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婆子也不惧怕,照旧招呼着人往小院里搬炭,“随你去告诉,我们不过是依着例办事,奶奶是闺秀小姐,最讲道理,我倒不信她会偏着你们。我劝你,消停些吧,眼下二爷不在家,家中多少事情都落在奶奶头上,你们这些人不但不能为她分忧,反还要添乱不成?如此下去,别说奶奶,就是活菩萨也得厌弃了你们去。”
小凤气得肝颤,却奈何她不得,只得回房去将话讲与雏鸾听,“姑娘,我早就觉出来了,自打姑爷不在家,这些下人就益发不将咱们放在眼里,往前都是按着时辰送药,如今非得早晨拖到晌午。姑娘,您该去告诉太太或大娘的,叫她们训这些人一顿才好!”
闻听此节,雏鸾不清不楚地想一想,拉了她坐下,“算了,我原先出嫁时,妈麽就同我讲过,以咱们的身份,又是为妾,保不准受人刁难,叫我且忍一忍,越闹人越烦。何况太太近日礼佛,大娘又忙得那样,不好去的。将就些吧,将炭盆搬到外间去,虽不比在里头暖和,大约也能管用。”
那小凤只好照办,炭盆搬出去后,烟是熏不着了,可也镇不住寒气。雏鸾只得披了件斗篷在身上,仍旧伏在炕几上临摹诗帖,正写到一句: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①。
金乌落西山,玉兔起雕栏,日子翻过去两日,一墙之隔的浅园亦开始忙碌起来。
且说芷秋因是头一遭与陆瞻一道过年,格外用心,又是采办灯笼窗花,又是忙着果品菜蔬,成日家捧着个账本子与小夏花检算银子出处。
口里正八面玲珑,却见陆瞻归家来,忙搁下账本子随行到卧房替他更衣,“我才算出来咱们今年年关要花的银子,初一到正月的戏酒,园中众人裁衣裳,还有阿则他们的红封,再有各处采买,算起来,得四五百银子呢。”
陆瞻换上她做的一件藤萝紫道袍,松松系着衣带,歪到榻上去,“四五百就四五百,你自己到库里去拿。还有什么是要叫我出力的,你说给我,我尊办就是。”
说话间,芷秋在外头拿来账本算盘摆在炕几上,自己将一副身子投到他怀里去,“倒不要你尊办什么,只是你外头的礼尚往来有什么是要叫我这里去采办的,你告诉我,我好一并派人办了来。”
“我这里还是阿则去办,你不必费心。”说着话,陆瞻端起那半尺长的算盘晃一晃,响得动听,令他忆起来,“我记得库里有个碧玺珠子做的算盘,与这个一般大,你去拿来用,闲搁着也是搁着。”
“打个算盘还要碧玺做的?咱们这是什么样的富贵人家呀?”
“不过是想起那颜色,堪配你。”他一臂环住她的腰,将她轻轻勾倒躺下去。
芷秋趴在他胸膛上,提着一支干净的笔在他眉毛上描画,“我想问问你,你有这些钱,可是上下行贿得来的?”
他稍显惊诧,旋即笑起来,“你只管放心,都是正经来的钱,我家有祖产,父亲没了,便到了我手里。再有皇上的赏赐,有的下头孝敬的钱,倒是推脱不得,推了反倒不好办事。”
“不会被拿去问罪吧?”
