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讲,不讲摁在这里灌你!”
“好,我讲囖,陆大人麽,你们只瞧他是个阉人,可人家的男人气概不跟你们似的呀,只长在那个地方,人家长在骨头里。”
“扯谎,你如何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陪了他多少局子呀?他这个人,既不要我们代酒,也不跟你们似的,喜欢动手动脚。局上飞花行令,作出来的诗词你们多少个也比不得!”
席上一人伸了扇柄挑她的下巴,“他是个阉人,既然没了把势,自然就不会动手动脚囖,你懂什么?”
惠君吊吊眼,不屑之意几如一湖水波,满是引人入胜的薄烟。
由此可见,男人嫉妒起来,比女人更加疯魔。沈从之对此尤有体会,不论是对陆瞻,还是方文濡,他们都能轻而易举地挑起他的残忍与癫狂。
他用手指摩挲过木牌上那几个字,一寸寸地,像掐住了方文濡的脖子,恨不得将他一把揿入阴司。旋即锣鼓之声响起,满园里不知哪里弥散着水墨强调,咿咿呀呀地,像超度亡灵。
“不许碰他。”
云禾冷如霜刀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立时挤逼出一个笑脸,回首间,敛尽狠戾,“你睡醒了?明天是端午,园子里摆了戏酒,都是些官宦女眷,你要憋得慌,我放你出去听听戏。”
今日倒奇,云禾穿戴整齐,还挽发簪花,手秉一把莺色桐叶扇,坐在榻上,悠闲等着骊珠瀹茶,“你叫我我倒懒得去周旋,不是你叫我麽,我或者可以出去耍耍。”
满室清香,阳光透过门格照进来,仍旧照不暖沈从之,他在她的面前,似永远沉溺在一口冷潭。
他走过来,搂着她的肩放软了声调,“我下晌要去应酬,到石湖游湖,是赵大人做东,他向来喜欢你们堂子里的露霜,八成是要叫她的局。要不,我带着你去,你们姊妹见见?”
云禾扭扭肩,挪到对榻去,嘲讽他一眼,“跟你?我还不如就在这里关着。”
突兀地“啪”一声,将墙角瀹茶的骊珠唬一跳,举目望去,就见沈从之手紧紧攥成拳,“袁云禾,你别给脸不要脸,我想着法子哄你高兴,你把我当什么?”
“我又没叫你哄我,”云禾迤然一笑,慢悠悠打着扇,“是你自己同我歪歪缠缠不依不饶,你哄着我?说穿点,就是想让我哄你高兴,别说得那么好听。我告诉你,我们做倌人的就有做倌人的好处,男人见得多了,就不跟那些闺阁小姐似的傻里傻气的,说两句好听的就哄了去。”
沈从之周身的气都泄了个干净,垂下肩膀,“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我从没要求你怎么样。”
是的,她对自己从来就没有任何要求,沈从之意识见这一点,就像打了一场败仗,托着沉重的步子走过这间小小的战场,走到门前稍顿,像与敌人做和解,“云禾,你能不能教教我该怎么爱你,你才会欢喜呢?”
一片粉幔间,云禾止住扇,认真地望着他,似乎有话要讲。沈从之站定等待,好半晌才见她搦了眼,端起茶怡然自得地抿一口,最终又无话可说。
沈从之只好认命地拉开门,走入初夏的午后,阳光那么烫人,但他却觉得冷,似乎失去了什么,或许从没得到过。
到日渐西沉的时节,满园诗酒阑珊。云禾静坐等待,终归是等来了蒋长薇。
但闻她的声音高高在上地悬在门外,“爷去时吩咐过,说是今儿园中热闹,特许七娘到园子里听戏。眼下戏也尽了,叫七娘出来去同那些个奶奶太太们打声招呼。”
那丫鬟稍稍思量,怯弱地低垂下巴,“爷说七娘若是出门,须得我们跟着。”
“跟着就跟着吧,快请出来,外头太太们要归家去,叫七娘陪我一起送一送她们。”
开了门,云禾款步拂鬓地走出来,媚眼如丝地朝守门的丫鬟睇一眼,“飞莺和倩儿呢?将她们也放出来,大过节的,未必许我出去就不许她们逛逛?叫她们将我的屋子收拾收拾,后头跟来。”
二人往厅上去,云禾与各位奶奶太太见了礼,再听了一出戏,吃了几杯酒,玩至碧叶沉水,夕阳倒影时节,方与蒋长薇将人送至角门处。
一群花红柳绿由丫鬟们相引在门上与蒋长薇云禾一一辞别,谁家夫人握住蒋长薇的手笑得一连谄媚,“奶奶送到二门处就好了呀,哪里至于送到角门上来?真是折了我们的寿。”
“夫人客气,难得一见,舍不得你们,多送一段,多说一会儿话,有什么不好?”
