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了钱回到车里,絮儿将串好的铜钱提溜在朝暮眼前,手上一颠,哗啦啦响得清脆,主仆俩娇莺一样的笑声好像就响在这扇窗后。
云来云去,花淡胭脂冷,那些隐隐约约的笑声又消散在风廊。
芷秋倚在陆瞻肩头,只觉秋意渐寒,忽而东风,“她小时候不跟我们似的瘦得蜡黄蜡黄的,长得可好看了,梅花鹿一样的动人。长大了,益发好看,若品相貌,她是算得上烟雨巷甲榜的,不过是伎艺略疏一些,否则早就做了花魁。可这么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染上疫病了呢?”
陆瞻精神困乏,却还是温言软语地宽慰,只是眉梢染了一丝沧桑,“命矣何可奈?你不要多想,现在吃着药,保不齐明儿就好了。咱们回家去吧,明儿你再来瞧她。”
“我不回,”芷秋摇摇头,端正了身子,抿掉唇上浸的眼泪,“我在这里守着,倘或有什么急事,我的身份倒还能有些便宜。又或者,她要是……我们姊妹岂不是连面都见不着了?”
“我瞧你大约也是一夜没睡好?回吧,你支撑得住我也支撑不住了,昨夜东奔西走赶了一夜,你就当是陪我回去歇一会儿。你放心,我叫张达源留在这里,要是有事儿他骑马回家报你。”
芷秋瞧他眼下一层淡淡清肌,只得应承了与他一道家去,大门外吩咐张达源留下盯着。
满园红叶黄花,张达源在门房上坐了半晌,眼前灯半昏,檐外月半明,他便有些坐不住,欲上楼去。
园中正值晚景寒烟,风细细,离人秋,冷落了花露,隔壁行院里却依然胡笳沥沥聒耳声,风流醉乡杳杳琴。
刚至垂花门下,便被袁四娘叫住,“大人还是不要上去的好,我叫人在屋里铺好榻,大人在上头歇一会子,有什么事情相帮自然会来说。这个疫病说不准,姑娘们都是一处长大的姊妹,拦也不住,可您非亲非故的,何苦去冒这个险?”
几盏廊灯相照,张达源扭过脸来,放诞地笑一笑,“我命贱,向来是既有今朝酒,哪管明天事,妈妈不用拦,我上去离近了看着,若有什么,我好早去报我们奶奶。”
这般不管不顾地攀上西楼,瞧见朝暮屋内有灯,却空无人声。他在门下静立一会儿,也不敲门,就在廊沿上闲靠着。天外半明月,夜风刮来若有似无相思意,却音无半句,书无片字。
“门外……是谁?”
门内起声,张达源抬头去看,只见绿纱窗上倚着香魂一影,弱弱地歪在榻背上,瞧不见轮廓,却见一头愁髻病鬟。
是朝暮的声音,他认出来,两手放在膝盖上紧张地搓一搓,有些粗糙的脸上泛起淡淡红晕,“是我,张达源,是我们督公叫我在这里守着姑娘。”
“哦,是张大人呀,”朝暮记得他,魁梧得不像个阉人,声音却有些不合时宜的细腻,拇战连输了自己好几遭。她思来便觉好笑,“你到楼下,叫妈,找间空屋子,你睡吧。”
她说几个字就要长歇一气,一句话讲得断断续续。其间只要停顿一下,张达源的心就往上蹦一下,险些要撞破胸口去问问她,“你记得我”?
但说出口的却是,“没事儿,我就在这里靠着,我们督公下的令,我若去睡了,就是明儿皮不想要了。”他怕她笑话似的,自个儿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被风散开,“你觉得怎么样?可好些了?”
朝暮因与他不相熟,不过往常陆瞻来时与他门里门外见过几面,再就是中秋闹了一场。也正因不熟,眼下倒好将不能同姊妹们说的话同他讲,“不怎么样,我大,大约是要死了,”
讲到此节,咳命似的咳了一阵,“张大人,大夫讲,我得了疫病,死了,也得烧了。你见多识广,我问问你,要是没了尸骨,望乡台上,还能不能叫父母认出来?”
