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夜晚了,这样的安静让小皇帝头顿顿的疼, 只好将手不急不慢抬起按在狭长的丹凤眼角,徐徐说道,“继续奏乐——你且呈上来,朕也很想看看。”
天子一言,可比九鼎,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更改的。
李义连左眼皮猛跳,忽然急中生智,将手往袖子里一摸,牵扯出一双毛茸茸的羽毛翅膀,顺势将没反应过来的老·猫头鹰·先生拽出。
猛然单膝跪地,双手将老先生高高捧起,“这就是苏道长的道歉礼!神枭一只!”
枭在大昌是智慧与勇武的象征,是大昌的保护神,因此将老先生献予皇帝也不算失礼。
老先生:?
“哦?”小皇帝的语气终于带了几分玩味,眼睛盯着那被捧在李义连手心目光如炬、跃跃欲试(大雾)的猫头鹰,“怎么个神法?”
肯定不能说的太离谱、太不符合常识,若是说猫头鹰会说人话,肯定被戚国公指认为是妖物。
该怎样既符合逻辑,又颇具新意呢?!
李义连脑子一转,起身指了指那副刚刚被收起的《万里河山图》,极为认真道,“如今天下海晏河清,神枭临世,自然也要为陛下献上一幅画。”
“这画要现作,名字就叫《千秋万代图》。”
猫头鹰浑身一震,蓬松的羽毛忽然炸开。如果现在是人身恐怕要叫出来句他不是他没有!!!全是这小子胡说八道!!
老先生又想,李义连这孩子原本十分朴实,究竟是跟谁学的这些胡言乱语的坑人把戏?
“好一句千秋万代!”小皇帝似笑非笑,“听来那幅万里山河倒是抛砖引玉的砖了,来人,上四宝来!”
老先生在心里念头万千。
万里河山乃是地域跨度之广,而千秋万代的概念里则又包括了时间上的概念。
空间尚可取上一景,可该用什么表示虚无缥缈的“时间”?
虽然知道这是为了力压赵二公子一头,可还是不禁回头剜了眼李义连——回去后要是李义连再来喂食,他一定要狠狠啄这臭小子的手。
但事已至此,显然没有什么规避的可能了。
要是自己一人在此,必定会断然拒绝、坚决不画,可此时自己还承担着弟子的性命,只好悻悻作罢。
猫头鹰只好扇动翅膀飞到桌边,滚圆的眼睛一只睁开,一只闭合,看上去是懒洋洋的模样。
太监递上的狼毫笔猫头鹰看也不看,随意的将它一踢,然后示意李义连过来给他磨墨。
那狼毫笔看似是完好无缺,可实际暗藏玄机,其笔头选用的是最次的狼毛,人尚且难以驾驭,更何况是一只没有手的猫头鹰?收下戚国公贿赂的太监没想到这猫头鹰居然这般有灵性,只好暗中给戚国公一眼。
戚国公没有表示,只是平静的饮下一杯酒,眼中露出抹不屑。
没有化作人的动物终究是动物,哪怕再有灵性,又哪里会作出比人更好的画呢?
更何况珠玉在前,他特地助给赵二公子的京都墨,找人镶的金玉叶,难道还不足以媲美一幅普普通通的水墨画?
哪怕这只猫头鹰看着那副厌世嘴脸好像当年把他怼出八里地的前太傅、画圣墨老先生……
就见猫头鹰在爪子碰墨时忽然停下动作,直勾勾看向了喝酒的戚国公,李义连心领神会,对着皇帝说,“神枭的意思是,需要戚国公打鼓才能继续作画。”
其实老先生的意思是让他给自己磨墨,但李义连实在说不出口,只好委婉的换了一个请求。
老先生深深看了眼自家徒弟若有所思,而戚国公更是青筋暴起,比当年让他给墨老先生磨墨还要耻辱愤怒。
李憨憨丝毫不知道,自己这个请求比老先生原先那个过分百倍,京城的上流人士谁不知道戚国公一家是暴发户?他祖上虽说出过二品大员,但早在爷爷辈就开始没落,他爹更是个拎不清的混不吝,为了赎下青楼里妓将自己的结发妻子生生逼死。
这个妓给他爹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分别就是后来的戚国公和太后。先皇虽然政事上拎得清,可感情上却是是个痴情种,当年惊鸿一瞥后就将其立为后。
不过先皇还是很在乎外戚一事的,只是将当时给自己敲鼓作乐的戚国公封了国公虚名,并没有让他掺和进朝政一事,并将太子亲自放于身边教导——可先皇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在太子三岁时就早早死了,反倒给了戚国公和自己妻子败坏朝政的机会。
皇室本就人脉稀少,而先皇又是那一辈皇帝的独子,所以先皇一死,戚国公就作为新帝的舅舅顺理成章把持朝政。
简直就是狗屎运。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早就养大了戚国公胃口,让他忘记了原来的身份——可现在,李义连的要求像是一个巴掌拍在自己的脸上。
他让自己打鼓。
杀人诛心,不外如是。
老先生此时看李义连的眼神都有着一股子的敬佩感了。
谁敢在戚国公把持朝政时发出此等振聋发聩之言?
