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做什么!”岩胜用稚嫩的嗓音喝止了凑热闹的人,重新捡起了地上坠落的竹剑,一板一眼地训斥道,“不要偷懒,去做自己的事情!”
他到底是少主,仆人与家臣们纷纷回过神来,四下退开了。但是,已有几个手脚快的家仆,已经偷偷摸摸溜走了,将“缘一开口说话”这件事捎带去了别的主人耳旁。料想不过半日,国守大人、北之殿夫人,乃至寄住在此的姬君,都会得知这件事情了。
岩胜再也没有了练剑的心思。
这天下午,他既没有学习,也没有去找弟弟缘一玩耍,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廊下,望着池塘里倒映的天云发呆。松枝上停了一只麻雀,夏季的阳光被松叶筛得发青,连带着这只雀儿也染上了青松的颜色。
“少主——”
有人在远处呼唤他。岩胜抬头一看,是
优。幼小的姬君穿着一袭菖蒲色的裙袭,那腰带与绦丸的颜色搭配,令人联想到夏季田野上盛开的燕子花。她轻快地穿过打着竹帘的走廊,小步走到了岩胜的身旁,眼睛晶亮。
“姬君……”岩胜有些惊诧于她的主动前来,心底有微微的欢喜,“今天来找我一起玩吗?可是,我还要抄经文……”
“听说,缘一少爷能说话了?”姬君问的第一句话,却是这个。
继国岩胜的呼吸一滞,孩童的心里泛起奇奇怪怪的焰火。他有些烦闷,还有些委屈。这些情绪酝酿在一起,就成了被投进火焰里的木薪,噼啪噼啪地爆裂开来。
“是啊!缘一开口说话了,他先前根本只是在假装是个哑巴而已。”岩胜锤了下膝盖,说,“可就算如此,他也是没法成为家督的!”
“少主……?”
“他十岁的时候,就会去寺庙出家了!而且,他根本没有接受过教育,连字都是我教给他的,也没有摸过真的刀剑……”岩胜恼怒着,对优说,“他是不可能成为有能力保护你的武士的,姬君。”
优眨了眨眼,奇怪地说:“我可没有说过‘让缘一来保护我’这样的话呀。”
岩胜微惊,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明明姬君只是好奇地问一句缘一开口说话的事情,自己竟然絮絮叨叨地说了那么多多余的废话。
“抱…抱歉。”岩胜低头了,声音青稚,“我只是怕姬君会被缘一抢走而已。因为姬君是我未来的妻子……”
优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少主想的可真是多啊!与我定下婚约的人,是继国家未来的家督。少主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吗?”
岩胜看着她纯真的笑容,张了张口,一颗心慢慢地落了下去。原本强烈的危机感,也被她的笑容所抚慰了,渐渐消散。
是啊。姬君说的没错。
就算缘一不是哑巴,他对父亲、母亲而言,也是个“不祥之人”。习得剑术、成为武士,是需要才能的,而“才能”这样的东西,不是人人都有;更何况,除了才能之外,武士还需要坚持不懈、日复一日的努力才行。自己的才能备受瞩目,又从小一直勤加训练;至于今日才开口说“要成为武士”的弟弟缘一,是永远也不可能超越自己的。
这样一想,继国岩胜的面色轻松了一些。他对弟弟的怜悯,也卷土重来了——如果弟弟不是生来不祥,也许他也能和自己一样成为武士。
就算没有自己这种备受瞩目的剑术才能,也能与普通的剑客打个平手。
可怜的缘一。
两个孩童正坐在走廊上说话,身影忽而被一道影子遮住了。旋即,便是柔和的女声自两人头顶传来:“岩胜,姬君,你们在这里啊。要吃刨冰吗?”
优抬头一看,是北之殿夫人携着几名女房恰好走到这里。夫人穿着苔色和桔梗色的外裳,几位女房也是锦衣华服,十分光鲜风雅。
“刨冰……吗?”优没听说过这样的东西,有些迷惑。
“是京都那边夏季时喜欢吃
的点心哦。”北之殿夫人由一名女房搀扶着左手,慢慢地跪坐下来,耐心地向优解释,“秋季的时候,在收割过的田野上,用巨大的水盒子制作成冰块,然后冬季时埋在三人那么深的地窖里,最底下铺上一层炭,这样,冰块就能保存到夏季了。将冰块打碎,撒上蜜糖,就是刨冰。”
优听得云里雾里,一旁的女房笑起来:“呀,安艺国临内海,夏天一定是又凉爽、又潮湿,根本不需要特地去制冰吧!”
