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喜欢她吗?”芷秋期待着他的回答,又有些怕他的回答。
陆瞻刻意逗她,等到她眼中的星辰快要陨落,他方笑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她与沈从之成亲前,我们连面也没见过。”他端正起来吻在她一片腮上,“不喜欢她,也没喜欢过别人,只喜欢你。”
“那……”芷秋头一遭计较起来,心怪自己恃宠而骄,嘴上却不肯饶,“你从前就没有过别的女人?”
“自然有过。”
“那你就没喜欢过她们?”
陆瞻追忆片刻,已经想不起她们的名字了,“是十六岁时安插在我房里的两个通房,也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后来我被施了刑,她们就各自拿了银子,散了。”
说着,惋惜的语气里带着淡淡哀愁,“要是当年我将你带回京,大约,就是咱们两个,没有别人。”
他们都走了很远的路才走到重逢,芷秋没有遗憾,只有庆幸,“那你往后,只有我好不好?”
“好。”
唇舌交缠后,陆瞻扫眼看见案上摆的两匹缎子,因问:“是给沈家备的礼?”
芷秋跟着回望一眼,噗嗤笑出声,“是戚家奶奶送的,本来还有许多,为了她家老爷高升的事情,我没敢要,将她推给了蒋大奶奶,以后也别来缠我,去缠她吧。反正人家是名门闺秀,说话办事自然比我体面些。”
见她还有些拈酸,陆瞻便勾起她的下巴复吻,尽享巾栉之欢。
正值蠢蠢欲动水乳交融,忽见云禾自屏风后头走来,穿着遍地洒金通袖袍,掩的是珍珠粉缎百迭裙,手腕上戴着两只红玛瑙细对镯,施了红粉,抹了朱唇,通身飞燕精神。
这般走来,朝陆瞻行了万福便对芷秋说起:“姐,你一会子不是要到沈家去?我陪你去吧,我在家待着也怪闷的。”
芷秋从陆瞻怀里坐起来,两片唇被亲的红红的,蔷薇花瓣一般,“这倒怪了,你还想往他家去?你不是最烦他们夫妻两个的?”
“家里闷得慌嘛,”云禾淡淡垂首,心内自有一番主意,“姐你也不是劝我出去走走?何况上回蒋大奶奶来瞧我,劝我那么些好话,我也该上门谢谢人家,不论欢不欢喜,礼数总要到的不是?”
“那蛮好,我正愁一个人周旋她心烦呢,那我们一会子坐马车去。”芷秋应下,扭头笑对陆瞻,“陆大人,那你就自己走了,我同云禾坐一辆马车,我们姊妹好说话的。”
陆瞻正要下榻穿外衣,行过她耳边,暗狠一句,“不要叫陆大人。”
芷秋缩着脖子一笑,追望着他套了一件玄色大氅出去,脸上笑意不止,等他没了影,方才回首看云禾,却见她脸上凝固着一抹将落不落的笑意,像西倾的斜阳,沉默而寂寥。
热闹的是世间,云禾仿佛被排除在外,她丝毫感受不到年节的喜庆,她的心像许多灾民,也死于一场疫病,已经走不到来年的光景里。倘或有什么支撑她往前去的,便唯有仇恨。
她坚信方文濡的死亡另有原因,为了查清这个真相,她精心装点,重敛风情,忍着泼天的恨意与芷秋坐在了蒋长薇的轩厅上,客套得比芷秋更甚,“上回还亏得奶奶劝我,我心里一直记着奶奶的恩情,今日特意跟姐姐过来谢奶奶。只是我是个无根无缔之人,眼下也是吃姐姐的住姐姐的,也没钱备份体面的礼给奶奶,就是些平常的缎子,奶奶瞧不上,拿来赏人倒还将就。”
蒋长薇坐在榻上,半身后仰着,将一个大大的肚子挺在二人眼皮下,仿佛是展示一个至上的荣耀,往那些缎子粗瞧一眼,笑容矜贵而周到,“姑娘说的哪里话儿?自我到苏州,身边也没个知心人儿,也就同你们姊妹俩能交交心,你倒还客气起来了,犯得着送什么礼?”