那厢笑将出门去,蒋长薇趁着人来人往,障扇瞥云禾一眼,“出了这扇门,天大地大,我不管你是混死还是混活,不许再踏进沈家半步。也不可在堂子里久呆,爷二三更回来,找不着你,必定先往堂子里去寻。”
“奶奶放心,这辈子绝不叫你们夫妻再见着我。”
言讫,云禾人群里睃一眼,瞥见位相熟的夫人,趁铃兰绊住看守的丫鬟,忙不迭地领着骊珠等人挥扇迎过去,“哟,陈奶奶,好些日子不见您,愈发年轻了!瞧,方才席上人多,没瞧见您,真是我的罪过,我送您上车去!上回问您的那个头油我找了好些铺子都没找见,您可得告诉到底哪里买的,可不许藏着掖着……”
如此这般迷了丫鬟门房的眼,趁着乱哄哄的场面混了出去。那飞莺倩儿早扎好了包袱,取出四面帷帽戴了,顷刻跑出长巷,一路朝月到风来阁狂奔。
月上阑干,风流阵里正热闹,迎来王孙,送去梦郎。急管繁弦的酒色乡,一向是女人的阎罗殿,妇女从来只有躲着走的道理,何曾见过往里奔的?
不想就让袁四娘见识了一回。彼时她老人家正在门前送客,目送老客马车错去,见街市人流里奔来四女。
四娘骤惊,拉着云禾悄然躲进房里,“我听见说你近日被关在屋里不得出门,怎么又忽然跑出来了?我的的老天爷,你敢逃家?你可知道逃妾是个什么罪名?你不要命了?!”
云禾喝了好些风,吹得嗓子讲不出话来,忙咽了一口茶,“妈放心,我叫他家奶奶写了赠女文书,按了手印落了款的,就是告到衙门里我也不怕。妈,你只说,姐姐姐夫何时上的京?”
“走了三日了。”说到此节,四娘顷刻淌眼抹泪地哭起来,“你姐夫遭了好大的罪,你姐不放心,非要跟着去,我劝了好一阵,只是不中用,她倔起来,比你也不差!就带着个小桃良一个车夫,一路上颠簸得怎么样呢?她一个女人家,要是遇见什么事情,你姐夫在囚车里锁着,还能管得了她不成?”
云禾急急吃完一杯,将青釉斗笠盏毅然决然地搁下,“妈,立刻给我备辆车,我也要去,趁此刻城门还没关,我得马上赶出城去。”
“什么?”将四娘听得骤惊骤怕,倏地吊起两条细眉,“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我才讲你姐不听话,你倒好,马上就不听话给我看?你个小贱蹄子,好好在这里呆着不好?跑到京城去做什么?!”
云禾急得眉头蹙破春山恨,“妈,我一时同你讲不清,我直说两件,一,就算我手上有赠女的文书,沈从之也是不肯罢休的,我待在这里,他少不得要给您找麻烦。二麽,我手上有些东西,急着赶上去找姐夫,或可为姐夫平冤,还能为我文哥哥报仇,我得去!我嫁给沈从之,就是为了这一天!”