四下里的女人们都笑了起来,北之殿夫人揉着左膝的位置,也高雅地笑着。
没一会儿,女仆就将所谓的“刨冰”拿来了,那是承装在青瓷小碗里的细碎冰砾,最上方浇着粘稠的糖汁,据说这是用甘葛藤所挤出的树液制成的,与桃子这样的水果拥有相似的甜度。
刨冰只有一盏,北之殿夫人端给了优。岩胜看了,小声问:“母亲,那个,我……”
“岩胜殿可不能嘴巴馋哦。”夫人摸了摸长子的脑袋,笑着说,“男人吃这种小点心,是会被你父亲笑话的。”
继国岩胜闭嘴了。
优看岩胜很可怜巴巴的样子,便说:“我那里有从安艺带过来的点心。少主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分给少主。”
岩胜的眼睛又亮了。
北之殿夫人笑着说:“既然是姬君的心意,那岩胜就收下吧。”
几个人说笑了一阵,国守大人就回来了,将北之殿夫人与少主岩胜都唤走了。优用小勺子挖了一口碎冰,忽而想起了继国缘一,便捧着这盏刨冰前去寻找那个男孩。
“缘一!”
远远的,她就在篱笆前看见了缘一的身影。天气热起来了,他的杜鹃花谢了,只剩下一片葱茏的绿叶攀援在篱笆枝条上。他听见优的呼唤,侧过身来,露出了纯澈的笑容。
“姬君…。”
很干净柔软的嗓音,与岩胜的很相似,但没有岩胜故作成熟的武家气派。岩胜总是时不时用出老成的、文绉绉的词来,就像是在面见家臣的主公似的,让人忍俊不禁。
“你真的会说话啊……”优有些吃惊,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打量着缘一,“传闻竟然是真的。”
缘一垂下了眼帘,说:“有些东西,必须用声音才能传递到别人的心里。所以,我才决定和兄长、和别人说话。”
自己和兄长越长越大,想要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仅仅用眼神与表情去回应,已经无法表达复杂的东西了。从前,只是一起放风筝、吃年糕就足够了,现在则是想和兄长一起成为武士,这不是用眼神就能告知的东西。
所以,他终于决定开口,和这个世界说话了。
“我听说了。你和岩胜殿说,你想成为这个国家第二强大的武士。”优笑着说,“为什么是第二强大的武士呢?”
“因为兄长是最强的武士。”他的笑容很单纯,“兄长想成为最强,是因为他肩负着父亲、母亲和这个国家的期望。但是,我只是想守护
兄长和家人,还有其他重要的人而已。所以,第二强大就足够了。”
优听了,心里觉得好笑。
哎呀,小孩子的理想都是很伟大的,动辄就以“天下第几”为基准线;自家的哥哥,以前也许下过“成为世界上最有钱的大名”这样的野望呢,但现在也才刚刚领着两千石抠抠索索地过日子呢……
第一和第二什么的,真的很遥远。
她在心底暗暗笑着,但表面可不会显露出来。偶尔低头一看,她瞥见手上的刨冰竟然有些融化了,不由略略慌张起来:“糟了,刨冰融化成水了……”
缘一好奇地投过了目光,问道:“这是什么?”
“啊…这个,原本是刨冰,”优把从北之殿夫人那里听到的制作方法又讲了一遍,说了如何储藏冰块、如何挤出树液的故事。罢了,她很不好意思地说,“天气太热了,所以已经化成汤了。缘一…还想吃吗?”
“可以吗?”他问。
“当然。”优点头,“只是融化了,肯定不如原来还是冰的时候吃起来爽快。”
缘一小心翼翼地接过刨冰,因为冰砾已经融化了,和糖汁融在了一起,已无法用勺子舀起,于是他干脆仰头喝了一口。
“怎么样?”她问,眼睛晶亮。
“很甜。”缘一说,“很好喝。兄长…喝过这个吗?”
“岩胜殿倒是想要尝一尝呢,但是夫人不同意。”优回忆起夫人的话,笑着说,“说是男子汉不能吃这种小点心,不然会被国守大人斥责的。”
“是吗……”缘一低下了头,眼睛里有向往的光,“下次,想和兄长一起品尝这个。”
优慢慢地笑了起来。缘一和岩胜,虽然过着天壤之别的生活,但兄弟的感情似乎真的很好呢。无论是谁,心里都会记着对方是自己的亲人。
“啊,对了。”优忽然想起一件事,“缘一,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能说话的。你不会将我的秘密告诉别人吧?我总是在私底下和你抱怨,一个人很孤零零的,很想念父亲和母亲什么…的……你不会告诉别人罢?”她越说,声音越轻。
孤身来到越州的她,既是寄人篱下的未来新娘,又是山名一族的人质。这种话要是传到国守大人耳朵里去,也许会引来不满吧。
缘一摇了摇头,说:“我不会说出去的。这是姬君的秘密,我会替姬君一直保守着的。以后,也会让姬君不再遭遇这样的困扰。”
优有些吃惊,说:“虽说这是好意,可缘一要怎么做呢?”
