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才怪了,叫您多少天才见您来,我还当是做什么大买卖去了,瞧不上我们这里一点小钱呢。”
“岂敢岂敢?”老师傅将图样子交与徒弟,额心深叠苦闷,“还不是因为近来城里闹疫病,死了好些人,几户老客家中有人没了,急托我画些棺材上的样子。一时忙起来,倒没顾上答应夫人家里。”
闻听此言,芷秋亦不禁叹息,“死人的事最要紧,不怪师傅。桃良,门外叫人送师傅出去。”
云禾约了雏鸾同谢昭柔一道逛她家园子,也辞了往隔壁去。芷秋独在榻上坐了一会子,吃完一盅茶,正要回房,不想方才送师傅出去的一个小厮慌慌张张跑进来,“奶奶,门外来人了!”
惊一句前言不搭后语,芷秋轻攒眉头,复落到榻上,“来什么人了也值得你这样慌脚鸡似的?”
“是一位姓梁的公子,他说是府台同知梁京梁大人家的公子,说与您是旧交,也来拜会。”
说的便是那风流孽胎梁羽州,芷秋闷在椅上想不通他来做什么,还是桃良眼儿一转,机灵地凑近来,“姑娘,我好像听见阿则哥说这桩案子牵扯了这位梁大人,我想,这梁羽州八成是来走门路的。”
“哼,亏他想得出来。”芷秋满目鄙夷,睨着那小厮,“你去回他,就说我不在家,就算是在家,也不好见他,哪有一个妇人汉子不在家,私自与外男相见的?就这么说,叫他自己回去!”
那小厮愁得眉眼挤弄在一处,半晌舒展不开,“我原是这么回他的,谁知这人颇为无赖,说什么‘我知道你们奶奶要躲着不见我,你去同她说,她要是不见我,我就在这东柳巷嚷嚷开她与我从前的事情,她不怕没脸就只管躲着!’小的们赶他一阵,他生死不走,这才来回奶奶的。”
芷秋听后,险些将肺腑气炸,又怕他真嚷开了伤及陆瞻体面,只好堵着一口气,“请他到厅上来!”
未几见梁羽州随下人上来,半年多未见,倒还是那副清隽模样,只是拖着些恹恹不得志的情绪,连胡子也不顾修理,唇边连着下巴蒙了一层淡淡的青茬。
眉眼虽沧桑了些,说话却还是那副没头没脑的样子,“你如今做了富贵奶奶,就将我们这些老朋友都忘净了?我有事来求你,你们家门上那几个下人还推三阻四地赶我!难道咱们往年的情谊,你都忘了不曾?”
芷秋恨不得撕他的嘴,再三忍下,朝下首一张椅子摆开袖,“梁公子请坐,不是有意拦您,实在是我夫君不在家,我不便见客。公子有什么事情,就快讲吧,你我已婚男女,不好说话太久。”
那梁羽州久不见她,如今再见,只瞧她比往年肌骨风流,恬静如水,比从前又一番别样温柔。正瞧得痴迷呢,倏闻桃良咳嗽了两声儿,将他一缕浪荡魂惊回体内,忆起了正事来。
这厢撩了袍子坐下,直勾勾朝上瞅她,“你我两个也不是那等拐弯抹角的交情,我直说了吧。原是我父亲叫督公拿到了府衙大狱里去,一连好些时没个消息,我母亲在家哭昏过去好几次,实在等不得了,想着来问问你,若是没什么大事,你能不能在督公面前求个情,将我父亲放回家来?”
芷秋乜来一眼,全然不加掩饰的轻蔑,“若没什么大事,何故拿他?既然拿了他去,自然是有犯法违律的事情。公子请我去说情,这倒怪了,别说我一个妇人家,就是我家夫君也不敢轻易私放了谁,这可是皇上钦定的案子,来了那么些个钦差,你当是平日里在街上欺行霸市呢?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梁羽州在椅上呆怔一瞬,适才意识见严重性,愈发急起来,“芷秋,你就瞧咱们往日的情分替我父亲说句话吧!且不论别的,咱们好了这么久,一床睡一被盖那么些日子,也算得夫妻一般。俗话讲,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我往前对你还算是大方,只要你张口,我何曾推脱过一回?”
上年枕上欢,孤女杯中泪的日子又经由他的口舌里倒转回来。芷秋坐在榻上,益发厌恶他了,只把个牙错得咯吱咯吱响,“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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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红愁翠残(三) [VIP]
北风乍紧, 在天际吹开一条口子,拂晓惊露时分,陆瞻适才归家来。擎了一盏微灯, 又借着几分月光摸进卧房, 撩开帐子瞧一眼芷秋, 但见铅华洗净,腮染淡粉, 曲线婀娜,睡颜天然, 一股月意风情。
因怕扰了她睡觉,陆瞻只拿了寝衣到外间去换, 服侍的是小夏花,十分机灵,只在外间点了两盏昏灯,又瀹了盅淡茶搁在炕几上。
陆瞻换上一身暗紫的寝衣,外罩了暗蓝的氅衣,卸了冠子吃茶, 耳边听着夏花说起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的闲话来。
听完这桩公案, 他将那只莲花白釉杯轻轻一搁,“你娘怎么说?”