原来芷秋早前担忧方文濡的消息散布出去叫沈从之听见不好,因此还没对人讲过。四娘听后,想这方文濡与云禾向来夫妻一般,必定拦不住她,最后劝一句,“可这么远,路上艰险呐!”
“没事情的妈,我追上姐姐,与姐姐做个伴也好,咱们什么没见识过,怕他什么?遇见要钱的我给钱,遇到要色我给色,还怕逃不出命去?妈,没功夫了,快叫相帮套车!”
四娘一躲脚,一阵风似地旋出屋,吩咐打点了一番,又格外装了一包银子与她。云禾单带了骊珠,马车乘着黄昏,刹那便将这繁华之乡抛却在后,逐日而去。
日隐云山,稀薄的月光映照着另一辆饬與,颠簸在坎坷的官道上。呼啸的风险些刮落车帘子,周遭山林响彻野兽狼嗥,天地间,马蹄奋力踏破黑暗,杀到黎明。
王长平是这旷野黑暗中唯一的男人了,自然担起了一个男人的责任,一壁挥鞭,一壁扭头安慰,“奶奶别怕,野兽都在林子里,被马儿惊着,且不会出来的。前面三四里有驿馆,爷他们应该歇在那里,咱们天亮就能追上了。”
车内一片漆黑,芷秋紧搂着桃良,心里怕得要死,声音却尽量维持着平静,“真是辛苦你跟着我们跑,回头爷平反了,叫他升你做大官家。”
“奶奶哪里话,伺候主子就是咱们该做的。”
芷秋在黑暗中笑一笑,抱着桃良暗嗔了一眼,“我不叫你来,你非要跟着,又吓得这样子,往后还有二十来天才到京,你还不得吓破了胆啊?”
“怕归怕嘛,”桃良由她怀中探起头,将捂耳朵的手慢慢松开,“我不跟着姑娘跟着谁?姑娘就是我的娘一般。况且阿则哥也回京去了,我要去找他。”
二女相视一笑,闪烁的眼在黑暗中像漫天的星光。
但前方三四里,却是陆瞻的黑暗开端。山野驿馆只得几间陋室,窦初独自占了一间,下剩的五六人分作了两间,其中两人压着陆瞻在一间房内。
屋子里倒是有些家私,只是都破破烂烂不成样子,一床一榻皆叫两个差役占了去。陆瞻只能带着手脚撩拷缩在墙根,半梦半醒至三更,尿意涌来,再三踞蹐下,还是冲着榻上轻喊了一声:“烦请二位,我要小解。”
榻上那位叫杜三的翻了个身,像是没听见,陆瞻只好拔高了音量,“烦请差官,我想小解。”
倒将床上那位叫王钊的唤醒了,火冒三丈地砸了个什么过来,“吵吵吵吵你娘啊吵!嚷嚷什么?!”
陆瞻避之不及,正砸在他肩上,顷刻伤口崩裂,淅淅沥沥涌出好些血来。他眉心紧扣,磨一磨唇,“烦请差官,我想小解。”
那王钊怒经挣起,下床点了盏油灯过来,黑暗中灯火缥缈至跟前,提靴就往他腹上踹了一脚,“解你娘的牝!我劝你少找麻烦,你还当自己是提督太监呢?你现在就是个阶下囚,再敢多嘴,老子的拳脚可不听招呼!”
言讫,又往他下腹补了一脚,力道过重,将陆瞻一股尿踹撒出来。王钊闻见一丝味道,将油灯朝他身下一照,登时拧起眉。
恰逢榻上那位也醒了来,望见陆瞻额头发汗,浑身微颤,因问:“大半夜的,吵什么?”
