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读完,忙将陆瞻搀起,“督公,咱们出来时,皇上叮嘱过,务必就在苏州拿到姜恩几人的口供。京中龚兴已经在想着弃车保帅了,倘若出了差错,这一回可就又是白忙活了。”
“有你们在,哪能白忙活?”陆瞻落座,压一压手掌,崔元峰适才落座。
上了茶,陆瞻同黎阿则吩咐,“在织造局收拾出几间屋子给元峰他们住下。”
那崔元峰忙搁了茶起身行礼,“谢过督公,不知咱们什么时候动手抓捕姜恩等人?”
厅外铺满阳光,蝉鸣仍旧未断,与陆瞻阴沉的眼色仿佛是两个季节,“眼下即是中秋,不急,你们到苏州的事儿,先不要让任何知道,暗中派人盯着他们的府邸,若跑了只猫,也得给我追回来,密切监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等过了中秋,十八子时拿人,届时将府台大狱收拾出来,就在那里审讯。”
“是,督公放心,卑职们都是便装来的,京里的消息来得再快,也没有我们的马快。”
“陪审官是谁?何时到苏州?”
“噢,皇上定下沈从之、窦初一同会审,另又派了翰林院的陈大人来陪审,大概过半个月就到。”
“好,”陆瞻浅笑,朝众人睃一眼,“半个月后,要是他们说出来的供词不是皇上要的,那你们就白在我手下干这几年了。”
二十几人齐刷刷拔座,窸窸窣窣响作一片。崔元峰的眼逐渐染上秋色,闪烁着黑油油的光,“督公请放心,还没有人在咱们北镇抚司的手底下能嘴硬的。”
稍微寒暄半晌,由黎阿则招呼着众人往织造局落脚。陆瞻独回房中,脱了蟒袍,就脱掉了一声肃杀之气,换上暗紫直裰,阴沉里蓄满温柔。
西仄的太阳明晃晃地扫着合拢的两片霞影纱帐,浮荡中,就像荡起一个斑驳的梦乡。
撩开帐,见芷秋侧压着枕睡得正香,两扇睫毛挂着扑来的阳光,将她正好晃醒,“你谈完公事了?他们人呢?”
陆瞻将腿摆在外头,靠着床架子将她搂在怀里,“将他们安排去了织造局,这几日我大约有些忙,过节的事儿恐怕就只得你张罗着办了,去将你妈妈请来住两日,帮着你一同照管照管也好。”
听了一席,芷秋敏感的神经挑起来,瞌睡已醒,端坐了神秘兮兮地盯着他,“是不是苏州府要变天了?”
“没成想,你还对朝局十分敏锐。”
“真的呀?”芷秋将叠着腿坐下,睡得乌髻款亸云鬓堆,腮红杏艳,别有一番慵懒滋味,“是不是要抓祝斗真他们?姜恩、祝斗真、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的几个六品以上的官员,除了他们,还抓谁?”
陆瞻挑起眉逗她,“看来你知道的事儿还不少啊?”
“我陪了这几年的局,你当我白陪的?”芷秋得意地转转眼,顷刻又担忧起来,“可往常还有不少官员都巴结着他们,不少阿谀奉承的,要是都抓了,苏州府岂不是要罢好些官?那不就没人管了吗?”
