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祁荀想也没想,直直推拒道:“不敢劳烦小姐。”
祁荀今日出府,除了采买东西外,更是趁机打探消息,他本想着在外边多逛一会儿,再同丛昱交代些事项,谁成想偌大的七弯街,竟能碰上忘带帖子的白念。
“不妨事的。”白念并未多想,只以为他初来白府拘束得很。可捎他回府当真只是顺道,她总不能碰了面故作没瞧见吧。
“不若我帮小姐去取。白家与李府虽离得不远,来回两趟,却也折腾,左右李府就在前边,小姐先在茶楼寻个位坐下。”说话间,祁荀便已挑开车帘,白念细想了一瞬,觉得这话在理。
二人下了马车,祁荀轻身一跃,便就着驾车的车夫坐下,他一腿屈膝,懒懒散散地倚在马车上,车夫偷瞥了一眼,只觉得他风流气十足,可这层风流气,没有沾染半点芙蓉帐暖的俗艳。
到了白府,祁荀将采买的东西放置于桌案,拿起那张显眼的帖子,垂眸时正巧瞥见一笔一划的落款。
第9章 私心 若三番两次推拒白家小姐,也不妥……
李长安?便是永宁刺史那不成气候的独子?
祁荀眉头微蹙,怪不得白念今日精心拾掇了一番,穿得那样好看,竟是为了赴李长安的春日宴。
手里的帖子微皱,眼神紧紧地锁在尾端落笔处,冷嗤一声后,抬脚便往茶楼赶。
茶楼内,白念正端着茶盏饮茶,瞧见廊道处的祁荀后,随即站起身子:“可是拿来了?”
小姑娘明晃晃的笑意落在他眼里,祁荀眼皮轻抬,一双手不自觉地使劲。
“呀。好端端的帖子怎么皱成这幅模样了。”流音瞥见他手里的请帖后,忙接过手。
出门前还是平整的纸页,不消片刻,便皱得不成样子,尤其是请帖末端落款,若不凑近细瞧,谁还能看出那是刺史独子李长安的姓名。
祁荀猝然缩手,心虚地碰了碰鼻尖,他今日略有反常,这反常就连他自己也意识到了。
然他经年累月驰骋沙场,沉心敛气的本事学得炉火纯青。才一眨眼的功夫,祁荀便调整好心绪道:“来时走得急,力道重了些。”
白念急切切地拿过帖子,春日宴等人,膳食糕点却不等人,她若去的晚,兴许只剩眼馋的份了。
“规整不规整都无妨的,拿来就行。”她指腹一下下地摩挲着揉皱的纸页,这些动作在祁荀看来,无不透露出旁的意味。
她看上李长安哪点了?
见祁荀盯着她瞧,白念不明所以地抚了抚自己的小脸:“阿寻为何盯着我瞧,可是我脸上染了脏污的东西?”
小姑娘睁着一双无辜的眸子,眸子一眨,像冬雪纯净,丝毫不染淤泥。
以往巴结讨好祁荀的姑娘不在少数,便是有名望世家往侯府送的,他也没正眼瞧过。当下被白念陡然被挑明,他才发觉自己盯着小姑娘看了好一会儿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祁荀面色一凛,说了声“并无脏物”,正要走,怎料身前的小姑娘抬手,忽地扯住了他的衣袖。
“不若你与我同去吧。”
祁荀垂眸盯着那几根纤细的手指,竟怎么也甩不开。
还未等他开口推拒,白念又喋喋不休地诱惑他道:“你初来永宁,定是不知永宁这地的招牌菜式。今天春日宴,李府罗纳了各家饭馆酒楼的佳肴,正巧带你一同去尝尝。”
白念出手阔绰,平日里有好吃好玩的,从不吝啬分与底下的人。故而底下的人同她亲近,白府虽大,到底冷清,有流音她们相伴,委实解了不少孤寂。
“小姐的意思是,让我与你同去春日宴?”
春日宴的人数倒是没有过多限制,多带一个下人不成问题。可今日丛昱有事相秉,祁荀透过雕花窗瞥了一眼外边的日头,约莫再过一柱香,便是他们二人碰面的时辰。
“春日宴文人才子颇多,你先前不是读过些书吗?去瞧瞧也是好的。”
白念说的诚恳,只有一句她没说出口。先前白行水请师父教她念书习字,偏她是个不争气的,旁的东西一点就通,学得极快,唯有这难啃的书本子,她念了好几载,也没读进去甚么。
若有祁荀在,官家小姐为难她的时候,她也不至于傻愣愣地干眨眼,总有人能替她出头不是?