“不会,你就放心花吧。”
两个人缱绻缠绵地卧在一处,屏风上的阳光悄然滑过,说话渐渐由低弱到无声,也不知是谁最先无言,横竖二人都阖上了眼,交融着浅浅的呼吸,共赴甜梦里。
阳光斜扫而落,一轮圆满的月亮悬在窗畔,到夜。陆瞻在书案后头点着明灯翻书,黄澄澄的光晕滑过多宝阁,照见了从前放丹药的那个匣子。
他已经很久没打开过了,业已能正常感知寒冷的温度,因此,更加能感受到芷秋皮肤的温热。他笑一笑,摸来钥匙打开匣子,翻出压在里头的那本画册。
画中美人卸了残妆,拔了玉簪,摘了玉兰,松挽发髻靠在浴池边,下头添了柴火,烧得满室的烟,一张沾星带水的脸被熏得红红的。正值惬意,倏听门吱呀轻响,原以为是桃良送衣裳进来,谁知屏风后头走出来的却是陆瞻。
芷秋本能地横臂掩胸,剔他一眼,“人家洗澡呢,你进来做什么?”
他翛然一笑,盯着她脱去单衣,穿着裤子走进浴池,“我也洗澡。”
“你等我洗完的嘛。”芷秋会其用意,脸益发红起来。
陆瞻渐渐走进,水淹到他的双膝,蓝得发黑的裤子贴在腿上。芷秋偷偷瞟一眼,相较其他男人而言,的确过于平坦。她心里泛起一丝酸涩,垂下手臂看着他走到面前。
他弯下腰吻她,呼吸在烟雾中沉重而缭乱,芷秋坐在池子里仰着头,水波正好淹没她的胸口,一切在水下变得隐隐约约。直到他直起腰来,她卷翘的睫畔已挂上暧昧的水花,“陆大人……”
她由下而上,高仰着脸望他,似乎是一位平民在对君主乞求。陆瞻本能的雄性征服欲腾腾升起,正要屈膝跪到水中去成全她,嗓子里闷出一个音节,“嗯。”却被她抓住一只手掌,他立着垂眼与她对望片刻,还没揣摩出她的意思,就望见她稍稍游近,最后望他一眼,将脸埋到了他不见天日的伤口上去。
隔着丝滑的锦缎,陆瞻仍能感受一个灵巧与温柔的什么抚过他的伤口,轻轻一下,像一条蛇滑过。他本能地要退后一步,可太温暖了,令他拔不出脚。他只能俯首看她,轻霭不断上浮,缠绕着她的秀发、颤抖的睫毛、红馥馥的舌尖与被水浸得发黑的锦裤……
进退得宜,她总是拿捏得恰到好处,陆瞻的手兜在她脑后,渐渐地仰起头,慢慢感受到,他冷冰冰的伤口被温热裹挟,仿佛是春溪浇灌了枯竭的木桩,他将要重新生长,这种希望,比丹药带来的更切实,更欢畅,也更能激起浑身颤栗。
直到落在一张温床上,芷秋在他怀里眨着亮晶晶的眼,带着羞意与试探,“方才,你觉得痛快吗?”
陆瞻的的确确被时隔许多年的快意侵袭,他已经快忘了那滋味,好像唯一不同的是,从前像瀑布一样猛然地倾泻被激流的山涧取代,是持续而漫长的。他第一次感到知足,兜着芷秋翻了个身,“委屈你了。”
她扇扇睫毛,注目满是餍足,“一点都不委屈。”
他尤其喜欢她软绵绵的身躯贴着自己冷硬的骨头,因此将她搂得很紧,直到芷秋可怜巴巴地抱怨,“有些喘不过气了。”他才松开几分力道。
春宵无价,转瞬飞逝,鸡鸣尽起时,天还未亮。因陆瞻暂代府台之事,益发忙起来。又是与沈从之等人议定灾后重建屋舍良田之事,又有织造局年下上贡的布匹要忙,因此走得格外早。
芷秋早早打发他去后,也有一堆礼尚往来的事情要忙。这厢梳妆后正吃早饭,一壁听夏花报年下所需的菜蔬果品等物。
夏花得了赏钱,正往外去,不想二门外撞见园中管家将他拦住,“小公公,这些事情交给小的们来办就成了,何苦劳烦您?”
