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你和北之殿夫人在一起了。我好羡慕啊。”她坐在了走廊下,双脚离地,蹬着木屐慢悠悠地摇晃起来,“我很想我的故乡安艺。但是,我已经回不去了,也可能一生都无法再见到父亲、母亲了。”
坐在她身旁的男孩,眼神里的光彩慢慢淡去了。
虽然不太可能,可优似乎在他的眼中发现了些微的怜悯之情。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缘一能够理解这样的情感吗?他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而已,从未离开过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知道“远离故国”是怎样的情感,能与她感同身受吗?
缘一碰了碰她的手掌,很安静地看着她。这个男孩明明年纪很小,但却有一种奇怪的魔力,能抚慰人心底的伤痕,叫人不自觉地平静下来。
优注视着他清澈的眼睛,不知不觉就忘记了先前的烦恼,笑着说:“算了。不说那些了!今天玩些什么呢?”
缘一思考了片刻,转身回去了他自己的房间。半晌后,他捧出了两根竹管与一只木匣子。他将木匣子打开,里头用灰色的胶将缝隙填满了,灌着半匣水,水面流动着七彩的虹光,像是一道雨后彩虹漂浮在上头。
“这是……”优有些不解。
缘一将竹管伸到匣子中,然后鼓起嘴巴,一骨碌吹了一口。一个彩色的泡泡就从竹管的另一头冒了出来,越长越大,然后脱开了竹管,朝着空中飘飘悠悠地飞去。
优仰着头,看着圆泡泡越飞越高,喃喃说:“是吹泡泡的皂角水吗?”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缘一一口气吹出了一串流溢着缤纷绚烂色彩的水泡,那些泡泡或大或小,排着队往前扑,竟然直直地飞到了她的鼻尖,然后轻轻地破裂。
“竟然往我的脸上吹泡泡……!”说实话,优是个有些记仇的女孩子。她也抄起了竹管,试图往缘一的脸上吹个大泡泡;但她的方法有些笨拙,无论怎么努力,都只有细碎的小泡泡很艰难地飘出来,然后迅速地在空气里裂开。
“……”优有些气恼。
缘一看着她,站了起来,竟然主动走到了她吹出的泡泡跟前。如此一来,就算是再小的气泡,也会飘到缘一的脸上了。
眼看着一连串彩色的气泡在缘一的额头破裂开,她轻轻地笑起来:“这样看,简直像我在欺负缘一一样。”她笑的时候,眼睛眯起来,弯弯的像是垂落的竹叶。细细长长的睫毛,如蝶翅一样张开。这是安艺国的珍宝,是山名一族视为明珠的姬君。
缘一看着她,眼底的暖意愈甚。
“缘一——”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男孩的喊声。优抬起头,看到岩胜正一边招手,一边朝这里跑来。丝绢的和服下摆绷得太紧,他跑步有些跌跌撞撞的。
“少主……”优有些吃惊,停下了拿着竹管的手,疑惑地起身行礼,问,“佛经已经抄完了吗?”
岩胜的脚步僵住了。他小声地说:“是叫侧用人帮我一起抄的,刚刚派人交给父亲了。”说完,他疑惑地打量着面前的场景,说,“你们…认识了吗?啊…优,这个男孩就是我的弟弟,缘一。上次我说的、想带你去见的人,就是他……”
优点头:“我知道缘一是岩胜殿的弟弟。”
“啊……是,这样吗。”岩胜摸了摸脑袋,低下了头。
说实话,他的心底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悦,像小孩子在耍脾气。因为姬君和弟弟不是通过他而认识的,这让他有些不高兴了。如果没有自己的引荐,缘一怎么能认识姬君呢?他们原本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
而且,缘一对着优在笑,这让他觉得很奇怪。
那种笑容,继国岩胜仿佛第一次看见——在七岁之前,继国缘一几乎是不笑的;只有偶尔在与岩胜单独相处时,才会捧着岩胜所送的木笛将嘴角偷偷勾起来。此外,他就像是个木头人偶似的,不怎么露出表情。
可在姬君的面前,缘一却如此从容地露出了笑容,就好像他们两个是相识很久的、可以信赖的人。
但是,一想到缘一是个不祥之人,还是个哑巴,岩胜就释然了。姬君怎么可能会更喜欢一个哑巴呢?可怜的缘一是个哑巴呀……
“少主,要一起吹泡泡玩吗?”她问。
“你们还在玩这种幼稚的东西吗?”岩胜说,“不过是洗衣服的水罢了,为什么能玩的那么高兴呢?我和缘一在一起的时候,也只是下棋、双六,那都是需要动脑子的游戏。姬君知道‘军双六’吗?那是将六十国制成棋子的游戏,需要懂得兵法才
能玩哦。”
优听了,暗暗觉得岩胜才是真的小孩子气的那个,非要靠假装大人来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
“才不是那样呢。这很有趣哦。”她说着,拿起了竹管,深吸一口气就朝里头吹去。这一回,竹管的末梢涌起了一个巨大的泡泡。这泡泡脱离竹管,便飘飞到了岩胜的眼窝上,然后啪嗒裂开了。
“姬君…!”岩胜摸了摸眼窝和眉骨的位置,顿时忘记了自己方才所说的“幼稚”之言,拿起了弟弟缘一的竹管,就开始一个劲儿地吹泡泡,“姬君,你也来吃几个泡泡吧!”
