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宦——再枯荣
时间:2021-09-10 09:52:41

  陆瞻一个胳膊搭在支起的膝上,大加赞赏,“阮儿姑娘的笛吹得比宫中的乐师更妙。”
  “妹夫这是谬赞,”阮儿将短笛交给身后的丫鬟,回眸过来谦词,“宫里的乐师哪是我们能比的?我们真同那些技艺精湛的大师傅比起来,连笛都不配摸了。”
  “哪里话,宫中的乐师伎艺虽好,可演奏音乐,还得有些灵气,自然是你们这些见多识广之人更有灵气。”
  那露霜凑在案上托腮,“姐夫,你这是夸我们还是损我们呐?怎么听着不像好话呢?”
  “可不是?”朝暮在秋千架上摆着,轻裙飞扬,“什么叫‘见多识广’啊?姐夫说来听听嘛。”
  陆瞻向芷秋递去一眼,芷秋却不理会,眼瞧他被些个难缠女子左右刁难不施援手。倒是袁四娘出来解围,“几个死丫头!有你们这样刻意为难人的?局子上也这样?”
  露霜鼓着腮顶嘴,桃李颜色,“哎呀妈,姐夫都不生气,您老人家气什么,大节下的还骂我们。”
  却听朝暮在秋千架上磕了几声,芷秋朝她远嗔一眼,“鬼丫头,还打秋千哩,瞧都咳嗽起来了,还不是叫风给吹的?快下来消停些。”
  那朝暮只顾不听,叫丫头在后头推,荡得高高的,像一只振翅的黄莺,“姐,没什么,不是风吹的,大约是前几日伤风了,这两日总咳。”
  “既是伤风了,就该老实些啊,”云禾不比芷秋温柔,拿一个白眼飞她,“就跟关了八辈子的鸟,疯了似的。快下来,一会子厅上要摆饭了。”
  那朝暮果然像着了风,下来便竟拼命咳嗽起来,众人忙递帕子给她,袁四娘拧着眉将其教训了一顿,“早就说请大夫来瞧,你个死丫头总是说不听!明日回去,还该请个大夫来号脉,开了方子好吃药,老老实实在屋里养两日才好。”
  朝暮将头点点,吃了几口茶,适才压下不适。正值千羽阁那边摆好了席,众人相邀着挪至那边,赶上天色暗下来,爬上一轮圆月,照着绮落筵,红烛高烧,灯花绕结。
  残荷映月,对岸水亭里有戏子婉唱,这案皆是陌路家人,也不分男女,挤坐几席,又是连诗,又是联句,又是飞花行令,又是拇战喧嚣。
  不想朝暮是个极善拇战的,竟令张达源连连辙北,吃了几大海,生死不服输,踩在杌凳上,挽了袖口又同朝暮对战起来,口里直高嚷着什么“三星高照”“三元及第”“五子登科”之类,引得众人围看。
  几拳下来,那张达源又输了,一班小火者围着起哄,“大哥,你也不行呐,怎么能输给一个姑娘?将咱们的脸都丢尽了!”
  “有什么丢脸的?”张达源吃得一张脸通红,嗓子比平日略显粗狂,将众人一挥,“她行令的日子只怕比咱们多了去了,输给她有什么丢人?再来!我就不信这个邪了。”
  朝暮亲自斟满一大海,掣了披帛将酒递给他,“愿赌服输,先将这一海吃了咱们再战不迟,你可别想赖我的酒哦。”
  张达源在众人讥笑下伸出手去接酒,不留神触到她的指尖,登时心起异样,只觉浑身血气都涌在了面上,幸得酒色掩盖,这才没闹了个愣头青似的红脸。
  岂知缘来缘散,就在这朝夕之间,几如夜空怒放的焰火,乍合乍离,一瞬绚烂。接连不断的“咻咻”声内,闪亮长夜,斑斓的光瞬息照明了姑娘们的容颜。
  娇女们凭栏而望,又蹦又跳似炸了兔子窝一般,男人在身后半步。只有陆瞻毫无顾忌地环住芷秋,朝天上绽放的一只白白胖胖的玉兔指着,“喜欢吗?”
