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母亲说起这句话时,她立刻就理解了母亲的话。
山名一族越来越没落了,要想保住国守的位置,恐怕得割让城池和嫁出女儿。“联姻”,这是乱世之中最常见的结盟手段。优那位总是沉默少言的母亲,就是因联姻而嫁入了山名一族的。
虽说是联姻,可会嫁给怎样的男人,这全是未知的。是嫁给四十岁的男人做侧室呢,还是嫁给六十岁的男人做续弦?是嫁给病恹恹的药罐子生继承人,还是与刚出生的婴儿定下婚约?这全部都是未知的。
如果一个母亲爱着自己的女儿,就会祈求让她免于这样的宿命。时年六岁的优,对于此事十分清楚。
但是,为了让母亲免于忧虑的困扰,她只会露出孩童应有的笑容,向她询问庭院所开放的花的名字。
“母亲,这是什么花?”
庭院中的木篱笆上,开着一簇簇的花。它们从篱笆后探过来,张开艳红色的花瓣,像是报春的仙子一样。每年的冬春之交,这种花就会出现在庭院里。
“
是春天要来临时才会开放的椿花。”母亲告诉她,“是一种温柔又坚强的花。”
如此,母亲总算止住了忧虑的神情。
但是,这也只是短暂的释怀罢了,优到底没能免于母亲所忧虑的那种命运。春天将要过去的时候,她听见了父亲与兄长在窗棂下的对话。
“父亲,阿优只有六岁。如果现在就送去若州的话,说不定再也无法回来了!”
“正是因为她还年幼,所以继国一族才会看上她。小孩子更好掌控,不容易生出不臣之心。”
“这岂不是要将阿优当做人质吗?”
优站在窗棂之下,将父亲与兄长的话近收耳中。
若州是个很遥远的地方,在丹波国与近江国的边上。那一整片横跨北陆道与山□□的近畿土地,都属于继国一族。
父亲想将她嫁去的地方,就是若州吗?
她轻轻地攥了一下窗棂,手指划过纸纱的响动,惊动了坐在窗下的父亲与兄长。一老一少的两人有些诧异地望向窗外的优,旋即,父亲露出和蔼的笑脸,朝她伸出了手:“阿优,到这里来,到父亲这里来。”
六岁的女童很听话地投进了父亲的怀中。
“父亲与兄长正在说北方的景色呢。现在的若州,正是风景最漂亮的时候。你知道东寻坊的海边吗?那里的激浪比任何地方的都要壮美。海边有一座白泉寺,佛法灵验。有机会的话,父亲会带你去看看。”
优点了点头。
兄长在旁看着,露出了愤懑又自怨的神色。
家中有四男一女,这个妹妹是最为聪慧乖巧的。虽然年纪还小,但将来一定会是了不得的美人。而且,她从来安静少言,和母亲性格相似,十分惹人怜爱。
可家族渐渐没落,最终却要献出这唯一的妹妹,来换取再度崛起的机会。
“好了,阿优,去和母亲玩吧。”父亲摸了摸她的发心,和蔼地说,“别担心,你是我们山名一族唯一的女儿,无论出了什么事,我们都会为你争取最好的。”
——所谓的“最好的”,恐怕便是指将来长大后联姻时,会为她挑选一个更合适的对象,至少不会是与她相差三十岁的臭老头。
顺带一提,虽然无人教导过,但是早慧的优就是知道“臭老头”这个词。因为她很聪慧,所以许多东西都一听就明白了。下人们不小心说出来的粗鄙之词,她也能很快地记下来。“你这个软绵绵的臭男人,负心汉,马粪糊起来的人偶,跟着娼妇私奔吧!”就算是这样的话,她也可以完全地理解。
夏天将要来临的时候,继国一族派遣了家臣远道而来,为家中的少主求亲。作为礼节,时年六岁的优将会被迎往若州,在那里与继国一族的少主一起学习、生活,直到两人年满十四岁,可以举行婚礼为止。
在母亲的啜泣声里,优带着父亲的两名家臣,坐上了前往若州的轿笼。
///
山名一族住在安
艺国的六条城,继国一族则住在若狭国的若州城,这两地相距甚远。对于优来说,若州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坐在狭小轿笼里的感觉很不舒服,又闷、又暗、又热;一路颠簸,让她又没法好好休息。因此,一到若州的地界,她就迫不及待地想将轿帘打起来吹吹风。
若狭国地势狭崎,和山地起伏、水脉丰沛的安艺相比,若狭国就像是被四壁襁褓所包围的婴孩似的。这种易守难攻的地形,被继国一族看中了,用来作为家族生息的大本营。一旦进入了若狭国的地界,就会察觉青山连绵不尽,耸立的岩峰壮愕绮丽。
“就算是姬君,也只是个小孩子而已。”
“还很贪玩呢!一到了新地方,便忍不住看个不停。”
赶路的时候,两个家臣开玩笑说道。
优从轿子里探出头,问道:“继国一族的少主叫什么,是个怎样的人?”