没一会儿,池塘边便飞满了或大或小的泡泡,到处都是,谁都无法躲开。优用袖口捂着脸,笑了起来:“少主!您才是最幼稚的那个人呢!”
缘一扬起头,空中的泡泡张起轻薄的水面,每一层都倒影着三个孩子嬉闹的身影。彩虹的水光潋滟之色从泡泡上滑过,恍惚像是一个梦境。
“要说不幼稚的东西,果然还是练习剑术。”
许久之后,岩胜才停下了制造泡泡的手。这个说着“吹泡泡很幼稚”的少主,却成了玩的最高兴的那个人,将缘一的一匣子皂角水全部费尽了。
“缘一不知道什么叫剑术吧?”岩胜在庭院里站定,摆出一个握着竹剑的姿势来,“我想成为这个国家第一的武士,那就要拥有第一的剑术,这样才能击败所有的敌人,守卫我的家族。”
岩胜深呼吸一下,认真地合目,回想起上课时父亲的家臣所教导的剑术要领。
他从学会站立起就开始了握剑,每日辛勤不辍;虽然年纪尚幼,但已经极有剑豪的风范了。即使迄今为止,都未能击败成年的家臣,但只要假以时日,一定会成长为厉害的武士。
他摆出握着的姿势,向着空气劈砍两下,动作利落干脆,仿佛真的有一柄剑撕裂面前的空气。他满意地松开手,问旁边的孩子:“怎么样?”
优睁着眼睛,夸赞道:“很厉害!”
听到姬君的赞许,岩胜心底很高兴:“那,如果姬君想来看我练习剑术的话,随时可以来。每天,我都会和父亲的家臣一起学习剑术。”
优说:“真好呢。如果少主真的成为了这个国家第一的武士,那就没有其他国家敢来攻打若州了吧?”
如此一来,国家必定强盛;继国家的女儿、妹妹们,也就不需要以自己背井离乡远嫁的代价,换取家国的安泰了。
岩胜握拳,说:“那是当然了。”
优的眼睛笑弯了起来:“我很期待那一天!厉害的武士,就能保护自己的家人了。”
岩胜听了,嘴角忍不住偷偷地勾了起来。
姬君的这句话,只能是对自己说的。因为缘一没有学过剑术,只是个普通的哑巴而已;而自己则会成为这个国家数一数二的武士。
自始至终,缘一都没有说话。岩胜看着弟弟坐在一旁安静的模样,摇了摇头,笑着说:“算了,算了。如果是缘一的话,肯定不明白什么叫‘剑术’。”
几个孩子正在说话,远处传来岩胜仆人的呼唤声:“少主—少主——在哪里?”那是几个仆人探头探脑四处张望着,寻找着他们抄佛经抄到一半溜出房间的年轻少主。
岩胜面色一变,小声道:“糟了!姬君,我们快走吧。叫家臣们发现我们来找缘一的话,麻烦就大了。”
“麻烦…怎样的麻烦?”优有些不解。
岩胜却没有多解释,只是握起了优的手,带着她就朝外跑去。优一边跑,一边回头,只看到缘一还守在池塘边,身影越来越小。
“缘一,下次再玩哦——”她朝缘一招了招手,笑着说。
“小声点啦!”岩胜嘘她,“叫人听到,我们两个可能都会受罚……”
///
那一天之后,三人就没有凑在一起玩了。
岩胜的日子有些枯燥,每天早上起来,他都会跟着父亲的家臣练习剑术。这是一种除了辛苦之外、没有其他感觉的事情,劳累、汗水、手上的茧子,每一日每一日都伴随着岩胜。
但是,因为他想成为这个国家第一的武士,所以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更何况,父亲与家臣们都说,“岩胜的剑术,迟早会超越他所有的师傅”。他的才能,是得到大人们的肯定的。
入了夏的若州,从早上起太阳就很炎晒。白石子铺就的地面上,水分被蒸的半点不剩;高大的绵柳树在湖泊边抽展着身体,勉强垂落下一片绿茵。岩胜和他的老师就站在这片阴影里,反反复复地练习着同一个动作。
“少主的剑术又精进了。”家臣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拭一下汗水,夸赞道,“现在已经能快速地击中我的小腿两次了。若是一个成年人这样攻击我的话,我已经彻底倒下了。”
岩胜微舒了一口气,说:“我还不够快。如果能再快一点的话,也许就能击败您了。”
家臣笑了起来:“等您长开了身体,自然而然就能击败我了,这是时间迟早的问题。”
即使是这么说,岩胜也没有因此放松。
就在这时,岩胜察觉到松木的阴影下有什么——他扭头一看,是继国缘一站在那里。穿着粗布衣裳、披散着长发的弟弟,正用清澈的眼睛望着他反复练习剑术的身影。