那管家是祝家的家身奴仆,姓刘,原在园子里颇受重用,谁知陆瞻接了园子后,不大信任他们这些祝家的人,一直将园中事物交给这个小太监打理。刘管家心有不满,更不服夏花小小的年纪竟将他们这些人支使来支使去的。
可巧夏花也仗着自己宫里来的,亦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用不着,你们听爹的话做好那些杂活粗活就成了,别的不要你们操心。”
言讫要往外出去,还没走出两步远,倏听身后有人急唤。原是二门内巡查的小火者,打着个灯笼遄飞而来,“夏公公,那个浅杏死了,我正要去报您呢。”
夏花眼儿一飞,不甚在意,“死了就死了吧,你头回见死人啊?”
那火者饶着头,不好意思地笑笑,“这倒不是,只是赶上年节将至,多不吉利啊?况且老太太还得要她去伺候呢。”
“这事儿……回头我告诉爹一声,不成就叫个火者去伺候吧。”
“可老太太一见咱们这些人就发疯,从前撞了多少回脑袋您不清楚?督公的意思,向来是要她老人家长命百岁地活着。”
“我想想……”
两个人立在垂花门下怯怯私语,赶巧那刘管家还未走远,顺便听了一耳朵,心下诧异,早前就听见这位陆督公的母兄已经回京养病去了,可眼下听这意思,倒像是还在园中。
暗里揣摩一阵,那刘管家唇角一扬,正对着天际的拂晓,仿佛是一把弯刀,将要割破长久的黑暗。
晌午芷秋听见这件事情后,心里有些闷闷不是滋味儿,特意叫来个平日里带出门的小厮打听浅杏的父母亲人。
又听说浅杏并没有父母亲人,芷秋便拿了十两银子给他,“那就有劳你,到外头请人点穴下葬,可不要随意就将她丢到哪里去。下剩的钱,你自己收着吧,辛苦你一场。”
这小厮叫王长平,平日里跟随芷秋出门,待芷秋倒有几分了解,深知她心善,并非人常说的“婊/子无义”,因此对她有些敬重,“奶奶放心,这事情小的一定办妥帖,她原先在这园子里有个要好的姊妹,叫春阳的,后被驱逐出去了,我只将尸首装裹了,叫上她一道送一程,不叫浅杏姑娘孤单。”
“既如此……”芷秋眉梢一搭,另又取来十两银子给他,“多拿些银子你二人分一分,不叫你们白忙活。”
王长平千恩万谢拿了银子出去后,桃良便由廊下踅进来,捧着个绣绷,喁喁囔囔地说着闲话:“姑娘就不怕姑爷生气?姑爷不爱理那些不知好歹的人,您倒好,还给钱叫人发丧。”
“死都死了,何苦来呢?”芷秋吃着茶,想来一叹,“我这也是为他积阴德,虽说都是这些人犯了事,可他手上到底沾了不少血,镇抚司那些死了的人,又有像浅杏这样的,日后到了阴曹地府,只怕阎王爷为难他。”
“这倒也是,听说那些专门杀人的刽子手平日也要积德行善,不然死后恐怕不安宁。咱们姑爷办过那么多案子,确实也该为他想想。”
芷秋淡然一笑,端起茶抿一口。哪知今日行善,他日得报,祸兮福兮都自有定数在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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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 晏几道《思远人·红叶黄花秋意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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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红愁翠残(八) [VIP]
一连两日止了风雪, 满眼翠山云图,似有春来。
节下照例是要各处送礼回礼,芷秋也难免俗。晨起梳妆就听见门上来报, 来了位佥事家的夫人, 她便忙着挽髻插钗, 换了貂鼠领子的湖绿长袄、月白的裙,即往门外去。
那妇人已被请到厅上吃茶, 一见芷秋,热辣辣地迎上来, “近来天气冷,奶奶一向大安?说前两要来瞧奶奶的, 临了家中却有事忙,耽搁了这两日才来。”
芷秋请她落座,吩咐茶点,与之酬酢,“就是奶奶不来也不敢见怪,何况是家中有事, 奶奶的心我是知道的, 咱们何必讲这样的客气?”