陆瞻拂开她额前一缕发,将她对揽过来,手就顺理成章地爬进她的衣裳里头,“这种事儿,都是抓几个为首的就是了。其他的小喽啰,不过是小惩大诫,意思意思就放了,真都罢了官,我朝就是一年一科举、成堆的进士也补不完缺。”
这般说着,一个手掌张弛有度地收放着,像企图抓住一片云朵。须臾间,芷秋顶着红馥馥的脸,抓住他的手腕无力推拒,“做什么呀,要吃晚饭了,一会子丫头进来。”
说曹操曹操便到。桃良才由屏风后头踅出来,就远望见芷秋坐在陆瞻怀里,虽然将他遮了大半个,也分明瞧见他一只手在人衣裳里。桃良十分麻利地又踅回屏风后头,假意咳嗽了两声才走出来,“饭摆好了,姑娘姑爷出来吃饭吧。”
饭还未开,谁知张达源又进来递了个沈从之的帖子,陆瞻只得将提起的象牙箸又搁下,抱歉地对着芷秋笑一笑,“你瞧,我还以为明日才开始忙呢,没想到现在就要开始忙起来了。”说罢,朝桃良招招手,“好丫头,你坐下陪你姑娘吃饭。”
芷秋提裙起身,将他一直送到廊外,“你要少吃酒哦,见到惠君,替我问个好,早些回来,我等你安歇。”
暮晚风林里,洒下一束束斜阳,也落在陆瞻温暖的面庞,“今儿是怎么了?白白又嘱咐我这么些话儿。”
芷秋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大约是“每逢佳节倍思亲”,她没有父母,便生出了凄凉之感。更念陆瞻有似还无的父母缘分,“眼下就是中秋了,我等你回来写下公公的名讳,我就好赶着叫人刻一个牌位出来,节下咱们好供奉啊。”
“好。”陆瞻点头应下,走出两步,又倒回来吻她,“谢谢你。”
目及处,他的背影染上秋光与翠色,是一副半暖半凉的景,芷秋大概永不能将他从这如冰如火的人间打捞起来,但她已经懂得安静地站在他身边。
晚饭自然就是桃良陪着吃,是一样鲜藕煨火腿、一样蒸鲥鱼、再佐两样时令鲜蔬,配着荷花酒,安安静静地两个人。
不时饭毕,见这园子里专负责采办的一火者提了几个灯笼花样子进来,有桶形的、浑圆的、四角的、六角的、八角的,所绘各色嫦娥奔月,花鸟鱼虫,琳琅满目尽现眼前。
那火者姓夏,年纪不大,因生得十分漂亮,芷秋素日只叫她“小夏花”。眼下见了这些灯笼愈发喜欢,叫桃良摸了一吊钱给他,“小夏花,你们织造局里要是忙,就将这些事情交给这园子里那些官家做吧,你只管忙你的去。”
小夏花年纪虽只十六,却胜在机灵,“娘为了中秋操劳了这几日,我们这点事儿算什么?这园子里早前都是祝斗真的家仆,爹不放心,不叫他们进院里来走动。”
“你爹就是多心,他们还能吃了我不成?”芷秋款笑,指了茶点给他。
“娘是没经过才讲爹多心,”夏花拣在踏板上坐下,口里细叼着块点心,“我们都是经过的。在宫里头,皇上吃的饭食都要叫奴婢们先尝过才敢吃。眼下爹要办祝斗真,保不齐他家这些下人里头起什么歪主意,只叫他们在门外扫洗扫洗吧,娘这些日子出门,也不要用那几个祝家的小厮,还用咱们后买的那两个。”
“我晓得了,我也不爱出门,只是请你后日派人套了车去堂子里跑一趟,接了我妈同姊妹过来同聚。”
那夏花应答着出去,桃良收拾了下,捧着绣绷坐在对榻笑,“姑娘虽说不能生养,却一下多了好些个儿子出来。我说姑娘,中秋节,您可问过姑爷是不是要将老太太他们接出来吃个饭?”
芷秋摇着扇,想起那间堀室,起一生鸡皮疙瘩,“要怎么样,他自己会晓得安排,我不管了,就当没这些人。我可警告你,陆瞻的这些事情你不要同一个人说起。”
“晓得了 ,我还要您嘱咐?”