  “喜欢!”芷秋狠狠点头,喧嚣里抬目找寻他的眼睛,“这都是怎么扎出来的?竟然还能扎个兔子,那能不能扎个嫦娥娘娘?”
  “这个嘛……”陆瞻故弄玄虚拖着长长的尾音,欻然将头一摇,“我就不知道了。”
  “你还有不知道的?”
  陆瞻莞尔,满目烟火,五彩锦色一一滑过他的眼,“我又不是天山的神仙,自然有不晓得的事儿。你要知道也不难,明儿叫人去问问扎焰火的师傅不就成了?”
  夜空开出了一朵极艳丽的朱砂红霜,仿佛能闻见它馥郁的香气,可不过须臾,碎坠琼玉,了无踪迹。但芷秋在陆瞻眼中所见的颜色,她期望着是一生不灭的,她贴在他怀里,纤长的手指轻抚过他的下颌,“咱们这已是第二遭一同过中秋了,你今天高兴吗?”
  他想的与她想的一样,“你高兴我就高兴。”
  芷秋抖着肩一笑,抖落一滴泪来,又忙抹掉,“不知道怎么的,遇见你以来,我竟然变得爱哭起来了。”
  “没事儿,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要连这点儿自由都给不了你,我陆瞻就真是个无用之人了。”
  他们相拥,引来几女侧目,见云禾的笑容渐渐变得怅怏凄迷,阿阮儿便挨近来,“没什么好羡慕的,你的方大人再有个把月就要回来了,到时候,就是我们羡慕你了。”
  好在关于等待,云禾已经有了足够多的经验,细数她的半身里似乎都在等一个人出现,他出现了,然后就开始等他归来,这大约是一个女人永恒的宿命。
  但她已经算是幸运的了,只好藏起心酸,宽慰地笑笑,“阮儿姐……”
  往后,就没有说辞了。阿阮儿抬手抚一抚她脑后堆起的乌髻,“我没什么,秋丫头也懂事,就只你,专长了张不饶人的嘴。以后嫁人了,要照顾好自己,也要照顾好夫君,你一辈子的亲人,就是他了。我们这些姊妹,都是要散的,往后也不知落到何乡何地,可照管不了你那么多。”
  云禾有些想哭,怕她瞧见,便抓着雕栏,后仰着腰,弯得像一轮月亮,风掠起她紫纱的披帛,如梦如烟。
  星空里,不断有烟火陨落,又不断绽放,零零散散,七零八落,坠去了无何他乡。而她将要坠在一片叫“方文濡”的梦田里,陌路天涯皆此时,这片梦田,大约也在仰看同一轮月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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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醉卧花树(十) [VIP]
  风入帷帐, 月照纱窗,尘埃笃笃末末落在妆台,镜中自有一张青春好容颜, 描来梨花淡妆。
  大早起, 雏鸾便忙着叫小凤为其梳洗穿戴, 好赶去浅园与妈妈相聚。钗环铃铛摇得清脆悦耳,将韩舸由梦中闹醒。他挂起帐, 见其娥眉弯成风月桥,笑声娇似百灵鸟, 他便也跟着笑了。
  雏鸾听见,忙由妆台踅到床前, “二哥哥,是不是我吵醒你了?我不是有意的,你再睡会子嘛,太阳还没起来呢。”
  窗外正值拂晓,韩舸索性掀开被子叫她上床来,“不睡了, 横竖也就半个时辰的事了。你脱了鞋子上来, 我们说说话。”
  “可我要到姐姐家去了,我妈同姊妹们昨夜住在那边, 吃过午饭就要回去的,我要赶着去同妈和姊妹说话。”
  韩舸索性躬下腰去脱她的绣鞋,将她的腿抬到床上,“你与姊妹妈妈们往后还有许多时候能见, 先陪我说话要紧。”
  “二哥哥, 你这话不讲道理, ”雏鸾掰着指头同他点算起来, “一则麽,我嫁了你,不好往堂子里去,时常一两个月见不到妈;二则麽,咱们俩天天都见,有什么要紧话非要现在说?三则,”
  她瘪下脸来,像一位女先生,“昨天散席时我分明讲了叫你到大娘屋里去,你怎的非不去?你今晚必须得去,不然老太太又该说我了!”
