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副主动的姿势,仿佛是排队等着摸头的小宠物似的,优娜见了,眉眼忍不住一弯。她将手放到炼狱杏寿郎的头顶,慢慢地揉了一下——
啊,也是蓬蓬松松茸茸软软的,和他弟一个触感。
于是,她就忍不住顺手多摸了两下。
对于杏寿郎而言,这可是个相当微妙的时候。这种被人揉头发的感觉,令他像是回到孩童时常常坐在母亲身旁的那个年纪。那时他还很小,虽已对自己的宿命有了隐隐约约的认知,但仍不失一个幼稚孩子对双亲的期待。母亲会温柔地笑着,将他抱在怀中摸着发顶,然后对他讲述长辈们的故事。
“我们炼狱家,生来就有强于一般人的力量……这种力量,正是用来保护弱者的。杏寿郎,你也一样,你正是为了保护那些需要你的人而出生的。”
这真是相当遥远的回忆了。
母亲故去之后,就再无人对他说这些呢喃的低语了。弟弟年幼需要照顾,父亲在奔波的猎鬼之途上逐渐颓唐,他再也不能是那个依偎在母亲怀中的孩童。
杏寿郎正在出神,忽然察觉到自己头顶的那只手似乎有什么异动,好像……
好像是在扎小辫儿?
杏寿郎愣了下,余光瞥到优娜的两只手上下翻飞。他自己伸手摸了摸头顶——脑袋顶上矗起了两根翘天小辫,粉粉的丝带一直垂到肩上来。
杏寿郎:??
他仿佛一只无意中闯入宇宙的猫头鹰,用茫然的眼神看向优娜。但这位始作俑者毫无愧疚,正用春风似的笑容望着他,一本正经地说:“看起来还挺适合的嘛!”
“哪儿…哪儿来的发带?”杏寿郎茫然不解。
“今天去买的。”优娜说,“粉色很可爱哦。”
“……”杏寿郎不想反驳她,安静片刻后露出正气笑容,点头回应,“嗯,很可爱!”
他的反应,叫身旁的女人笑出了声,一双眼弯似月牙,里头有粼粼的水波。再多的烦恼,在见到她的笑容时也消散了。恶鬼也好,生死也罢,似乎都会在这渺小的片刻被遗忘。
///
晚上吃饭的时候,照例又有豆沙包。
千寿郎和优娜先坐下了,千寿郎一边摆着筷子,一边说镇上的事情:“虎太说的是真的,那片太阳花全部都开了。近来天气又很好,所以我想——”
哗——
移门在这时开了,杏寿郎走了进来:“晚饭有什么?”
“煎豆腐、盐海苔还有青鱼子……诶?
兄长?你头上的是什么?”千寿郎正在说话,冷不防瞧见杏寿郎头顶的两条小辫子,人瞬间呆住,仿佛第二只无意中闯入宇宙的猫头鹰,一脸懵逼。
那个……朝天的辫子,粉色的蝴蝶结,垂落的绑带……
兄长,你……(欲言又止)
“这个吗?”杏寿郎摸了摸头顶,很义正辞严的样子,“是宇喜多给我绑的,不能让客人的努力白费,所以就一直没解开了。”
千寿郎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喉间万千语,最后化作一句“来,兄长吃菜”。
“今天的晚餐看起来也很不错啊!”杏寿郎跪坐下来端起了米饭碗,又问,“先前你们在说什么?太阳花?”
“啊…是的。”千寿郎回答,“兄长还不知道吧?镇子边上的那片太阳花田开了,我想问问宇喜多小姐要不要一起去看。”
“宇喜多,你想去吗?”杏寿郎从饭碗里抬起头。
“好啊。”优娜笑着说。她看出来了,是千寿郎很想去玩儿,毕竟千寿郎的那群小伙伴们天天都往花田跑。但她不会说出来,给小弟弟留点面子。
果然,千寿郎露出了欣喜的神色,连晚餐也没什么心思吃了:“那我今天晚上就去准备野餐的东西!要带什么吃的呢?不介意的话,店里的鸡蛋寿司可以吗?我还想去放风筝!之前我自己做了一个将棋风筝,还没机会拿出来呢。”
“我都可以喔。”优娜说,“只要杏寿郎答应的话。”
千寿郎应该和炭治郎差不多大,或者比他更小一些。如果不是出生在猎鬼世家的话,也许他也和普普通通的少年一样吧。但出生在炼狱家,就让他早早担起了承担家庭的重担,除了自己练剑之外,还要照顾常年酒醉的父亲和忙于猎鬼的兄长。
千寿郎相当期待明日的野餐,大晚上的,就能听到他在厨房和卧室之间跑来跑去、木屐踢踢踏踏的响声。等到次日早晨,他就搬出了准备妥当的两个大包裹,对着优娜和杏寿郎露出了笑脸:“吃的玩的用的全部都在这里了!”
