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与她多年无子,虽然遗憾,但丁夫人知道大约他们两个血缘过近了些,确实是没有孩子的命。可就算如此,看着别的姬妾有子,还是让她有些痛苦。
两个人成婚多年确实是夫妻一体,孩子这件事情是她心中永远的痛。现在曹昂曹荣的确都很亲近尊敬她,下面几个曹丕曹彰也把她当亲生母亲来看看待,然而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这些不一样,却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又有了些变化。当年她来济南见到姚珞,看着她一个人做着那么多事,小小那么一个眨巴着眼睛怂恿自己也去做事干活,才让她有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如今十年过去,与其说姚珞是她半个女儿,还不如说她因为见到姚珞,才总算是又活了一遍。
是要做丁夫人,还是要成为纺营营长、纸坊首匠丁云舒?
不管是谁,丁夫人觉得如果有选择,那都是想要成为后者的。
“怀孕辛苦,我本想嘱咐你几句。转头一想,发现我也根本就没什么能说的。”
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发丝一点点在丁夫人的手下重新盘成好看的发髻,姚珞抿了抿嘴,想开口却看到她笑得温柔,嘴上还在说着几声自己不是很懂的话。
好像,这句话她在哪里有听过。
“夫人,您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嗯?”
仿佛是没反应过来,丁夫人听着姚珞的问题笑了笑,伸手轻轻附上她的脸:“愿你此生得遇良人,常笑开颜。不过我家阿珞不是那种等着别人来的姑娘,所以我现在说着这些话,也只是讨个口彩罢了。”
“的确。”
“再说阿珞眼光向来不差,应当是不会遇到什么被辜负的事情。”
丁夫人帮姚珞梳头的手微微停顿,随即表情愈发灿烂:“若是真有这种事情发生,我也是挺期待的。”
您期待……什么?
姚珞下意识地将视线转向到外间,看自己头发被丁夫人梳得差不多了偷偷摸摸想要跑过去旁听,偏偏石音拿着一碗金银花露堵门堵得格外灿烂。
“这又是什么?”
“华医者说了,您肝火略旺,若是用黄连怕过于性寒。”
知道姚珞最讨厌金银花水的味道,石音的语气愈发轻柔:“还请您喝了吧。”
“你这完全就是一副‘大郎喝药了’的语气,谁信啊!不要,要喝你先喝了。”
姚珞被丁夫人与石音两个按在里间苦口婆心劝喝消火茶,曹操看着陈宫表情甚至于更加严肃了些,背着手看向窗外良久才开口:“你知道多少?”
“大约……也不多。”
知道曹操的意思,陈宫的语气里多了点凝重:“只知道个吴县罢了。”
“你和她虽然相识甚早,但接触也不过是这一两年。仅仅这一两年就已经发现这么多,倒也上心。”
曹操听到“吴县”两个字时笑了笑,伸手轻轻地搭在窗沿上微微抚摸了下:“知道这个也挺不错的了,至少当初我让你与阿珞去寿春,还是做对了。”
想到孙坚的葬礼、以及现在被安排到临朐的孙策周瑜,陈宫一时有些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他抬头看着微笑着的曹操,声音愈发压低了些:“您对阿珞,是怎么想的?”
“她从十一岁起就跟着我了。”
曹操表情不变,依旧用着那种包容的神态看向了院中的那棵梅树:“当初那么小一个,如今走来,也有快十年。”
“是,我知道。”
“这兖州我也不说虚话,有大半是她拉起来的。因此与我而言,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听着曹操的话陈宫一时哑然,看着眼前身高不高、但气势愈发强烈的主公轻声开口:“您能够这么说,我却不能用什么话语来形容她。”
“哦?”
“但若是有一天她想走,那我就是她的退路。”
曹操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表情坚决的青年,良久后才轻哼一声侧过头:“我让卫商带了不少稻米回来,明天就能到。这丫头总是说什么辗转起来稻米昂贵,不让我给她多花钱。以后她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全算我账上。”
曹操与丁夫人来得有些匆忙,走的时候也一样很是低调。等第二天姚珞看着太史慈一天按照三顿饭点送饭上门、陈宫亲自去高如容女士那边拜师学艺时,总觉得好像越来越无聊了。
她没事情干的话,是不是也应该“寓教于乐”一下?
在廪丘好不容易说完了女娲造人、共工触倒不周山、女娲补天等系列,差不多是时候也得再往下说下去,开个洪荒流,然后……
等待一个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坐在廪丘集市那张桌子后面,姚珞啪得拍了醒木,看着眼前已经围起来的人表情慵懒:“今儿个我想不到要说什么,索性给大家放点福利。来,你们想听什么?点了让我来扯扯?”
“姚先生,我有话想要问您,顺带说两句呗”
“嗯?”
扭头看着一个似乎是混混的人吊耳当啷地坐在那里,姚珞看着他脸上蜡黄、但眉眼却似乎有些熟悉的模样挑了挑眉,按下略有些加速的心跳深吸一口气,对着他拱了拱手笑得灿烂:“行,您第一个开口,那您先来。”
“也不是。”
似乎是被姚珞的态度惊到,对方也从之前纯粹的挑衅变得认真起来。他虽看上去是个混混,衣服穿得略邋遢,衣襟也都散漫得紧。一张蜡黄脸长得倒是格外俊秀,笑起来的样子也有些肆意:“我听闻廪丘学馆学子常常对姚先生避之不及,这是为何?”