斜阳渐渐残灺,闺阁里保持着永恒而静怡的幸福,而一墙之隔外,却充满着阖家团圆的热闹。
因中秋佳节,上头特许了假,韩家老爷韩圃由嘉兴府忙赶回了家,在祠堂拜过先祖,又到厅上见过了一众家人,略微寒暄几句后,趁着摆饭的间隙,将韩舸独招至书房。
门窗紧闭,残阳仍透过绮窗细密的孔立进来,扑了满案尘埃。
韩圃靠在椅上,黑鬓生银丝,略显疲倦与沧桑,“你上疏的事情,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与你爷爷说一声?若不是朝廷里有我原来的同科传消息给我,我还不知道你竟不声不响的办了这么大的事。”
韩舸撩了衣摆伏跪在地,深扣了一个头,“儿子让父亲与爷爷忧心了,父亲千里迢迢归家,风尘仆仆却不能安歇,是儿子不孝。”
父子俩眼睛颇为相似,只是韩圃留着半尺美髯,眼色更加沉淀,“我问你话,你照实说。顾泉为什么被南直隶都察院收押?下头还有两位县丞,怎么却叫你一个主簿升任知县?”
“这……”韩舸心内也有疑,只是忙着灾情与上疏,没功夫细想,“都察院的公文里说,顾泉未经庭审仗杀百姓,至于为什么叫儿子升任知县,我想,是不是因为城外的流民?他们想叫儿子收拾这个烂摊子?”
“叫你收拾?你收拾得了吗?简直妄自尊大!”韩圃气得连连拍案,“起来回话!”
韩舸吓得一哆嗦,忙臊眉耷眼地立在书案前。韩圃剔他一眼,恼得直笑,“你收拾的办法就是假借朝廷的名义,假拟公文向各大豪绅借粮银?你知不知道你这是给人现摆个把柄在桌上,你参了他们、他们少不得要借此参你!”
“我知道,可爷爷父亲自幼教导我人皆可为尧舜,也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们要参就参好了,不过是丢官败职,若以儿子的仕途前程能换城外流民温饱,儿子不后悔。”
“你说得倒轻松,若只是丢官败职,你爷爷何必在任上病倒?”
韩圃缓缓撑起来,与其隔案相对,半张脸被残红映得肃穆庄严,“你借的可是六十万石粮食三十万两白银,加上你公文上许诺的利息,这么大一笔账,谁来还?你以为朝廷会替你还吗?还是你觉得咱们韩家倾家荡产能还得起?朝廷不想还这个债,就只能杀了你给那些豪绅抵债啊!”
韩舸垂首片刻,缓缓抬起落寞的笑脸,“杀就杀吧,只要不是累及父母牵连家人的罪,我认了。况且,我上疏时虽只参了姜恩等人,可查下去,少不得就要牵出龚兴一党,就算没有这个事情,龚兴之流也不会放过我。父亲不是说,为民请命,是身为父母官之责?儿子不过是谨遵爷爷与父亲的教诲。”
韩圃满踱着步,一双眼定在墙上,“苏州这么多官员,他们都不上疏,就你逞这个能,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做了别人的棋子?”
“父亲这话,儿子不甚明白。”
“隔壁住着的那位陆公公,我先前也以为他是到苏州来监管织造局的。可顾泉出了事后,我有些想明白了,他到苏州,是皇上派来对付龚兴的。龚兴在朝廷里根基太深,这么多年那么多人弹劾他,都没能动得了他,皇上登基不过一年有余,在朝廷里也不动不了他,只好从苏州着手,这才将你这个小官吏推出来当枪使呢。”
韩舸深思熟虑半晌,弯起苦涩的唇角,“父亲,这是好事啊,说明皇上没有忘记我朝江山,皇上有心肃清天下、重兴社稷,这难道不是天下臣民之辛吗?几十年了,因先帝玄修荒废社稷,如今机会来了,我小小县官若能以小博大,做颗棋子又算得了什么?”