  若放往常,韩舸也就应下了,可今时不同往日,他将头摇一摇,新燃的高烛照亮他半悲半笑的眼,“不去,我今晚还偏睡这里。”
  雏鸾额心愁成了轻柔山川,狠剜他一眼,“你想害死我?非要叫老太太训我你才高兴?况且大娘还怀着宝宝呢,你该去陪陪她啊。”
  他轻笑,随意地戏说着真话,“老太太要是训你,你就为我受着了吧,以后她老人家也就不训你了。至于大娘,我白天回来了先去瞧瞧她,再到浅园去接你。”
  “二哥哥,”雏鸾倒在他怀里,好个委屈模样,“你不疼我了,竟然舍得叫我挨训。”
  韩舸轻轻一笑,一颗心却酸得发胀,下巴抵在她乌溜溜髻顶,“我最疼你了。雏鸾,我要是哪天走了,你往后也不要忘了我是最爱你的,恨不得跟你生同衾死同穴,活着也想天天同你在一处。”
  “你要走去哪里呀?”雏鸾懵懵懂懂地探起头。
  外头大概有丫鬟们进来,开了门户,卷来秋风,也刮来一抹凄凉意。韩舸注目满是不舍的水星,看她半晌,方下了床,“去衙门,我该走了,你且去吧,我晌午回来了去接你,在姐姐家里好好玩耍,不要调皮。”
  谁知雏鸾翻下床来,凑到他眼皮子底下刮脸臊他,“羞羞羞,去个衙门还哭鼻子!”
  韩舸望着波澜渐平的水盆里自己的倒影,僝僽无奈地绽出一缕笑意,“没哭鼻子,是打哈欠带的泪花。”
  “哼,我才不信你!”
  他搁下刚拧好的面巾,不想一转身,雏鸾已走到了帘下,他追上去想抱抱她,雏鸾却生怕他耽误了自个儿同袁四娘相聚,灵敏得像只抓不住的彩雀,扑扑腾腾架云而去。
  这厢正在穿戴,又见谢昭柔扶着门框慢腾腾地进来,韩舸忙去搀她,“大清早的你怎么来了?”
  “我来瞧瞧二娘和夫君,”她将眼四处顾盼一圈儿,走上来替他扎系官袍的衣带子,“二娘呢?天还没亮呢,又到厨房里寻摸吃的去了?我瞧她近日胖了一圈,再吃再吃,好身段都要吃没了,夫君也不讲讲她。”
  韩舸怅然垂首拂着胸前的补子,“她妈与姊妹们昨日在浅园过的节,在那边睡了一夜,她一大早赶去见她们了。……其实她永远这样不懂事也蛮好,凡事不往心里搁,就能开心一辈子。”
  系好衣带,又扎着腰带,其间谢昭柔仰脸望他,才发现她总是青涩而温文的夫君仿佛一夜间长大了,下巴蒙了层沧桑的淡青。或许是因为他们已经好些时日未曾同床共枕,她倏然生出些不安的陌生感来,“夫君,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那只伸去案上取乌纱帽的手略一顿,扭回头来,“好好的,怎的这样问?”