“……是缘一啊。”岩胜没有松开剑,以兄长的口吻提醒道,“跑到这里来的话,会惹父亲生气的。而且外面的太阳也很热,快点回去休息吧。”
缘一没有说话,而是朝前走了一步。草履碾过白色的细石子,发出嚓嚓的响声。
岩胜叹了口气,在心里嘀咕道:他忘记了,缘一的耳朵不好使,也不会说话。也许刚才他耳疾犯了,根本没听清自己在说什么呢。
他这可怜的弟弟啊……
“兄长大人的梦想,是成为这个国家最强的武士吗?”岩胜忽然听到了属于孩童的细细声音。他愣了一下,有些不确定这个在喊着“兄长大人”的声音是谁。好半晌后,他才确信了——那是面前的继国缘一在说话。
是那个他一向怜悯的,生来耳朵不好使,也没法说话的可怜弟弟,继国缘一在说话。咬字清楚,口齿清晰,没有任何听与说的缺憾。
缘一就站在松木之下,露着纯澈的笑容,一排细而白的牙齿从唇间露出来。
继国岩胜有些呆住了,手中的木剑哐啷一声落到了地上。
缘一,竟然不是他以为的哑巴吗?
“那么,我长大后就成为这个国家第二强的武士吧。”这个从小被视作不祥之兆的弟弟,弯起了眼睛,这样笑着说。
那一刻,继国岩胜幼小的身体里,竟然涌起了强烈的、奇怪的、从未有过的反胃感。他额头汗津津的,心底开始怀疑早上吃的团子有问题。要不然,他为何会生出这种奇怪的反胃感?
等等……缘一,刚才在说什么?
——他在说什么?可怜的、不祥的弟弟在说什么?
——他要成为姬君所说的,能保护她的武士吗?
</>◎作者有话说:
柠檬精发酵开始了,很快,就会有一颗酸的不行的超级大柠檬横空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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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PS:原作的剧情会有一些小的魔改,比如继国夫人去世的时间,歌的出现之类的。毕竟是bg同人嘛,原作的剧情会蝴蝶掉一部分。(and按照鳄鱼的原设定,缘一其实七岁前都不会笑……)
第177章 177(番外)
缘一说,他想成为这个国家第二强大的武士。
这又怎么可能呢?
先不说等缘一年满十岁时,就要被送去寺庙里出家成为僧侣了;只说缘一从小到大都未接受过任何剑术的指导,这就令他不可能成为一名武士了。
武士这种东西,是需要从小开始培育教导的。缘一既没有学过剑术,也没有碰过真的武器,更别说训练体力、掌握与敌人对战的方法了。缘一在武士之道上,根本只是站在最初的出发点上,与岩胜截然不同。
这样的缘一,怎么可能成为“这个国家第二强大的武士”?
不如说,缘一要想成为武士都艰难。
而且,所谓武士,就是要拼上性命去战斗的人。身为继国家未来的家督,岩胜已做好了这种觉悟,他会带领着家臣身先士卒,奔赴战场;可缘一根本没有这样的觉悟,他的世界里只有那方小小的、三叠大的房间,孩童游戏、杜鹃花、风筝与双六,还有缠在母亲的左腰侧撒娇——这就是这个孩子的全部了。
继国岩胜布满剑茧的手,慢慢地握紧了。
缘一只是这样说着好玩吧。他想。
毕竟,缘一只是个没有接受过教育的孩子而已。是听了姬君所说的“成为武士就能保护家人、这可真好啊”之后,便一时心血来潮吧。
岩胜强压住心底那股奇怪的反胃不适,对松木下的弟弟说:“缘一,这种玩笑一点都不有趣……”
岩胜的话还未落地,周围的家臣、侧用人已经团团聚过来,吃惊地环住了继国缘一。此起彼伏的吃惊议论之声,打断了岩胜原本想说的话。
“这个孩子,竟然会说话吗?”
“没想到不是个哑巴。”
“那先前的六七年一直没有开口,又是因为什么缘故呢?”
人们议论着缘一忽然开口说话的事情,将年轻的少主岩胜殿抛在了脑后。岩胜望着大人们的背影,那股反胃感再度涌了起来。这样的事情——所有人都环绕着不祥的弟弟,而将自己忘记了——从前可是从未有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