“娘生了好大的气, 叫他滚,他还赖着不走,儿子就叫了人将他打一顿丢了出去。”
陆瞻略微点头,“天亮了告诉阿则一声儿, 叫他去大狱里传我的话, 那姓梁的既然已经招了供, 就动刑吧。再告诉门上那些下人, 若往后还放这种不三不四的人进门,便治他们一个私通外贼之罪。”
“那今儿的事,干爹怎么罚?”
“急什么?过些日子定了罪,自然是抄家的抄家,问斩的问斩。”
言讫在外头洗漱完,轻了脚步往卧房去,才刚倒在床上,芷秋便嗅见了熟悉的檀香,迷迷糊糊滚到他怀里来,“你回来了?”
“嗯……你吃过饭没有?”
“我给你做了件衣裳你去试试啊。”
“陆瞻,我想吃个桃……”
听了半晌,才知她是在呓语,陆瞻暗笑暗叹,在她耳边轻轻吹送,“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这个时节,我上哪儿给你弄桃去?”
“想吃,桃……”
陆瞻笑拥着她,“好好好,明儿给你弄个桃。”这般说着,一手轻车熟路地放在她那几两脯子上。
天长日久的相拥中,他对她的身体已经生出近乎执迷的沉溺,仿佛成了一种本能,像婴儿在睡梦中也总能找得到滋养,也好像,在这种滋养里,他能再长出新的肉身。
而秋色滋养的大地却在奄奄一息的金色里,逐渐靠近死亡。黑靴所踏过的每一步,皆是浮尸或者待毙的人群,天地悠悠间。一尊巨大的佛像立在破瓦陋檐之下,金身斑驳,狭长的眼悲悯而冷漠地睨视着人间。
一差役戴着面巾,另捧着条帕子急走到佛像底下递与韩舸,“大人,还是赶紧将面巾戴上吧,仔细染上疫病。”
韩舸瞥一眼,未接,“不妨事,我吃了防病的药。尤大夫呢?去将他找来。”
不时见尤大夫进来,睃巡四面或伏或卧的人群,朝他拜礼,“韩大人,老朽正有事情要说。眼看就要入冬了,还请官府备些炭火被褥棉衣之类,否则这些病人就是没死在疫病里,也得被冻死在这些破庙破观里。”
“这也是我眼下正愁的事,不过我会想法子,您老放心。”韩舸回以一礼后,朝外头正搬运尸首的板车望一眼,“尤大夫,您上回说,天气凉下来疫病就能有转机,不知现下情况如何,缺些什么,您老只管说。”
“现在死的人比前两天少了些,可见我与几位大夫推断得没错,这病,天气热便散得快,天气冷便散得慢些,咱们正好趁着这一个冬将疫病根治好。”
尤大夫拈着须,朝满地的病人远近睃看,眼比身后的大佛更具慈悲,“只是尚有三件事向大人禀报,一便是过冬衣物的事情;二麽,还是药材,上回在周边州府采办的药材已经快用完了,这些发现得早的病人,药可不能断呐,请大人再想想办法;三则,这些死了的病人,都是要烧了的,可自古就讲究个死有全尸,好多亲眷都拦着不许烧,还请大人去同这些亲眷们交代清楚。”
韩舸穿着青色官袍,补子上彩线繁脞,衬着他年轻的面庞格外俊朗。他将头点着,一一应下,“过冬的衣物炭火还有药我都会想办法,至于亲眷的事情,我叫人去同百姓解说,想必他们是能体谅的。”
转来转去,韩舸就将主意打到了陆瞻身上,特意驱舆赶到府衙,通报后候在离牢房稍近的一间小厅内。
这厢正吃着茶,倏忽不知由哪里猛地喧起一声极痛苦的嘶叫,唬得他端茶的手一抖,挂了满身的茶汤。
静候半晌,还不见人来,他欲找个人催催,几不曾想,如今府衙成了钦命皇差办案的地方,来来往往都是见过市面的差官,谁都不将他一个小小县令放在眼里,只好耐着性子哑等。
又小半个时辰,总算见陆瞻进来,正拈着张帕子搽手,韩舸晃眼便见他手上、帕子上沾的血渍,又见他温和的面色上还滞留着死气沉沉的杀意,行到上首坐下,“韩大人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儿?”
韩舸心内有些惧意,忙要拜礼,陆瞻却摆手,他便坐到上首另一张椅子上去,“姐夫……”见陆瞻斜目,他又忙改口,“督公,卑职有件急事儿,恐怕只有您能帮忙了。”
“什么事儿?”
“如今府城内的疫情您也是知道的,三四千人蜗居在城郊的破庙破观内,眼看天渐凉,大夫说这倒是个扭转疫病的好时机。只是那些人多是流民,尚无厚衾,亦无完厦,只怕疫病没治好,反倒先冻死了。因此,特来求督公……”
陆瞻心下了然,呷了口茶,“不必说了,你是想借我织造局里的棉布做了冬衣褥子发给灾民?”
