小二见着他,将他拦于外边:“客官对不住,您明日再来吧。”
祁荀见里边热气腾腾,想来膳厨还未歇下,他开门见山道:“一份松子百合酥。”
店小二躬着身子,乍一听松子百合酥,他忙笑道:“这位爷,您是打外地来的吧。我们德源堂的松子百合酥一日只卖五十份,这天才蒙蒙亮,便被人一抢而空。您还是明天一早过来排队吧。”
祁荀抬了抬眼,不想为难店小二。他径直迈入德源堂,走到核帐的掌柜面前,伸手敲了敲柜台:“一份松子百合酥。”
掌柜头也没抬,直接回道:“做不了。”
早卖完了?
松子百合酥一日只做五十份确实不假。
只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那日李长安来送糕点,已然过了正午,糕点酥热,一瞧便是新鲜做的。
若正如掌柜说的,做不了,那李长安的带来的松子百合酥又是从何而来?
不过是看人下菜,骗骗寻常百姓罢了。
祁荀从怀里掏出一锭银钱,这锭银钱足足可买十份百合酥:“能做吗?”
掌柜瞥了一眼,立马撇下手里的算盘。眼前的男人虽着下人的短衣,出手倒是阔绰。
掌柜压下心里的诧异,贪心不足。只觉得今日会赚大发。
他吹了吹胡须,想再周旋会:“做不了。”
祁荀眼神微眯。
他回身时,正巧瞥见佩剑而行的丛昱。
一出一回,再摆到台面的可就不是一锭银钱了。
男人冷冷开口:“能做吗?”
掌柜撑着柜台,双膝发软。
他不是没见过配剑而行的人,只一把出鞘的长剑寒森森地压在金算盘上,他到底是有些发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