说话间,见她身后带了一堆礼, 芷秋心有成算,料她是因眼下官场上许多职位空悬,想着走自己的门路求她丈夫高升。
果不然,那妇人奉承半晌后开口, “听我们老爷讲, 京里还没选定人来赴任, 许多事情都是您家督公在操劳, 督公自然是能干的,只是未免累人些。我看呐,还是早些定下人来,叫大家都松缓松缓才好。”
说着,捧了个锦盒打开与芷秋瞧,里头是个金丝宝石辩的鬏髻,“我们老爷听见我来,特意叫我问候,略备薄礼,不成敬意,请奶奶勿推,收下才是全了我的一份心。”
芷秋给足脸面细瞧一眼,却到底不收,“奶奶的心意我领了,只是这样贵重的东西可不好收。”
见她面起失落,芷秋又笑,“奶奶的意思我晓得,不是我不帮忙,实在是我们陆大人常对我说,说他虽是皇上跟前的人,却无举用命官之权。我给奶奶指条路,不如去同沈大人家的奶奶说说,沈大人可是阁台首辅的儿子,他若应下,可比我们陆大人说话管用。”
那妇人仍旧有些低落,含蓄一笑,“不瞒奶奶说,沈大人的夫人可是户部侍郎家的女儿,我们哪里高攀得上?平日里连话也同她讲不上一句,何谈托她办事?”
“嗯……”芷秋佯思一瞬,拈帕子的手搭到炕几沿往下凑近几分,“这样,我麽倒是与蒋大奶奶说得上几句话,正巧我下晌要往他家去送拜礼,我去同她牵个线,明日你再去拜访她,这不就说得上话了?”
妇人听了忙谢,“这倒蛮好,我这里先多谢奶奶费心!嗨,奶奶也别同我推阻,这些东西我拿回去,那两匹缎子奶奶千万收下,虽说您不缺,到底是我的心意,就当是我的谢礼。”
两匹缎子芷秋倒不推辞,叫桃良接了来,送她出去,仍旧往屋里去打点送蒋长薇的礼。
甫进卧房,见陆瞻已歪在榻上吃茶,她走过去坐在他腿间,将手搭在他膝上回眸,“怪道了,你今日怎的这样早就回来了?”
陆瞻歪着脸在她唇上轻轻一吻,“一会儿沈从之在他家摆局,我回来换身衣裳。”
“那可巧了,我也要往他家去。”
“你去做什么?”
芷秋眉眼一提,似无奈,又有些俏皮,“回礼啊,还能做什么?我告诉你,他那位夫人真是比我还八面玲珑些。回回赶上节下,她都比我早送礼来,叫人捉不住个错处。”
“那是自然了,”陆瞻拨弄着她耳朵下坠的一颗珍珠,手肘撑在炕几上睇她,“她是户部侍郎蒋敏中的女儿,言情书网钟鼎之家,打小就学着应付客人,在京里是出了名儿的千金闺秀,读诗书,明道理,沈从之家里那班侍妾都给她管束得服服帖帖的。”
听他好一堆赞美之词,芷秋心内倒了醋罐,扶也扶不起来,闷着不说话。陆瞻不见她应答,将脸益发歪过来,“怎么了?你不喜欢她?”
芷秋低低咕哝,“那你喜欢她?”
他好容易才听见,倏而笑了,靠到榻背上去,“我没同你讲过?小时候我父亲原是要定她给我为妻的……”
“什么什么?!”芷秋急急扭过头来,桃眼圆睁,流淌着惊骇又酸涩的河。
“你听我讲完。那还是我当年到苏州之前的事情,父亲本是想定她的,但是蒋敏中见父亲因与龚兴之争,在朝中势力每况愈下,便推拒了这门亲事,所以没结成,他家转头又结了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