他笑着,烛火跳在他稍显青涩的脸上,颤颤的光影里,满是毅然的慷慨,“天下总需要有我这样的棋子来打破僵局,我不参,等谁来参?今日等明日,明日等后日,父亲等了这些年,只等到先帝驾鹤仙去,龚兴等人却还老当益壮。父亲,我们这些做官的能等得起,百姓能等得起吗?我不做这颗棋子,难道非要等到百姓死绝亡国之日吗?!两京一十三省装聋作哑已久,总要有醒着的人。”
韩圃扭头望他,沧桑的眼里逐渐起了愧色,“我与你爷爷,本以为你是在逞书生之气,想不到,你已经长大了。你、你无愧韩家列祖列宗。”
他将手落去韩舸肩上,不再多说什么,沉默的眼里闪着零星泪花,道尽一位父亲的欣慰与心酸。
一场黑云翻墨未遮山的政变挑起了每个人的神经,致使这一年中秋所结的千灯百盏皆如落花浮萍,前程不定的命局里,大概只有陆瞻,仍然适意行,安心坐,闲时琵琶醉时歌,倦来抱拥美人卧。
佳节之下,满园张灯结彩,那厢优伶婀娜,这厢妙伎玲珑。月到风来阁的众人皆聚在草亭闲谈,将一片竹林闹得似秦楼楚馆一般。
莺声燕笑随风灌入绿纱窗,陆瞻不禁一笑,随手闲翻了一张帖子,“窦初……没想到他与沈从之私交已经这么好了。”
案前立着黎阿则,细腻的肌肤里汩汩涌出些阴气,“照干爹吩咐,崔元峰另派了两个人暗盯着沈大人与窦初,发现近几日,他们二人你来我往的,比从前频繁许多,不知这两人是在谋划些什么,儿子恐怕,是对干爹不利之事。”
“风波从不平,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陆瞻满不在乎地靠在椅背上,斜望一眼窗外天色,刚过晌午,太阳正悬,蝉儿喧嚣,闹得人心惶惶,“眼下,盯好姜恩祝斗真才是要紧,他们大约忙着销毁兼并田地贿赂龚兴的证据,叫元峰看好了,少一页纸,就叫他脱了袍子来领罪。另外,告诉被派到长洲常熟等地的人,不要走露风声,秘密审讯几县县令,将供词六百里加急递回来。”
“儿子明白,只是这几个县的县令招了供,该如何处置他们?”
陆瞻撑案起来,踅出案外,“皇上的意思,牵涉的官员太多,那些不紧要的人,按罪行轻重罚没些家财,还照旧按原职当差。”
“儿子这就去传干爹的话。”
“去吧,”陆瞻拉开两扇门,稍稍侧目,“快去快回,你干娘备了席,叫你们一同团聚赏月。”
黎阿则在其叵测的眼色中看到一丝温情,令他冰冷的血液有了点热度,他稍站一瞬,适才踅出书房。
谁知刚踅至廊下,即见桃良穿一件崭新的淡青紫遍地撒花通袖袍,长罩桃红百迭裙,如一片飞花颜色,夭夭淡粉。
眨眼睛,那一抹青春立在他面前,往他嘴里塞了快梅花形月饼,“阿则哥,你尝尝,妈妈他们带来的,我们堂子里的厨娘做的。”
“谢谢。”
他拔步而去,桃良紧跟在他身后闹渣渣的,像一只麻雀,“你们安南国过不过中秋呀?也吃月饼赏秋海棠吗?你们过年节吗?元宵赏花灯吗?”
阿则顿住,下巴朝林子一抬,“你过去伺候吧,我还有事儿要出去,晚些回来。”
桃良往林子里一瞥,再回头时,他已经走了二丈远,她只好遥望他的背影,唇上低低呢喃着,“阿则哥,你想家吗?”反正她是想的,只是想不起家的模样来了。
再望那边草亭里,满是人世的遗孤,组成是一个蜂蝶阵,莺燕巢。陆瞻被一众娇女簇拥着,只觉倒在了个温柔乡,相思窑。他自歪在榻上,前有阿阮儿重拾短笛,没人可说的话语吹成风落花,又有朝暮琵琶伴奏,弹搊出江南的水音。
一曲罢了,芷秋在侧递上一樽荷花酒,“怎么样?你还没听过我们阮儿姐吹笛吧,眼下可涨见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