被一个年幼的女孩用稚嫩的嗓音质问这种问题,家臣难免觉得有些惊诧。不过,一想到她将会嫁给那位少主,这种好奇心也就可以被原谅了。
“继国一族的少主,名字叫做‘岩胜’,和您一般年纪。”其中一个家臣说,“听说他虽只有六七岁的年纪,但一直在刻苦地练习剑术,从开蒙起,就在学习如何治理土地。”
另一个家臣露出疑惑的神色,说:“刚才我听路边的百姓说,继国一族其实有两个儿子,是一对双胞胎。可大人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这是真的吗?”
“不可能吧!”第一个家臣笑着说,“双胞胎这种不吉利的东西,一生下来,小的那个就会被杀掉。继国一族可是大族,又怎么会放任双胞胎都活着呢?”
同一天、同一刻降生的双胞胎,因为年纪太过相近,长幼区分不够明显,所以可能招致彼此的不服与敌对,继而为家族带来内斗之乱。因此,“双胞胎”被视作不吉利的东西。
为了确保家族不从内部产生缝隙,后出生的那个孩子会被杀掉。所有的家族都是这么做的,继国一族没道理成为那个例外,留下一个随时会爆炸的隐患。
“管他呢!无论谁成为了继国一族的继承人,对我们都是有利的。我们的大人与继国一族定下的约定是‘姬君会嫁给下一任的家督’。至于下一任家督是谁,可没有明确地说过。”
“哈哈哈……说的也是。”
///
不知过了几天,她终于到了若州城的城下。
高大的城墙与宽阔的护城渠围绕在依山而筑的城堡周围,向唐门后,千年破风式的屋顶上钉着厚厚的桧树皮。屋檐下,有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的,像是刚开箱的财宝;那是封檐板上贴着的金箔条,每一道都在太阳下放着炫目的光。
“姬君,请下轿。”家仆们有条不紊地搭上了脚凳,请她下轿笼,又引着这位远道而来的姬君穿过护城河后的大门,朝着城堡的内部走去。
这座城池,比优所生长的地方更为富裕、
壮丽。不曾见过的品类的樱花,竟然可以在庭院开到入夏的时节;宽广的水庭院上,安置着幽深又典雅的钓殿,修建在水面上的回廊周周转转,途径一道三四段的叠瀑,像是通往未知的无垠之地。
“姬君,您以后就会生活在这里。”引路的家仆笑眯眯地介绍,“好了,大人就在书院等您,请跟我一起来吧。”
家仆口中的“大人”,是继国一族现任的家督,人称继国中院高冈殿的国守大人。他比优的父亲要年轻十岁左右,看起来是个严苛又精明的中年男人。
“姬君,你叫做‘优’,对吧?”国守大人对她说,“既然来到了这里,就请把这里当做你的家,将过去的一切都忘记吧。我赐予你一个新的名字,‘於优’。”
赐名,这是高位者与长辈向下臣和晚辈展现恩赐的常用手段。
“於优”这个名字,意思就是“出嫁至别处的优”。新的名字,意味着她要与过去的一切都作别了。六条城与安艺国的亲人,都已经成为了回忆之物。
国守大人并不会和一个六岁的小孩子说太多,跟随优一起来的两位家臣,才担负着商量婚事与联盟的要任。很快,优就被请出了书院,由两个女下仆带领她前往居住的地方。
继国一族的城池很大,除却国守所居住的书院与中之所外,还有包围而起的湖泊与被称作“西之所”的后院。继国一族的亲眷们,就在这西之所的最深处生活起居着。远道而来的优,也将会在这里住下。
仆从们搬运箱笼和行李的时候,优就站在竹帘的嫩黄长绢下看着。她从安艺国带来了许多东西,花种、染织的布料、腌渍好的内海鱼、用罐子装好的蜂蜜与严岛神社祈过福的海之女神木像。在以后,这些东西会成为她与故乡唯一的联系。
正当她看着仆从们挥汗如雨地将箱笼抬上阶梯时,忽而发现一侧的走廊上,有一个男孩正扒在腰障子的门边上,偷偷地看她。
看年纪,也不过只有六七岁;穿着长袴和卷羽织,黑色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一股;带着青涩稚气的脸很白皙,那是居住在城池之中、无需劳作的贵族子弟才会有的面色。
察觉到自己的偷看被发现了,这男孩走了出来,问道:“你就是从安艺国来的那个姬君吗?会在十四岁时嫁给我的那个姬君。”
仆从们见到这个男孩,纷纷放下手中的箱笼,趴在地上行礼:“少主。”
优扭过了头,干脆地回答:“不是。”
仆从们有些惊诧,一位下仆忍不住提醒道:“姬君,这位正是与您定下婚约的继国一族的少主……”
“和我定下婚约的人,是继国一族的下一任家督。”她说,“这个孩子是下一任的家督吗?已经决定了吗?”