  谢昭柔摇摇头,十分体贴,“我就是见父亲回来与你在书房谈了半晌话,我以为他老人家责骂你了呢。”
  “你多心了,”韩舸正了衣冠,临去前抚了下她隆起的肚子,“不要总瞎想,好好安胎才是,我中午回来同你一道用了午饭再到隔壁去接雏鸾。”
  言讫搀着她一道出去,下廊便自往衙门里去。外头秋高气爽,蝉鸣渐稀,风已微凉。
  正是个赏菊的好时节,因祝斗真向来穷奢极侈,早年便在浅园里种了许多名贵菊花,眼下开的正艳,趁着雏鸾过来,芷秋便带着众人一道游幸。又是玄墨又是羞女,再有金背大红、粉葵、飞鸟美人……
  一行花间里过,那朝暮又咳嗽起来,芷秋听得心紧,“下午回去就请个大夫来瞧,拖拖拖仔细拖成个大病!我听着咳得嗓子都哑了。”
  那朝暮绢子捂着嘴缓了几口气,又有丫鬟在边上替她顺着背,这才稍好,“知道了姐,下午回去就请大夫。”
  芷秋记挂着北镇抚司来抓人的事儿,拉着袁四娘同阿软儿朝前走了一步,轻声细语地叮嘱:“妈、姐,这两日赶紧把账清一清,先将官府里那些挂账的人点算出来,寻个急用银子的由头,派人去把账收了是正经。”
  挂账向来都是月底结,阿软儿起了疑心,眉头暗结,“眼下才是中旬,怎么好就去叫人结银子的?”
  那四娘朝后瞥一眼,见众女在后头嬉闹,又拽着二人往前一步,因问芷秋:“是不是上头有什么风声?咱们苏州府官场生了什么变故?”
  “妈,你们不要多问,”芷秋将纨扇遮着朱唇,额心聚起凝重,“这苏州府的天,恐怕就要翻了,其他的,你们不要同一个人讲,先把那些做官或是官府亲戚的客人先清了账,仔细再过几日就收不齐了。”
  二人心内鹘突着应下,又与众人闲逛至日中,在千羽阁里摆的饭,回房中来吃茶。这功夫陆瞻正由衙门里归家,门前遇见韩舸来接人。陆瞻一见他,便有些许怅然,正是墙内芭蕉墙外愁,一叶梧桐一叶秋。
  韩舸家里过来,换了常服,是一身鹅黄圆领袍,尤显少年意气,想起上回指责陆瞻,又想起他到苏州的内情,心生愧疚,走上去行礼,恭恭敬敬喊了声:“督公。”
  “韩大人客气,”陆瞻虚托他一把,进了门内。
  稍走片刻,韩舸便藏不住话了,“上回卑职在书房内对督公大放厥词,望督公勿怪,请恕卑职一片焦心,竟不知督公亦有隐情。”
  言着,又有一番君子和而不同的见解,“可我想,社稷之根本,无非是百姓,冷眼见百姓饥毙,这是否有些过于爱毛反裘了?”
  陆瞻硬一硬颌角,无悲无喜地笑,“苏州府死几千百姓,暂且还伤及不到我朝社稷之根本,但龚兴之类不除,那就不单是苏州府的事情了。”
  片刻无言里,韩舸不敢苟同,但他知道别无他法,只好失望地沉默。
  念及他一片丹心,陆瞻又道来:“你上的疏,皇上看了龙颜大怒,派了北镇抚司几位钦差过来拿人。只等这两日过了,十八就拿人,你为民之心,皇上必不辜负。”
  “请问督公,这案子是谁主审?”
  “是我。”陆瞻背起一只手,萧萧风拂衣袍,“上回你问我是不是怕了龚兴,我现在告诉你,我从未怕过。韩大人,你以身犯险之功,不论将来你的结果如何,皇上与我都不会忘,百姓也不会忘。”
  大片大片的秋色落入韩舸眼里,他仿佛已经见到了一个硕果累累的太平盛世,因此生出些豪迈,又有些好奇,“卑职敢问督公,怎么偏偏要让我一个小小的县令去打破僵局?难不成,正是因我就是个小小的县令?”
  陆瞻侧眸,戏谑的笑意里带着欣赏,“我决定用你的时候,你可不是个‘小小县官’,还只是个‘小小主簿’。我可以说得冠冕堂皇一点,是因为民生之安危,也可以讲得直白一点,是因为你在朝中毫无根基,就不会牵扯到朝廷里其他的人。但诸多原因里,主要是因为你韩大人有这个为民之心,也有这个博大之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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