祁荀入白府前,自是着丛昱摸清了白家的底细。白行水一家搬来永宁十年有余,家境富庶,膝下唯有白念一个姑娘。
白念自幼娇养,虽是商贾人家,大家闺秀该学的琴棋书画她一样也未曾落下。
听丛昱说,白家这位小姐,琴拂得不错,刺绣作画也算上乘,独那手字,莫说堪能入眼,直言惨不忍睹也不为过。
这不,上月才气走一教书先生。
小姑娘从不掩饰自己的心绪,眸子蕴藏着那点小九九,一点不差地显露在祁荀面前。
祁荀猜着了她的用意,狭长的凤眸微眯。
左右丛昱寻不着他也会自行回去。
他想着,如今隐身白府,若三番两次推拒白家小姐,也不妥当。
且这小姑娘性子太软,瞧人的眼光似也一般,诸如先前觉得祁小侯爷凶神恶煞,而后又将元银这油头滑脑的人留在扶安院,眼下竟还瞧上了李刺史的独子。
他既在扶安院伺候,白府给他庇护,教他得以暗地查清宁远将军一事,那他照看白家小姐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
迎来送往罢了,自是谈不上甚么私心。
思及此,祁荀淡然地“嗯”了一声:“小姐说的是。”
三人出茶楼时,正巧碰上紧赶慢赶、气喘吁吁的丛昱。
虽离约好的时辰还隔了一炷香,可他一底下当差的,哪敢比主子爷来得晚。
待他瞧见小侯爷跟在一小姑娘身后,同他擦肩而过时,他一声‘主子’险些脱口而出。得亏丛昱反应快,祁荀斜睨了他一眼后,他顿时抿起嘴,乖觉地站直颔首,一时竟不知是该等在茶楼,还是继续查办手头的事。
三人上了马车,车轱辘声从石板面传来,几声过后,马车消失在七弯街的尽头。丛昱踮着脚,一路目送马车出了视线,这才松垮下身子。
他挠着脑袋,百思不解。
他家主子,堂堂宣平侯府的小侯爷,最知轻重缓急的人,怎会抛下正事同白家姑娘一并离去?
*
从茶楼到李府不过片刻,白念下马车时,李府外边已经热闹开了。门房一一查验帖子,白念得以入府后,驾轻就熟地拉着流音钻入女眷所在的澜颐亭,由于步子紧了些,风吹来时,衣裙紧贴,正巧勾勒出小姑娘曲直有致的身姿。
及笄之年,正是身子长开时,从背后望去,白念腰肢盈盈一握,一双笔直的腿匀称地罩在衫裙之下。小姑娘兴许没有意识到,然祁荀跟在她身后,无意间抬眸,正巧瞧见这幕。
只一眼他便阖眼蹙眉。
近几年西梁并不安定,他常驻军营,手里头又有好些事尚未查清,脑海中除了挥之不去的小团子外,他还从未对旁的姑娘起甚么心思。
可方才恍然一过的身姿,竟教他刻意垂眸不去多瞧。
他就不该跟过来。
这处皆是女眷,有甚么好操心的?
澜颐亭这处摆满了各个坊斋送来的名点,白念咬了咬下唇,忍着馋虫同熟识的女眷打完照面,好不容易应付完,这才伸出一只白嫩的手,捻起一块糕点。
糕点粉质细腻,入口即化,她觉着好吃,又顺手拿了两块,分与流音和祁荀。
祁荀不喜甜食,只觉糕点甜腻腻,没甚好吃的。
可小姑娘葡萄似的眸子一眨一眨,教人不忍推拒,他张嘴轻咬了一口,舌尖尽是糕点的香甜。
“怎么样?这可是德源堂的松子百合酥,一日只有五十份的。”白念伸出一只手,五根纤细的手指晃在祁荀眼前,那眼神,好似是把天底下最最珍贵的东西分予他了。
祁荀被她的模样逗笑,唇边不自觉地扬起一抹弧度,小姑娘嘴里含着糕点,单侧的面颊鼓出半个圆弧,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一只手僵立在空中。
在庆春院时,阿寻就是这般对她笑,彼时她只觉得男人清清冷冷,笑起来却如春风拂面,暖极了。
可今日再见时,她却陡然生出一股熟悉的感觉,总觉得眼前的男人好似在哪儿见过。
然而白念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生于永宁,打记事至如今这个年岁,还从未从出过永宁城。阿寻才来永宁几日,二人自是没有甚么机缘可以碰面的。
再者,依照阿寻这幅面容,她若当真见过,又岂会没有半点印象。
那她为何会觉得熟悉呢?
白念想了半晌,忽然发觉,她心里想得这些话,与公子爷逛花楼时惯用的搭讪伎俩倒有些相似。
那些想讨姑娘欢心的公子爷,初次碰面嘴上说的不都是‘姑娘瞧着眼熟,好似在哪见过’诸如此类的话吗?
思及此,小姑娘垂眸咬了咬下唇,白生生的小脸上悠悠浮出两抹浅粉。忽而眼前的光影又暗了一瞬,一双整洁的黑色鞋面没入眼底。
白念抬眸望去,只见眼前的男人逼近了一步,直挺的胸口撑着短衫,正巧替她挡住了大半个日头。
第10章 气人 她这气人的本事尚还不错
阿寻这是在替她挡日头吗?
白念一颗心噗噗直跳,像只灵活的白兔。她正想用掌心去压制胸口,手还未碰着衣裳,就被祁荀以两根指头捏住。
祁荀浑是气血,掌心的温度自要比姑娘家高些。温温热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像跟细长的柳叶在掌心轻扫。
白念欲哭无泪地抿了抿嘴,只觉得怀里揣着的白兔快要跳出来了。
她强忍住慌乱,企图挣脱:“不...不好吃便不好吃,你捏我手干嘛?”