“这个我也不晓得。”张达源望着她的影,只觉情无凭据,他曾“睡”过许多女人,倘若那算得上睡的话,但从没爱过任何一个女人,因此他不知道这令麻木的心肺得以复苏的法力算不算爱。
如果算,那得多悲哀,他才“爱”上一个人,这个人就要死了……
他垂下粗犷的眉峰,自嘲地笑笑,“要按你这个讲法,那我们这些尸骨不全的阉人在黄泉路上,也是不能与父母相认。”
“张大人,你是哪里人?”
“我原籍是汉阳府的,你晓得汉阳府吧?”
“晓得,”朝暮歪在榻上,拂开了絮儿递来的水,“我前年,有户跑买卖的客人,就是汉阳府的。”
张达源仰头在廊槛上,望见云翳渐散,皓月长圆,好夜仿佛一霎永远,“你老家哪里的?”
“我老家……”
他等了半晌没有声音,一颗心骤然抽紧,忙仰回头。却见纱窗上瘦影伶俜,正俯在炕几上写着什么。他缓下心去,又耐心等候。
朝暮搁下笔,咳嗽一阵,咽了几口温水,嗓子却还是填满了血腥味,“我老家,是苏州本地,太仓州的。四岁那年父母死了,到大伯家住了两年,长到六岁时,大伯母就将我,卖到了这里。”
那影又无力地靠回纱窗,扬着残面,再望一眼窗外的月亮,“我已经不记得我娘长什么样子了,若无全尸,回头到了地府,她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她,可怎么好?”
她说话渐渐接起力来,张达源以为她有些好了,亦渐起欢喜,话儿也就多起来,“不妨事儿,父母哪有不认得自己个儿的女儿的?甭管你长成什么样儿,或是做了阿猫阿狗,他们都认得。”
他是头一回同她说这么多话,夜廊上笑弯了眼,昏暗里不断闪烁着中秋那夜她眉飞色舞的妍丽模样,每一帧表情、每一句话语,都是麻木岁月里最鲜活的记忆。
因此,很想靠她近一些,在命运的轨迹里,“说起来咱们倒是同病相怜,我父母也死了,家中有两个弟弟全靠我养活,可家里没钱没地,实在养不活。赶巧那年县衙门里替宫里头招收宦官,凡报名者能得一吊钱,我就去报了名……”
痛苦并暗长的经历被他删其要去其繁,只笑述着好的一面,“好在这些年我混出来了,家里两个弟弟也在老家混了个小吏当当,还娶了媳妇儿,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朝暮姑娘,熬过来就好了,真的,没什么苦是熬不过去的,不就是个疫病嘛,城外那么些染病的人,好些也都救活了,这个我可不是哄你,我昨儿才去县衙门问过的。朝暮姑娘,等你好了,我……”
窗上映着慵沉的光,杳杳弱弱,渺渺茫茫。她再没有声音,倒是见窗上扑来另一个影,是絮儿,捡了件氅衣罩在朝暮身上,分外从容地朝窗外低吟,“张大人,姑娘没了,去给芷秋姑娘报信吧。”
张达源心一坠,就觉坠到了当初净身的床板子上,弯刀一扬,就割去了他的余生,就好像也割去了他适才萌芽的感情。
他只得盯着那个再无生机的影,坠下一滴泪来。他是从来不哭的,人讲“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本来是个阉人,要是有泪轻弹,岂不是更不像个男儿了?