对榻坐的芷秋,十二分的殷勤,“奶奶这样讲,却还惦记着给我们送礼去,论客气,还是奶奶最客气,又比我们会做人。”
正说话,见铃兰捉裙跨门进来,“姑娘,爷说他们前头吃酒,不好叫姑娘奶奶们吃茶,叫这里也开一席。”
这便铺开一席,摆着笋鸡脯、烧鹿肉、水晶鹅、五香豆腐皮儿、十香瓜茄,又有水梨、贡橘、鲜枣等几样果品,另备了一壶桃花酒,配着三副芽箸、三只玛瑙碗、三个绿玉杯,端得富贵一案。
那蒋长薇因有身孕不吃酒,只替芷秋云禾斟满,闲话家常一番后,又见丫鬟领着两个优伶进来,“奶奶,爷说怕奶奶们干坐着无趣,叫我领着人进来唱几段给奶奶姑娘们听。”
蒋长薇面色微僵,转瞬化为和蔼的一个笑,“亏他还惦记着,人留在这里,你出去谢过他。”说着,扭回头来对二女巧笑,“瞧,还是奶奶姑娘的面子大,平日里他吃酒耍乐,哪里想得到我?今日如此周到体贴,还不是瞧你们在这里。”
芷秋生了七窍心肠,领会弦外之音,将云禾瞧一眼,不卑不亢地笑,“奶奶这是玩笑话,我们麽是客人,沈大人招呼我们,自然是体谅奶奶身怀有孕,这是为您分忧呢。”
相笑中,两位优伶少女就在厅上另一侧随意捡了个唱段唱起来,只有苏笛伴奏,唱的是《牡丹亭》。云禾心里挂着事情,无心赏乐,起身相告,“奶奶、姐,我去解手,你们先坐。”
便由个小丫头子引着绕出廊,解了手走到一条活水前,攀上一道石拱桥,桥上通着个亭子,里头视野开阔,将两岸草石尽收眼下。
云禾心窍一动,暗中拔了根簪子藏在袖中,佯作惊呼:“哎呀、我的簪子呢?”说着四面顾盼,弯着腰在地上搜寻,“可了不得了,这簪子可是我娘的遗物,丢了我再到哪里买去?”
那小丫头听见,凑过脑袋一处找,几步路没找见,抬起头来,“是不是丢在路上了呀?要不姑娘先回去吧,我去替姑娘沿路找找。”
“真是麻烦你了,要是找着了,我给你谢钱。”
小丫头喜不可支地往路上折返去,随着那片背影渐失,云禾的笑脸亦渐落,眼下的朱砂痣凝成了一滴血墨。
且说陆瞻沈从之在前院行乐,案上坐着窦初、崔元峰及布政使司的一帮官吏,又各自叫了倌人来陪。一张案挤得乌泱泱一片,胡笳管弦响作一片,伴着轻松惬意的欢笑声,满案的男人都卸去了前些时紧张的忙碌。
唯独陆瞻似永远戴着张面具,含笑的眉目里掩着黑潭一样的瞳,无时无刻不带着淡漠的距离。
沈从之远远望着他,似乎想勘破他面具底下藏的什么,于是换了个坐挨到他身侧来,“冠良,祝斗真姜恩的供词送到京没有?”
陆瞻稍瞥他一眼,“大约还没有。”
“那也就这几日吧,横竖龚兴是跑不了了。你说,我进阁台这事儿,这回有准没有?”
酒迷声色中,陆瞻微笑,噙着个玉斝在唇边,“有沈阁老在,沈大人还怕没有好前程?”
沈从之含笑摇首,把着空杯怅惘,“官场无父子,他老人家怎好举荐我?只怕引得皇上心里有些什么,倒不好了。”
“举贤不避亲,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见他不肯松口,沈从之没了兴致,记挂着云禾在二门内,便寻了个由头离席,往蒋长薇房里去。走到翠远桥,见上头一个人影游来游去,近了一瞧,正是云禾。
她半弯着腰,像是在找什么,沈从之忙撩着衣摆上去,倚在亭柱上笑,“找金子找到我家里来了?就是有金子,也不在这地缝子里啊。”
云禾听见声音,唇角勾起一丝笑,直起腰时已不见踪迹,只是板着脸,“谁要到你家里找金子?是我的簪子不见了。”
“什么样儿的?我赔你一支就是。”
“不要你赔,”云禾俏生生翻个眼儿,不近不远地离他三尺距离,“你叫人来帮我找找好了。”
参差错落的枝梢里传来笙笛,伴着迂回婉转的唱词: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彩云偏……
沈从之不忍遽舍此刻美妙的相遇,端步行来自己为她找,将亭子睃遍,蓦然在一根柱子下望见一根绿油油的细簪,抬眼见她还在对面细寻,便将簪子迅速藏在袖中,挺身叫她:“要找不见就算了,什么样儿的你说给我,我叫人重新做一支来给你。”
云禾瞪目起来,眼中有些落寞,“那簪子我戴了许多年,哪里舍得?”
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似一汪水,将沈从之的心一霎泡软了,“那我打个金的冠子给你好不好?”
她不肯应,还是满脸不高兴。沈从之行至她面前,似乎若有所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就算戴了许多年,也总有个时候。我打个新的冠子给你,必定比那支簪子要贵重许多。”
片刻沉默中,有晶莹的水珠由云禾低垂的眼中坠落。他心里泛起酸楚,袖中掏了条绢子递去,“你近来好吗?”
因问起,云禾哭得更凶了,将脸倔强地别在一边不理他。沈从之只觉她如颣玭,带着孱弱的固执与残损的美,就想修补她失去的颜色,“我知道你是为了方文濡的事情。云禾,再难受也会过去的,你再挺一挺。”
他原以为云禾会是沉默,或是刺他,不想她却正了脸,扑簌着眼泪,“还得挺多久啊?”说着惨淡一笑,“我麽又不像你家奶奶那么好的出身,我打小就是个倡人,这辈子的指望就是文哥哥。盼着他高中、盼着他将我救出那财狼窝,谁知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从之见她难得好言好语,想她是伤心至极,便趁势而上,“是你没见过什么市面,这世上又不止他一个男人,未必就他能救你、别人都是害你?”