这是我的学生,他不惧强权,实属清流。
而苏城与系统还不知道,今天主角的风头全被李义连这个炮灰反派抢了个干净——今日过后,谁还会记得一幅奢靡万分的《万里河山图》?记得的只有李义连“怒讽”戚国公的场面。
“那就奏乐,”小皇帝指着面色铁青的戚国公,“舅舅,此番就辛苦你了。”
天子令,不敢违。
这是戚国公经常告诉小皇帝的,以此迫害更多的忠臣能士,而此时却吃下了这句话的恶果。
已经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脸色难看的拿起舞女递过来的女性手鼓,有一下每一下狠狠敲击着。
好的很,好的很啊!
这也在那个邪乎道士的算计之中吗?!
他想想自己遇见苏城之后的种种交锋,面色更为铁青。
在落霞观退隐时自己是如何的高兴,觉得新上任的第一观观主不过二十出头的岁数,自己糊弄他不是手到擒来?!于是当晚就将府库里的钱悄悄给苏城送去试探一二。
据他多年行贿的经验,苏城只会有两种表示。
一.不收贿赂,坚决表明自己是清流,不肯“同流合污”。
二.收下贿赂,从此供戚国公驱使,安安心心做戚国公的发声器,根据戚国公需要编造祥瑞稳定民心,达到巩固统治的效果。
但戚国公怎么也没想到,苏城居然还有第三个选项。
苏城高兴的收下了钱,但他不做事,所有的祥瑞解释都按照自己的心意搞,对戚国公是否有利全凭心情。
贿赂毕竟是需要夜深人静时做的交易,必然需要达到“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顶级效果,但这也表明了没有人见证这一环节。
戚国公白白投了黄金进去,结果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于是戚国公采用反击,由于见识少,所以他的报复方式也很简单:打压苏城的小破观、在达官显贵处明里暗里贬低慎琼观,并下套子让苏城在晚上会犯疯病的小皇帝待在一起。
可那邪乎的道士像是打不倒的不倒翁,非但没死,反而越战越勇获得皇帝的赞许,小破观也就被翻新成了京城名副其实的第一观。
败、败、败。
自从遇上这个眯眯眼道士开始,自己就风水不顺处处落败。
而如今连道士的狗腿子都要欺压上头。
戚国公的负面情绪越来越严重,那鼓声好似凄厉的嚎叫般凄惨。
撑着下巴的小皇帝舒服的眯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好似身处微醺的香炉,让他整个人飘飘然起来。
这是比将那些口出恶言的家伙们发出惨叫更为舒适的感受。
他伸手放入耳边揉了揉道士给他的绝音耳塞,露出罕见的浅笑——多亏了这耳塞,自己白天时耳边就没有那些个嘈嘈细语。
至于夜晚……扫了眼无能狂怒的戚国公,他也很满意没到来的苏城给他的“独特礼物”。
苏道长到真是个妙人,可惜摊上了自己这样的疯皇帝,究竟是可喜,还是可悲?
无论苏城想送的是不是神枭都没有关系,他着实喜欢看自己那个愚蠢自大的舅舅露出这样愤怒的神色。
随着猫头鹰沾墨的翅膀挥动,那幅画终于逐渐显露身形,赫然是与赵二公子画的一模一样的《万里河山图》,只是手法上更为老练,其中意境、布局更是稳稳压过赵二公子一头。
虽颜色不及《万里河山图》华贵,但其中淡淡的山水意趣则是此画最为质朴的美感,很快将人的心神拉入这河山意趣之中,一时间喧嚣乍停,久久没有人发出声音。
李义连越看心里越欢喜。
成了!
松有松之高挺,兰有兰之幽香——这简直是一幅“活”的画。
戚国公看不懂画,只知道造价上还是赵二公子的更胜一筹,但他还是能分辨出在场人如痴如醉的眼神,恐怕画里另有玄机,故而没有贸然开口。反倒是太后忽而开口道,“哀家看这画远不如赵家画的,其布局也是模仿《万里河山图》——不过是灵巧的鸟儿模仿人的动作画了幅伪作,如何能以神字称之?”
在场的也不是没有真懂画的,只是碍于太后与戚国公的权势,一个个正要附和,却听见一声厉喝。
“太后此言非也!”
还没等李义连辩解,身后就有一义愤填膺的声音道,“于公于私,舍弟的《万里河山图》都不如《千秋万代图》久矣!”