得亏没人往这处瞧,流音也走在前头,否则当真不成体统。
祁荀瞥了她一眼,拇指来回在她指腹处摩挲,白念循着他的眼神往自己摊开的掌心望去,她这才发现,方才素手抓糕点,眼下指腹处沾满了松子百合酥的碎屑。
“春日宴才开席,小姐莫要脏了衣裳。”
祁荀一下下地替她抹去碎屑,每抹一下,白念的心就紧跟一颤,酥酥痒痒的触觉从指尖传来,她整个人敛声屏气,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就她这幅模样,竟还学人逛庆春院。
直至最后一点碎屑抹去,白念快速抽回手,连退两步后,将手隐在夸大的衣袖下。她暗自碰了碰方才被揉捏的指腹,而后甩着衣袖,佯装漫不经心地‘奥’了一声。
甩手时,她用余光偷瞥着祁荀的神情。眼前的男人呼吸匀长,面不改色,他直挺挺地站在自己身前,仿佛方才的动作当真是为了她的衣裳着想,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心思。
心里奇奇怪怪的期待落了空,白念眸光暗了一瞬,卷翘的羽睫轻颤。
她道了声谢,转身逃入畅畅而谈的女眷当中。
直至小姑娘转身,祁荀才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他两指碾磨着指腹上的碎屑,碎屑下是经年累月摩擦而成的厚茧,凡是习武之人,手上难免落下痕迹。方才也是他头一回知晓,小姑娘的指腹竟这般柔软。
白念挤入女眷丛中,这些女眷里有商户出身的,亦有官家小姐。李刺史掌管一方,明面上自要磨盘两圆,各方各门道都需打好交道,不能看轻了谁,故而此次春日宴,凡在永宁有名望的,他都着李长安一一宴请了。
只那些官家府邸出来的姑娘,不乏心气儿高的。
西梁开朝之前,商贸所禁之事良多,故而读书致仕盛行,彼时文臣当道,享有极高盛誉。西梁开朝之后,圣上大行商贸,商贾为人重视后,难免分了文人的地位,是以当下,士民等级不算严明,出仕之人,平白无故低了身份,心里多有不快,瞧见商贾人家,难免要逞几句口舌之利。
赵婉今日也同来赴宴了,她身着百蝶穿花绣衫,衣衫上花灿蝶媚,每一式样皆是玉华阁手艺精巧的绣娘日夜赶制出来的。瞧见白念后,她手里的簪花长柄扇遮住下颌,眸子微微垂着,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意。
“春日宴上多文人雅士,白家小姐怎么来了?”
白念虽在读书习字上没甚天赋,这拐着弯骂她的话,却还是能听出来的。
不外乎是嘲讽她,你一商户出身的姑娘,胸无点墨,来春日宴也不过是附庸风雅之举。
“文人雅士?”白念站在赵婉面前,眼神却在她前后左右张望着:“哪儿呢?我怎么没瞧见?”
赵婉笑意骤敛,仿佛料到后边的话,只她还未来得及制止,白念便笑盈盈地盯着她看。
“呀,总不能是你吧?”
此话一出,围簇在周遭的姑娘小姐无不抿嘴偷笑,就连站在亭外的祁荀,也下意识地压了压微扬的唇角。
原以为小姑娘性子软乎,走哪儿都亦受到欺负,谁成想,她这气人的本事尚还不错。
赵婉有些急眼,她移下遮面的绢扇,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正此时,有一身着月白色锦衣的男子款步走来,这男子一手划开折扇,每走一步,都要摇下扇柄,似要将斯文刻在面上。
赵婉眼尖,瞥见那抹身影后,立马装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待那人走至她们身侧,她便掐着声音喊了一声:“长安哥哥。”
赵婉的父亲在李刺史底下当差,二人自幼相识,如今看来,也算是青梅竹马一块儿长成的。李长安性格温和,瞧见赵婉委委屈屈的模样,难免关怀着问上几句。
“这是怎么了?”
赵婉以扇遮面,只露出一双楚楚可怜的眸子,她抬手一指,李长安的眼神便落在了白念的身上。
只李长安一见着白念,手里的折扇骤合,脸上的欣喜藏也藏不住:“念念来了。”
白念原等着赵婉告状的言辞,谁料李长安见着她,立马将赵婉的事抛诸九霄云外,那骨子热络劲儿,吓得白念后退一步,险些从澜颐亭的石阶上摔下去。
赵婉看在眼里,捏绢扇的指骨微微泛白,她犹记得去岁宴席上,李长安望向白念的眼神,这眼神是她巴结讨好李长安十几载,从未见过的。
二人寒暄了几句,李长安方才记起赵婉未说完的话:“阿婉要同我说甚么?”
赵婉抿了抿嘴,自知状告无用,她将将扯出一抹笑,转了话锋道:“长安哥哥来澜颐亭,可是戏班子都准备妥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