“卑职正有这个意思,不知督公可否行个方便?”
“可以。”陆瞻答得十分爽快,“织造局的库里还有一批棉布一批棉花,可叫几家织造商赶工做出来。”
韩舸些微骇异,原以为他大约还是会坐视不理。
陆瞻斜睐一眼他的神色,抿唇淡笑,“如今朝廷里已经洞察了苏州府的灾情,我该办的事儿已经在办了,不用再苦着百姓。再等半个月,补给的灾粮灾银也该到了,还有你请的药材,司礼监也批了红,会随粮食一齐运到。只是苏州府的难可解,但你借的那些银粮,朝廷是没法子还的,押送粮食的就是都察院的人,他们会顺便把你押回京,你的难,暂且还解不了。千万记住我上次的话,不到京城不开口。”
“我的难比起十几万百姓算得了什么呢?只要百姓无灾,我绝无怨言。”
陆瞻无言可表,只朝黎阿则吩咐,“去清点库里那些棉花棉布,催着织造商做出来,回头交给县衙。”
他凛冽暗沉的背影压着阳光而去,韩舸瞩目片刻,忽然有些懂得了他,他有绝对的理性和智慧。翕然间,韩舸忆起破庙里那尊残破的佛像,即使金身不在,也仍在用悲悯而淡漠的眼来观世间。
过冬的被褥由几家织造商一齐赶工,不过三日便交到了灾民手中,百姓千恩万谢,纷纷跪扣韩舸。至于陆瞻,他们不认得,只知道,他是苏州府只手遮天的一位大太监,大约,还是位杀人不眨眼的奸宦——
多数人都喜欢这样揣测,似乎比起一位不失云志忠君为国的宦官,他们更喜闻乐见的是一位忠奸难辨,阴阳怪气的阉人,尤其是有关他欲达难达的某些艳谈。
自然了,芷秋亦是这段艳谈的主角,好在她已经习惯别人或鄙夷或淫/邪的目光,仍可自在地赏花醉歌楼。
正是衰柳寒蝉时候,除姜恩祝斗真二人,陆瞻该审的人都已审完,附了供词上疏请旨,旨意未回的间隙,稍微得了空,与芷秋总算能同睡同醒几日。
巧在床畔的高烛一颤,芷秋睁眼,见到他也十分高兴,在他怀里赖足了一会儿,才彻底醒了过来,“你前些日忙得那样子,我连话都同你说不了几句,如今可算得空了,我正要有事情同你商量呢。”
陆瞻写好奏疏理好供词后四更归的家,眼下天还未凉,仍有困倦,阖着眼拖着嗓子同她说话,“什么事儿你做主便是了。”
“不行,还是要同你商议的。”
“那你说。”
芷秋见他困意仍旧,便倚回他怀里去,“算了不说了,你再睡会子吧。”
烛光十分微妙地透入帐中,仿佛由湖底看见阳光,一种迷幻的美。陆瞻神思即将昏睡过去,口中却不忘回应,“我不困,你说吧,我听着呢。”
她便熨帖在他身上,碎碎喁喁地嘟哝着,“过两日就是雏鸾的生辰,韩家少不得要替她办,只是妈妈姊妹们一窝蜂到他家去倒不方便。我想着,前一日在咱们家里替她办,好叫妈妈姊妹们一道过来一聚。先同你商议商议,免得又不是节下又不是什么大日子,我请了妈妈过来吵嚷到你,你说呢?”
等抬眼去瞧他时,见他呼吸微重,已睡了过去。芷秋只怕压着他,挪远了一些,谁知他手一兜,就将她兜了回去,翻身贴着她,呼吸仍沉。
芷秋活活在他怀里囚到天完全亮起来,他方才醒了,闪闪两扇睫毛,将黏糊糊的嗓子打开,第一句话就是:“你刚刚是说与我商议什么来着?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好麽,敢情大人已经睡得不分时辰了,”芷秋总算得以动弹,痛痛快快地抻了胫骨翻过来对着他,“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现在想起来问……”
他微拧着两道眉,“是吗?我怎么记得就眨眼间的事情?”
芷秋每回见他皱眉便又爱又悲,总想用斗给他熨平,“您老人家这‘眨眼间’可够久的,你回头瞧瞧,都日上三竿了。”
翻过身,果然好大个日头东起,照得地板上大片大片的金光。陆瞻只觉多日疲倦一扫而空,目中浮荡着一丝愉悦。芷秋亦笑起来,胳膊肘搭在他的胸膛,墩着个下巴痴呆呆地望着他,“你也会累呀?”
陆瞻轻笑,拂开她额前的碎发,“我就不是人?”
“不是这个意思嘛,就是平日里见你总是那副胸有成算的样子,以为没什么事情能难倒你呢。”
“我又不是神仙,是人就有个难处。”
“那你眼下的难处是什么?祝斗真不肯招供?”
“祝斗真倒还好说,”陆瞻坐起来,暖柔的日光漏在帐中,与他温情的笑意相互辉映,“只是姜恩有些令人头疼,这个人在官场打滚多年,颇有些老道,这么些日子不睡觉,竟然还熬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