“成为这个国家第二强大的武士的话,就可以做到了。”缘一说,“可以用剑术保护国家,让姬君这样的女孩子,不再需要背井离乡。”
男孩说这句话时,语气很认真,像是在对待什么悉心呵护的珍宝。优看着他清润的眼瞳,在这个原本陌生的城池里,第一次感觉到了被人所理解的感受。
“那,缘一要努力喔。”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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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每逢继国岩胜在练剑的
时候,继国缘一就会悄然站在松树下观看,用眼睛揣摩着兄长学习剑术的一举一动。偶尔,他会小声地提出“能否教导他”这样的话,但是,都被负责教授岩胜的家臣所拒绝了。
虽然缘一开始说话了,但这并不能改变他在继国家中的地位。对于刻板、保守的国守大人来说,这个孩子依旧是不祥之兆——“双胞胎中必定有一个是不祥的”,他如此笃信着自古以来的传闻。而这个不祥之人,当然不可能是才能过人、自幼受到精心教导的长子岩胜,那就只能是幼子缘一了。
岩胜照旧辛苦地练习着剑术,但每次看到缘一在松木下晃来晃去的、简陋的身影,他的心底就会涌起一阵奇怪的感觉——那是怜悯与不屑所混合着的,奇怪的感觉。——可怜的弟弟,难道他以为,仅靠家臣心血来潮教授他几句剑术的口诀,他就可以成为所谓“这个国家第二强大的武士”了吗?
剑术这样的东西,不仅需要才能,还需要长久的练习与精进。仅仅是远远地看了几眼、缠着家臣随口教导几句的弟弟,要如何与自幼才华显露、一直勤于练习的自己相比呢?
在剑术这种东西上,老天一定是公平的。
勤加练习的人,肯定比从未练习过的人要厉害,这是绝对的。
因此,岩胜并不反感缘一在旁观看他练剑,因为他丝毫不觉得缘一有从中习得剑术的分毫可能性。更何况,姬君偶尔也会来看他练剑,将缘一赶走的话,会惹姬君不高兴的。
“少主,您又长高了,臂长的增长,也会令你的击打范围扩张。”家臣用手比划着手臂的攻击距离,对练剑的岩胜解释说,“您天赋过人,也许能达到传说中‘一剑三击’的效果也说不定。”
岩胜听闻,心底有些高兴。
这种才能上的夸赞,他自幼就听到耳朵其起茧了,但从未觉得腻味过。尤其是姬君还坐在树荫下的大石块上,晃着脚看他练剑的样子,这令他更觉得自豪了。
她穿着菖蒲色和服的、小小的身影,就像是黑色海滩上的白色贝壳一样醒目。姬君也一定希望他将来的丈夫,是这个国家数一数二的武士吧?
就在这时,岩胜听见了缘一的声音:“‘一剑三击’是什么?能让我来试试看吗?”
家臣愣了下,看向在一旁观看的继国缘一。这位少主的双胞胎弟弟,着一袭简陋的粗布衣裳,穿着草履踩在白色的石砾上,两眼闪着好奇的光。
不知怎的,家臣就起了好奇之心:既然少主是剑术的天才的话,不知道少主的弟弟又如何?也许,他也拥有与少主不相上下的才能。
“缘一少爷,要不然,我就教你如何拿刀吧!”家臣爽朗地笑起来,拿起了一把备用的木刀,递了过去,“拿刀的时候,要像这样,双手握着,将手臂的力量集中在一处,双膝前后分开——对,对。”
继国缘一握着刀,看看对面的家臣,再看看兄长,慢慢将刀扬了起来
。
岩胜看着缘一,心底忽然有了一缕浓重的不安。
明明缘一从未摸过刀剑,为何他捡起刀的时候,就像是已与刀剑打了许久的交道,显得如此的融洽和熟稔呢?那握刀的姿势与脚步,简直宛如一个真正的武士一般。
“至于怎么攻击对方嘛,这个说起来太复杂了,缘一少爷您没有学过最基本入门的,我就不讲了。”家臣笑眯眯的,像是在家中陪着邻居孩子相扑玩耍似的,“您可以试试看攻过来,我进行格挡。”
——对于家臣而言,这就像是在陪孩童游戏。
因为缘一少爷是绝对不会懂所谓的“剑术”的,所以他也不需要真的格挡,只要轻轻松松地、装模作样地挥挥刀,小心着不要伤到缘一少爷,让缘一少爷体验一下“什么叫做剑术”,那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