说完,就将包裹的结打开,把里边的东西展示给两个人看。早晨的光洒落下来,少年兴致勃勃地将风筝、丰盛的便当盒和遮阳用的纸伞全都一一捧出来。
“这么齐全啊。”优娜凑过头去看。
顿一顿,她又有些担心两兄弟的父亲,问:“炼狱先生,令父如何呢?留他一个人在家,不要紧吗?”
“没事的,父亲今天出门了。”千寿郎说,“他去朋友的家里喝酒了,这是前几天就说好的。”
“难怪啊……”原来这都是算好的。
“那我们就出发吧!”杏寿郎一握拳,干劲满满的样子,“目标是太阳花田。”
一家子人拎着几个包裹,出了炼狱家门。阳光很好,将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街道映的透亮。医馆家的儿子又守在门前晒药草,见他们一家穿着便服出门,就笑着问:“杏寿郎大人,你们也是要去太阳花田吗?”
千寿郎抢着回答:“是!”
“真羡慕啊!”医馆家的儿子手里晃着一篮桂枝,抱怨道,“我家的老婆和孩子们都去玩了,但我要留下来坐诊。真是的,明明也没几个人会来光顾……现在大家都喜欢去找会西洋医术的医生了!”
“万一有客人上门,那也是赚钱呀!”千寿郎笑眯眯地说。
千寿郎安慰完医馆家的儿子,总算兴冲冲地踏上了出发的行程。
这座镇子的边上有一大片一大片的田野,来时优娜就见过那些连绵不断的水田与垄径了。在镇子的东边,则有一整片广袤的太阳花田。这种植物的别名有许多,日轮草、葵、日之车、天盖草……各个地方的叫法都不大一样。等瓜子成熟了,就可以剥下来喂给松鼠和养在笼里的鸟雀;每到开放的时候,又是一整片耀目的金黄,相当漂亮。
三人穿过镇间的道路,行至了田垄上。远远的,就能看到一片金色的海波,那正是开的正盛的太阳花了。风一吹,这金黄的波涛便慢慢地、温柔地起伏着,硕大的花盘向着晴空中招展。田径上有许多人,料想也是与他们一般趁着天气晴好出来玩耍的镇人。
千寿郎一见这片太阳花田,眼底立刻涌起一片小星星。
杏寿郎则左右张望一阵,指了指附近的一棵树冠丰茂的大树,说:“我们就在这里休息吧,有树荫,稍微凉快一些。”
“是——”千寿郎已经迫不及待地将包裹打开了。
苔松纹的长布在树荫下铺开了,四角用小石块压好。绿荫投下来,影子被风吹得在长布上慢慢游移。杏寿郎脱了木屐,在长布上跪坐下来。他穿的是常服,洗朱色的上衣与锖色下袴,少了几□□为柱的威严,看起来更像是个邻家的兄长。不过,他即使是在野餐上座时,竟然也用着那种觐见主公一般的分腿跪姿,叫人实在忍俊不禁。
这里有他的上峰吗?没有吧?只有他的客人和弟弟而已。
“兄长,我看见虎太了,我去和他打招呼!”千寿郎弯腰捞起自己做的将棋风筝,兴冲冲地指向太阳花田里的人们。
“去吧。”杏寿郎点头,“代我向佐佐木家的人打声招呼。”
得了兄长的允许,千寿郎很高兴地跑开了,草履啪嗒啪嗒地穿过长长的田径,那矮叽叽的声音没入日轮草招展的花瓣之后,只余下一个同样明黄的、毛茸茸的脑袋,还隐约可见了。
杏寿郎见优娜还驻足站在外头,便拍了拍身旁的位置:“不坐下来休息吗?宇喜多。”
“啊…好的。”她脱了木屐,也上了长布。
“你口渴了吧!”杏寿郎递过装着清水的竹筒。
“谢谢。”她接过竹筒,目光向着田野上望去。
绚烂的金色,在原野上无垠地铺陈开。所有的太阳花都拼命地舒展花瓣,热热烈烈地将生命全盛时的姿态展现在日轮的面前。
“太阳花的朝向永远是追逐着太阳的。”她饮下一口清润的水,双手捧着竹筒,喃喃地说,“那一定是因为太□□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吧。”
——不
可思议的力量,指会让厌光的生长素强迫小花花长歪的太阳光线。
杏寿郎以为她在疑惑,便很主动地给她解惑:“我们这边的传闻说,日轮草是由心生恋慕的女子所化。那女子为了追逐不会回头的心上人,便一直站在天空之下,直到双脚浸入土地,身体化为了日轮草。”
“啊?”优娜有些蒙,指了指田里数不尽的太阳花,“那,一株太阳花是一个女孩子的话,这田里得有多少个女孩子喜欢上了同样的男人啊?那个男人,是…是万人迷吗?”