“阉人就是尿多,憋不住,撒了。”
闻言,杜三好笑起来,“是好像有这么个说法,说是阉人没了把势管不住尿,常年得在裤子里垫着棉布,就跟女人来月信一样的,垫好几层。嗳,你脱了他的裤子叫我瞧瞧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
王钊果真弯腰去撩陆瞻的衣摆,陆瞻忍着一身疼痛挣扎而起,暴怒下,有些什么话将要脱口而出,却伴着起伏的胸膛一忍、再忍。
见状,那王钊怒从心中起,提起脚照着他膝盖踹去,将他踹跪到地上,“跟大爷充英雄好汉?一个阉人,连女人都不如,也配讲骨气?”
一听女人,那杜三来了兴头,猛地坐起来,颠得一张榻咯吱咯吱响,“后头跟着那个女人,你瞧见没有,长得真他娘的好看!那面盘,那身段,险些将我的魂都勾了去,叫她瞧一眼,我路都不会走了。”说着,抬手摩挲着下巴,回味品砸,“什么时候能摸一摸她,叫我少活十年也甘愿。”
霪声里倏然镇压来陆瞻阴鸷的嗓音,“你敢摸她一下,那就不是少活十年的事儿,你全家都会跟你陪葬。”
王钊见他又站了起来,猛地再踹了他一脚,“死鸭子还嘴硬?打量我们不晓得?那不就是个倡伎嘛。我们还晓得,她是你的女人,不过就有一点想不明白,你们怎么行房?”
暗黄的光晕里,陆瞻双眼逐渐爬满血丝,像什么破碎的断纹。他撑着再度爬起来,死死盯着面前的差官,目光中似乎扑出一只野兽,要将他撕碎!
王钊不由得打个冷颤,稍稍避开眼,“不说我们也猜得到,不就是借个玩意嘛。”
语毕走回床上,噗嗤一声吹灭了灯,喷出一口的唾沫。黑暗里传来杜三调侃的声音,“借什么玩意?要借就借个男人嘛,我这里现摆着,不如你借了我去。”
渐渐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像是一阵阵狂妄的嘲笑,响彻在陆瞻的耳廓,诸如什么“绝户”“阉狗”“半个女人”……
他倚回墙角,目怔怔望着望不穿的黑暗,尿意久憋不住,尽数撒出。刹那浸湿他下半截的衣裤,比上半身涓涓细涌的血液更加滚烫灼人,将他烫得真是疼,比满身的血壑要疼上许多。
他阖上眼,并隐隐期待,太阳永不升起,明天不再到来。
可周而复始地黑夜与白天用不止歇,第二天,裤子衣摆干了大半,却留下股淡淡的、刺鼻的味道。当荒野的风扑门而来,将它吹散,随之亦渐渐吹散一片尊严。
一行人正围着两张八仙桌吃饭,细嚼慢咽间,窦初遽然蹙额,刻意将墙角的陆瞻瞥一眼,“什么味儿?驿丞,你这面里放了什么?怎么一股子膻味儿?”
那掌柜登时由柜案后头谄媚迎出来,“长官玩笑,哪里来的膻味?小小驿馆,想羊肉那是没有,得到了镇上往大驿馆里去找!”
王钊嫌他不识抬举,瞪他一眼,接过窦初的话去,“大人有所不知,这阉人昨夜尿了裤子,我们在屋里给他熏得险些睡不着!”
话音甫落,就是一阵哄堂大笑。窦初渐渐收敛起笑意窥陆瞻,见他在墙下半阖着眼,浓密的睫毛颤个不停,地上的碗筷还是端过去时的模样,一口没吃。
窦初吃了个半饱,抽空慢悠悠踱步到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笑一笑,“来呀,将陆督公请到门外去,碗也给他端出去,这味道太熏人,别倒了大家的胃口。”
门外满目翠微衰杨,风露凄清,枝枝叶叶的远处,烟村繁茂,正是端午好时节。陆瞻倚在门角,望高凝远,旧年景闪在眼前,万种千般,最终停留在那张血尿糊了满身的床板上,他曾在那里死去,像此刻一样,死在同一个“症结”里。
他始终未发一眼,垂下脸。而有什么慢慢潜入他的死亡的时刻,一步一步,轻蹑罗鞋,浅提裙边,像地狱里走来的女天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