李义连回首一看,就见身泛兰香的世家公子大步上前。
这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情况,作为敌对方的赵汉卿居然抛弃弟控属性,亲自为这幅画站队。
“《万里河山图》过于注重文笔与手法的华丽,反而失去了山水的真正美感,一草一木都是太过完美,倒像是从宫里搬出去的假花,”见众人无音,似在思索,赵汉卿又道,“家师曾言,山水之趣尽归于自然,一味的追求完美华贵反而得不偿失,而这《千秋万代图》的花草山水却合乎自然意趣——”
他莫名的停下,隐去那句这画风好像自家老师,就连用墨凝在手指作画的癖好也好像。
而后慢慢的指向了画里的一处人物,“你看此处,就是千秋万代的体现了。”
有人不解的望去,就看见那些人穿着前朝的旧式衣服,挑着担子在山水间行走,如何能称得上时间跨度?
赵汉卿顿了顿,又解释道,“前朝的顽固之人曾举族搬于深山,立誓万代后才会出山门,画里的他们已然出山而仍是我大昌——难道称不上一句千秋万代?”
他还是隐去扭曲了一些内容。
如果是真是老师画的,那必然是有讽刺意味在。
前朝奉妖为王,残党在大昌太祖攻破国都后曾大放厥词,称其将隐于深山,哪怕是万代也要灭大昌重建旧国。画里的那些人已然“出山”,不就以为着大昌江山即将被颠覆?
是警告,也是警戒。
可看诸位老牌的“名士”居然毫无警戒痛楚之色,反而齐声称妙,纵情歌舞升平当中。
再看看那些学子,有的如榜眼状元等听后露出一丝怅惘,而更多的学子则是毫无波动,显然已经被这表面的繁华迷花了眼。
赵汉卿不禁迷惘,老师曾言“天下之未来归于诸学生”,可他们这些有识书生的微薄之力,当真可以撼动一个国家与王朝的未来?
此时此景,到可应一句李太白的诗文“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前路茫茫,深渊在前,可却只有几个人意识到一个盛大王朝的毁灭。
可这几个人要么像落霞观观主避世归隐 ,要么像他们这群书生空有志而无力。
他赵汉卿倒有粉身碎骨的决心,可这决心在这样的时代似乎也太过渺小,最后也只能徒留清白照汗青。
一时间他居然觉得苏城当时骂的好,当世的上层却如其所说“有眼无珠、尸位素餐,白白靠几句酸诗做了富贵人”并列了八条痛斥少年们的奢侈之风,可饶是如此,也没骂醒在虚假里昏睡的大多数人。
可算是度过一劫,李义连重重的舒了口气。
多亏他急中生智——心里面的那口气刚放下,难免脑中的弦会松开,竟是“啪嗒”一声从袖子里掉出一个小匣子。
“这是何物?也是苏道长给朕的礼物吗?”
刚才被赵汉卿驳斥的太后有心在上面找回一点儿颜面,这位三十未到的丽人掩唇笑道,“哀家看匣子上确实有慎琼观的祥云标识,苏道长实在是有心了,居然除了神枭还准备了别的大礼。”
刚才的种种努力此时全然功亏一篑,李义连暗骂自己怎么这样不小心,居然犯了这样的低级错误,可还未辩解,皇帝就率先开口道,“呈上来。”
没有任何周旋的余地了。
小皇帝生于深宫,对人的情绪尤为敏.感,从李义连微小的表情中就猜出了刚才的神枭恐怕是急中生智,这匣子里的东西才是苏城为他做的礼物。
会是什么东西呢……
向来暴躁易怒的心情莫名平复下来,他挑眉看向匣子里的东西。
“啊——!!!”
坐在近前的太后低低尖叫一声连忙捂住嘴巴。
先皇的后宫人数很少,除了自己一个皇后,就是一位小官家的女儿纳为贵妃,是其在太子时纳的侧妃罢了,所以虽然太后又蠢又毒,实际上被先皇保护的很好,并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场面。
匣子里面,是两颗被洗净血色的黑色眼珠。
比正常人的眼珠稍微小些,凭此很快就可以确定这眼珠子究竟是什么人的——必然是属于终日眯眼的那位道士。
他竟是把自己的眼珠子挖出来送给皇帝投诚。
在场的皆为文人雅士,何时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在皇帝将手里的匣子对向客人们时,胆子大的尚且可以保持镇定,胆子小的已经浑身发抖,捂着嘴巴忍住呕吐的想法。
什么风流宴会此刻全都被这两颗眼珠子毁于一旦,此刻已经没有人想什么画的事情,大家回去后必然只剩下一句“苏道长剜去眼珠子送给皇帝玩”。
众人胆怯者有之,不屑者有之。
怕不是对皇帝忠诚敬仰到疯癫,居然连自己的身体都不惜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