云禾胡乱搽一把眼泪,斜眼瞧他,“我没那么好的命,眼下连文哥哥也被我克死了,可见我是个灾星。什么男人不男人的,我才不想,大不了,我剃了头到尼姑庵当姑子去!”
“到尼姑庵当姑子,岂不是辜负了大好的青春?”沈从之调笑,见她腮边还挂着一滴泪,便抬手去抹。
在他意料之中,她慌忙避开了,警惕地瞪着他,“不要以为我同你好好说了两句话就是与你讲和,我告诉你,你这个人有多坏,我一辈子记得呢!”
话虽还硬,却比往日多了丝俏丽的风情,沈从之又怜又爱,决定适当地收回手来,以待来日,“好好好,我是坏人,我专会欺负你成了吧?你进去吧,回头我叫人找一找你的簪子,若找不着,我还是打一顶冠子给你。”
云禾撇他一眼,走出去几步,又回眸,带着泪花瞪他一眼,“才不要你的东西,你只管将我的东西找回来给我!”
一眼便将他魂魄勾倒,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那根玉簪,“好,我一定尽心,你只管去。”
天晴日朗,云禾目中似有一丝红线,勾勾缠缠地拉回,遄飞而去,裙似飘飏的帆,而背过去的笑,却似一把剃刀。
画堂似五月,宝篆香微动,夜,似在醉梦乡中。沈从之倚在榻上,手上拈着那根细细的玉簪,左一圈右一圈地闲转着,唇角的笑像刚解冻的梅梢,写满春意。
旋即响起一声推门声,只见宗儿哈着腰走进来,“爷,您叫我?”
沈从之收起簪子放下腿,“你去叫人打顶女人戴的冠子,这两日就要给我打出来。”
“这么急?”
“你懂什么?”沈从之笑睇他一眼,嗓音透着愉悦,“如今要见她,多有不便,得寻个由头才能见着。”
那宗儿眉心聚疑,挨近了一步,“爷说的这个‘她’是谁呀?”见沈从之的眼色微沉,他登时反应过来,“噢,爷说的云禾姑娘。小的知道了,小的这就叫人去办!”
宗儿前脚出去,沈从之立时复掏出簪子细看。不想好梦总有人扰,须臾又见蒋长薇进来,行步有些迟缓,身后跟着铃兰。
那铃兰手上端着碗汤药,蒋长薇先接来搁在炕几,再捉裙坐下,“夫君今日又吃了不少酒?我叫厨房煮了醒酒汤,夫君吃一碗下去,明儿起来也不至于头疼。”
炕几上点着金莲灯,炷如星火。沈从之依言将那碗汤药饮尽,搁下碗来想说些什么,又没什么可说。蒋长薇窥他一窥,见他无话,便捉裙起身,“夜里凉,夫君睡觉时千万叫人在卧房里点着炭盆。”
“好,你早些歇息。”沈从之随口敷衍着,只等人告辞出去后,又摸出簪子来看,烛光在上头温润滑过,好似一汪太阳下的水波,盈盈脉脉。
月儿皎洁,霜渡寒夜。陆瞻一行散席归家,云禾一路将今日之事绝口不提,归家便自往房中去。岔路上芷秋回眸好几眼,看那两个灯笼渐飘渐远,心内有些疑惑。
“小心看路。”
这厢回头,见陆瞻由黎阿则手里接了灯笼照在她脚下,拉着她的手。她顺势吊着他一条胳膊,挤挨着他的臂膀,“云禾这两日有些怪怪的,按说这样大的事情,她好得也太快了些。平日里她最烦往沈家去,今日倒自发着要跟去,在席上与那个蒋大奶奶有说有笑的,比我还殷勤些。”
陆瞻拉开斗篷将她裹在身侧,入了院门,“或许她是想开了呢?不妨事,你要还担心她,叫丫鬟盯着些,别的事情,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进了屋子,芷秋自往卧房里换衣裳,陆瞻则带着黎阿则往东厢书房里去,“有什么事儿?”
“干爹,”阿则刻意压低声息,“护送韩大人的缇骑回来说,韩大人染了疫病,病倒在驿馆里,请了大夫吃了几副药,不见好。”
陆瞻将手搭在案沿,淡淡蹙额,“在苏州请个经验老到的大夫连日赶过去,先将他的病治好要紧。”
“儿子也是这个意思,下晌已经让一位姓尤的大夫随缇骑赶了过去。”
案上黄灯照着陆瞻一半的脸,另一半陷在晦暗中,“韩大人在苏州时就时常与得了疫病的病人接触,平日里一向很小心,每日吃着防疫病的药,怎么会忽然染上这个病?你叫那两个缇骑查查,少不得是有人暗中动了什么手脚,若是龚兴的人,务必将他咬死。”
阿则领会,应笑而去。回房时,见芷秋已卧在床上,被子掩在胸口处,里头是一件檀色掩襟寝衣,隐隐约约透出藕粉的肚兜,正卷着本诗词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