这般呆坐廊沿,想着方才还没来得及问出口的话:“等你好了,我能不能来打你的茶会?”他原是想“徐徐图之”,谁知秋风不及花落匆匆,难待徐徐。
人去也,一风吹落江楼月,正当拂晓鸡鸣,烛灺灯尽,窗户外响起一阵急促的绣鞋声。
芷秋一夜难眠,稍一点动静便惊醒,眼下忙坐起来,果然见桃良檠一盏新灯踅出台屏,烛光晕开她满面混乱的泪渍,“姑娘,张达源院外头讲,朝暮姑娘没了,就半个时辰以前。”
将陆瞻亦吵醒,正要撑起来搂芷秋,谁知她身子一歪,先栽倒下来。陆瞻刹那没了瞌睡,忙吩咐人快马请了大夫。
这厢云履繁脞,袖声乱杂,又是请大夫把脉,又是煎药,生生乱了半晌。到朝云出岫,陆瞻还穿着一身寝衣,外头披了件大敞,在屋里来回踱步,纵然大夫讲了没大碍,他还是不放心,一颗心鹘突乱跳,总担心芷秋醒不过来。
床前丫鬟正用小匙喂药,送进去一些,总要溢出来一点。陆瞻有些等不得,过去接过碗自己含了药以唇相渡,一碗药倒吃下去一大半。
这般耐着性子等了小半个时辰,还不见人醒,黎阿则门外候了半日,只得进屋去请命,“干爹,府衙里还等着干爹坐堂呢,今儿该审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的几个经历照磨官,您是圣上钦定的主审官,您不到堂,陈大人沈大人窦大人都不能私自提审犯官啊,再有姜恩祝斗真抓在牢里还没过问过呢。”
陆瞻适才将垂在芷秋脸上的目光收回来,嗓子眼里似飞了沙,有些嘶哑,“姜恩祝斗真先放在牢里,别叫他们睡觉。另外去传我的话,就说让几位大人共审,不必等我。”
话音才落,就觉手上轻柔覆上来一只手,扭头一望,是芷秋醒了,小脸惨白地冲他笑笑,“我已经好了,别耽误你的要紧事,你去吧,横竖我也要到堂子里去,你不用守着我。”
说话就撑坐起来,一身花容褪色,柳腰折断之态。陆瞻本不想让她去,但还是将她搂起来,“聚散无凭,别太伤心。”
他在外头叫来桃良与张达源交代了一番,“照看好你们姑娘,别叫她哭坏了眼睛,倘或那边有什么缺的,叫园子里头去办,回头我有赏。张达源,奶奶要是在堂子里有什么事儿,快马到府衙报我。”
张达源有些木讷地颔首退出去,陆瞻则走到龙门架上更衣,仍旧不放心,“她得的是疫病,眼下这疫病已经在城里渐渐传开了,比先前在城外时更易死人。你送一程便罢了,不要到跟前去瞧,这都是说不准的事儿。”
穿戴好蟒袍乌纱,又落到床上,“衙门里完了事儿我去堂子里接你,大夫开的那防治的药,你走前吃一碗。道理我不多讲,你比谁都懂,珍重自身,别叫我担心。”
“嗯,”芷秋百般无可奈地点点头,奉与他一个宽心的笑意,“我晓得,你去吧,还有个云禾在那里要我照管呢,我不会怎么样的。”
陆瞻握一握她的手,跨下踏板,芷秋久望他的背影,眼中蓄满泪,一颗前两日还圆满快乐的心遽然转了沧桑,只觉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行难行,立难立。
红轮渐正,月到风来阁哭声震天,往常供奉神像的厅堂如今满挂白皤,满是些憔悴玉容,围着一副棺椁哭断肚肠,恨断琵琶。
因疫病过人没个准儿,大夫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停灵,须得立即抬到城郊烧了。袁四娘不敢耽误,叫姑娘们哭一阵,立时就请人抬了棺椁送出西郊,一路由众女扶灵相送,除了月到风来阁的几位,也有别家与朝暮素日交好的姊妹。姑娘们个个儿穿麻披孝,呜呜咽咽泣倒垂杨,哭折枯木。