“这倒是没有。”仆从们面面相觑。毕竟国守大人正当壮年,少主也还年幼,谁会这么早就定好继承人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可是诅咒自己短命呢。
不过,国守大人只有这一个男孩;家督的位置,十有八/九会落到他身上。
“既然还没有决定谁是下一任的家督,那就不能说我是他将来的妻子。”优一板一眼地说,“我是为了山名一族才来到这里的,我的使命就是嫁给继国一族的下任家督。”被称作“少主”的男孩,面色有片刻的迷惑。但很快,他就释然了,说:“那等我当上家督,再来迎娶你吧。”
大概是因为两个六七岁的孩子正儿八经地说这些“家督”、“迎娶”之类的话太过滑稽,一旁的家臣忍不住笑起来:“少主,姬君,你们还小呢。就算要成婚,那也是许多年后的事情了!”
///
优很快就知道了,这个被称作“少主”的男孩,正是继国家的独子,继国岩胜。
如传闻中一样,他是个刻苦而勤勉的孩子。每天天不亮,就会起来练习剑术,再接受儒学与兵学的传授课程。据说,国守大人对这个男孩寄以厚望,希望他可以在继承家业后,实现祖上的野心,将继国一族的领地继续向南扩张。
可是,在老师那里总能得到赞许、在父亲跟前也获得无数次嘉奖的继国岩胜,最近第一次有了苦恼。
母亲告诉他,家中为他定下了一门亲事,求娶的是安艺国山名一族的姬君。岩胜对六十余州兵法地理倒背如流,知道安艺国是个水路丰沛、适合船上作战的地方。但是,他没想过自己会在将来娶一位来自安艺国的姬君。
只有六岁的岩胜,对这位未来的“妻子”,抱有孩童天性的好奇。他忍不住在姬君抵达的第一天,就偷偷跑去了西之所,看看她的长相。
在西之所的走廊下,他亲眼瞧见了这位远道而来的姬君。如奶娘和老师们口口传闻的相同,这位姬君的长相格外玉雪玲珑。至少,在岩胜那小孩子的眼光里,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
“国守大人还是很心疼少主的呀!”奶娘开玩笑地说,“要知道,许多男人娶妻时,只看对方的家世,父亲和哥哥有多少兵力;娶回来的妻子,到底是什么样的性格和长相,全靠运气。听说但马国的国守大人,不小心娶了一位脾气狂躁的妻子,每天都要被妻子从城上追到城下……”
这样一听,六岁的岩胜心底其实也很高兴。
他的父亲为姬君赐下了新的名字,叫做“於优”。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改了名字的缘故,她的心情好像不大好。岩胜两次想找她说话,都被她拒绝了。
第一次是姬君新来到若州城的那天,他跑去找她,对方却扭头说:“我可不是嫁给你的那个人、而是嫁给未来继国家督的那个人。你是继国家未来的家督吗?”
第二次是正式在母亲跟前,和优见面的时候。岩胜兴冲冲地说:“若州城的风景很漂亮,肯定比六条城要好看。你一定会喜欢上这里的。”
结果,对方回答:“我更喜欢六条城的椿花。”
还没说上几句话,可怜的少主岩胜,似乎已经被自己将来的妻子讨厌了。岩胜的母亲,北之殿夫人也很无奈。
“哎呀,我这个儿子,哪里都好
,只是好像不太会讨女孩子的欢心啊……”
岩胜的母亲,就是国守大人的正室,北之殿夫人。对于当时的贵族来说,用所住的地方作为代称,那是一种荣幸,意味着“名气如雷贯耳、只要提到住所就会想到这个人”。岩胜的母亲居住在北之殿,所以被称作“北之殿夫人”。
岩胜还从没遭遇过这样的挫折。
年幼的他,从出生起就是一帆风顺的。他的家族权势在握,领地广阔。他是家族唯一的少主,会继承父亲与祖上的家业。他聪慧勤勉,学业与剑术都倍得老师赞许。母亲也好,父亲也好,都以他为荣。
可是,他被将来的妻子讨厌了。
思来想去,岩胜决定向一个人求助——
这个人就是他的双胞胎弟弟,继国缘一。
民间传闻,继国一族有一对双胞胎,这是真的。岩胜是兄长,他还有一个双胞胎弟弟,叫做缘一。
按照这个时代的习俗,“双胞胎”是不吉利的征兆,必须要杀掉弟弟来预防后患。继国一族原本也是要这样做的,但北之殿夫人却发了疯似地阻拦,终于留下了这个弟弟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