杏寿郎:……
他哈哈笑起来,说:“毕竟只是地方的传说,不能当真啊!要是想认真地深究的话,果然还是西洋人的说法比较容易理解。他们说太阳花、日轮草这种东西,是因为喜欢光线、为了长得更壮大而不停改变朝向的……”
这可真是两人携手走近科学.jpg
杏寿郎正正经经地解释了一通西洋人对太阳花的看法,然后用一句“榨油很好吃”做总结。
优娜:……
好了好了看出来了你饿了,一会儿就拆便当盒。
“在东京那边,太阳花代表着什么,炼狱先生知道吗?”她撩起耳旁的一缕碎发,对杏寿郎笑着说,“富士山的山脚下就有很多花田。有的时候,山脚下的太阳花开花了,山顶却在积雪,很有意思哦。”
杏寿郎点头:“我知道。是象征着‘光辉’与——”
他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象征着……
“光辉”与“爱慕”。
没错,爱慕。
葵与桂,都是和歌之中的爱慕花。“相逢时日少,如此葵晤日且稀、良人少相见,如何无情桂至此?”——永久地、沉默地矗立在花田中,守候着与自己遥隔天地的心上人。明知不可追,明知对方在云端,却仍旧面朝太阳——这就是葵所代表的爱慕之意。
不知怎的,杏寿郎有些觉得自己的唇舌卡住了,没法将“爱慕”这个词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来。他只能端着正气的笑容,重复着说了一遍:“象征‘光辉’、‘勇气’。没错,就是这样。”
“是呢!”优娜并没察觉出异样来,“我们那边也是这样说的。日轮草代表着光辉闪耀,永怀希望。”
“啊…哈哈哈……”杏寿郎笑起来,目光望向了田径上。那里有一家四口正慢慢地穿过金色的花盘,丈夫、妻子,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女儿。丈夫扛着捉蝉用的笼网,妻子则撑着一柄小伞,手里提着便当布包。两个女儿穿着贝桶纹的浴衣,牵着手朝前跑去。
这位丈夫,应该和杏寿郎一般年纪,至多二十出个头。至于妻子的年纪……
一阵微炎的风吹过来,杏寿郎的袖间被风鼓满。他侧过头,望向身旁的女子,只觉得她比那位妻子要美丽的多。
或者说,她比杏寿郎见过的任何女子都要美丽:光洁的额头与秀丽的黑发,清澈柔软的眼睛,不沾鲜血、尘埃与灰烬,没有惊惧、愤怒、仇恨;眼里没有刀的影子与无尽
的长夜,只有一片灿烂明媚的向日花田。
世人见了她,定会在心底暗想:若能躺在冬日的温暖被窝里,蜷着身子呵气思念着她,再想一想明日餐桌上吃什么样的味增汤,那一定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杏寿郎正在注视着优娜,她却面色微微一改,发出“糟了”的声音,人急急忙忙起身,束着裙摆踩上木屐,朝着花田里去了。
“诶?”杏寿郎愣了一秒,才发现是自己的傻弟弟和虎太从田径上摔滚下去了。
千寿郎的将棋风筝还在天上飞着,他和虎太两人光顾着望天,一路倒退着走,根本没看地面。结果一颗途中出现的石块儿,将他们两个半大少年都绊倒了——“噗通”、“噗通”的,一起滚进了花田里。
千寿郎趴在地上,只觉得肚子撞得有点儿疼,向日葵纤长老绿的叶片扑簌扑簌地落下来,他一晃脑袋便摇落一片。
虎太摔在他的对面,也正艰难地爬起来。但虎太的家人见了,早已担心地围了过来,纷纷拨开向日葵杆,七手八脚地扶起家中的独子。
“阿虎!阿虎,没摔伤吧?”
“怎么这么不小心啊……笨蛋!”
在姐姐的搀扶与母亲的训斥下,虎太委委屈屈地站起来了。
看见这一幕,顶着一头叶片的千寿郎心底还有点儿不屑——啊,这点伤就哭着要找家人了,虎太果然是普通人家的小孩子。他们炼狱家的孩子就不一样了,从小就独立,练剑时受的伤更是数不胜数,根本不怕这点小痛。
千寿郎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尘,慢慢站了起来。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道柔和的嗓音:“千寿郎,没事吧?”
他侧头一瞧,是优娜喘着小气跑过来了,面上有忧虑色。
千寿郎愣了愣,脸上露出了很灿烂的笑容:“完全没事,不过是摔了一跤而已。”他抡了抡手臂,想自己从田径下爬上来。
“可别逞强哦。”优娜朝他伸出手,扶着千寿郎爬起来,又替他摘掉头上的向日葵叶,“好了,擦擦脸,我们去吃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