穴就点在了婉情的墓旁边,几个相帮又拣了快空地架起柴火,开了棺椁将朝暮抬到上头。不知谁大喊了一声,“点火!”将张达源的心由肚子里扯到了阴曹地府里,周遭砌着四面黑墙,他顿觉腿一软,险些载到土里去。
火焰顷刻蹿得老高,浮浮荡荡的熊熊火焰上头,是青空无云,浓浓黑烟也侵染不了的冷漠清秋色。
好在丫头絮儿还有救,袁四娘搬了些酒去令她将屋子扫洗了一遍,早中晚将饭送在她门外,令她独在屋内照管好自己,桃良见芷秋在四娘屋里与姊妹们说话,便自与骊珠上楼瞧她。
屋内各色娇莺病愁,阿阮儿在榻上蘸蘸泪,喁喁呢喃,“还说明年的盒子会上,保不准就是她要夺魁呢,不曾想……妈,等絮儿好了,这生意还是要做起来的,这事情还是不要外传的好,只怕客人往后不敢来。”
四娘擤了几下鼻子,一把尖刻的嗓音哑得刺耳,“我如何不晓得?前几日我都是同人说堂子里在装潢屋子,不便招呼客人。对了,前两日秋丫头说的那些帐你都收回来没有?已经抓了那些人了,保不准牵出更多的人来,如此下去,还有饥荒要打呢,我看呐,索性去将那些挂账的都结清了算。”
“我晓得,妈将自家的账也清了,我看这个疫病和官场上的事情,还有一段日子要熬呢。”
闷日将倾,芷秋哭得没了神经,再瞧云禾,惨白的脸,眼肿得跟金鱼眼似的,她便款站起来辞行,“妈,我带着云禾先回去了,有什么事情派人到家中告诉我。”
“嗳嗳,”四娘忙起来送她两步,“你要回去养足精神,不要再哭,也别同雏鸾说起这个事情。”
“我记住了。”
言讫牵着云禾跨出门去,走到马车前,见张达源慌背过去,一个胳膊肘抬起胡乱蹭着。芷秋什么也没问,只是叫他帮着将云禾扶上车去。
顷刻马车摇晃起来,又颠下云禾一海的眼泪,倚在芷秋肩头低低啜泣,“姐,我小时候还老抢她的东西呢,她有好看的绢子我要、有好吃的我也要,她却不曾同我真正红过一遭脸。我总想着,横竖咱们姐妹转来转去都在这苏州府里,等我嫁了人,她年纪也到了,就叫文哥哥寻一位可靠的人,将她说嫁过去,她为什么就等不得呢?”
芷秋沉默地搂着她,实在是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也曾有过许多的“为什么”想问,譬如她们这些女孩子为什么沦落到这里?可她老早就明白了,比不幸更不幸的是苦难没有原因。她们只能在苦难里不断朝前走,不问因由。
天际忽然闪了电,轰隆隆几声雷震耳发溃,紧着铺天盖地的暴雨砸下来,噼里啪啦乱砸在车顶,溅开的水花里,是芷秋一抹毫无光彩的哀笑。
▍作者有话说:
我一直觉得我的是甜写文,只是没那么齁甜而已~ 我没有虐、我没有!
第70章 红愁翠残(二) [VIP]
自朝暮去后, 好似是她的怨念汇集成了一场瘟疫,迅速地蔓延在她所怨恨过的人间。
县衙门向都指挥使借调了大量兵力,开始在城内逐渐排查清理出那些染上疫病的人, 将他们统统驱赶至城北几间特意腾出来的破庙里头。
因此, 水乡的街市桥巷几乎每天都演着骨肉分离的戏码, 哭声成了真正的水磨腔,咿咿呀呀满是愁韵。何忍堪听?于是芷秋便躲在家里不出门, 也不许云禾出门,只靠小厮来回与月到风来阁传递消息。
这日风轻寒, 二人坐在床畔,芷秋端着个银斗熨熏锦被, 随口与她闲谈,“堂子里的生意愈法不行,客人们都不大敢去了,还好妈清了好些账出来,尚且能支撑着过了年关。只是妈往前答应给你置办一副嫁妆的事,你就不要去问她老人家了。我给你办, 明天我请个师傅来, 你喜欢什么样的家私,你说给他, 叫他描了样子来你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