“哦,这事儿啊。”
姚珞刷拉一下合拢折扇,在自己手心里轻轻拍着声音清朗:“若是你身边有个怎么做都比你好,怎么干都比你强,长得也比你好看,又特别会说话,老师还特别喜欢,怎么努力也超不过的人,你会希望她离你远点,还是近点?”
“哎哟真不巧,我也是这样的人。”
“噫,那你还这么喜欢凑到你的同门身边去?好恶劣哦,我喜欢。”
“……”
“……”
做面人的听到姚珞这扭捏着声音像是撒娇又像是感叹的话差点没一口喷出来,尤其姚珞还捏紧了嗓子声音都变成了小姑娘模样,让旁边的人瞬间喷笑。姚珞看到他僵硬的表情又开了扇,挥着自己用纸写下“朋友”两个字糊的扇面换回原本声音轻笑:“大伙儿觉得廪丘学馆的学子如何?”
“刚开始还有点傲气,现在好不少。”
“哦?如何看出的好不少?”
“嘿嘿,这不是被姚先生你臊过了么。”
姚珞是兖州别驾这件事情集市上的百姓都清楚,以前不知道“别驾”是多大一官,但自从明白她身份时不少人都想给她跪下磕头。奈何每次姚珞都坚决称呼自己为“姚先生”而不是“姚别驾”,知道她意思的百姓心里明白也不表露什么,最多就是手头有水就送杯水,有鞋底就送个鞋底,临走时再让姚珞带肉带果子带鱼。
“所以嘛,人傲气是因为他们有傲气的本钱,不傲气是因为遇到了比自己更有本钱的人。”
姚珞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个提问的青年,突然将扇子一翻露出个“嘿”,笑嘻嘻地又提高了声音:“大伙儿都知道这孔子吧?孔老夫子,鼎鼎有名的。大伙儿都是学他的文章,学他的想法言论,跟着他屁股后面走。但在以前,可不是这样。”
“咱们说孔老夫子虽然都是称为什么‘老夫子’,其实他身高八尺,身形魁梧,又能骑马又能射箭,那砍人更是没问题,拿着刀这么一挥,那叫个咔咔的。”
看着对方似乎扭曲又没法反驳的脸,姚珞啪得一下将醒木拍起,眯起眼睛看着阳光又给自己扇了扇风:“今儿个天可真是热啊,孔老夫子当然也觉着热。那么问题来了,太阳为什么这么大?离人到底什么时候近,什么时候远?”
太阳为什么这么大……?
看到那个人愣住的模样姚珞扫视一圈,用扇子遮住嘴巴,声音瞬间变成了个小孩子的模样:“我觉得啊,应该是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近一些,到大中午了远一点。”①
“不对不对,应该是刚刚升起的时候远,大中午了近。”
小女孩与小男孩的声音很容易分清,那人看向姚珞时皱起眉头刚想开口,就看到姚珞收回扇子,声音瞬间变回了原本的清亮:“夸父追阳而力竭,羲和九子炎世间。后羿有弓射金乌,方得世间日月现。”
“这太阳的问题,当然是从古到现在都在让人纠结。孔老夫子,厉害人,所以有小孩子就问了。哎呀,你那么聪明,来回答回答咱俩的问题,做个判断对不对?大伙儿邻里纠纷,也都是让个德高望重的人来评断。所以两小孩儿找孔老夫子评价这事儿,没毛病。”
姚珞笑眯眯地用扇子匀速拍打手心,声音抑扬顿挫又没法让人插上话。等她说完这一段时看到对面似乎想开口装没发现,立刻又接了下去:“孔老夫子就问了,哎呀,为什么呢?你们俩的依据是什么?”
瞬间又是变成苍老男声,然而在下一秒又轻咳着将声音切换成了小姑娘那懵懵懂懂的模样:“因为,你看呀,太阳刚刚出来的时候,不是和车盖一样大么,现在中午,又和个小盘子一样。”
姚珞的手指顺势指向天空,所有人下意识往上抬头又被阳光辣到了眼睛,看得她想笑:“平常一个果子放在眼前手巴掌那么大,放远一点就小的和指甲盖一样,所以我觉得应该是刚出来离人近,大中午离人远。”
“不对不对,你看,太阳刚出来那会儿冰冰凉,一点也不热。但是到了大中午,好家伙,那可热的让人受不了。所以啊,应该是刚出来的时候远,大中午的时候近。”
“这么一说,好像都挺对哈。”
姚珞笑嘻嘻地听着下面人开始议论,看着那个人表情一点点变严肃的模样又给他看了眼“嘿”扇面,慢吞吞地用醒木拍桌:“所以两个都挺有道理,都挺对。孔老夫子承认,自己好像没法判断谁对谁错。那大伙儿觉得,这孔老夫子连这问题都答不出来,那还是第一厉害人么?”
“那当然不是。”
“不错,那当然不是。所以您觉得,您是当世第一人么?”
看到姚珞对着自己抬手,那人突然站起来冷哼一声,表情愈加变得厌烦:“不过是一女子罢了,巧舌如簧又哗众取宠,最多也不过是说故事的。”
“不错,就是如此。在下就是个臭说书的,到头来也不过一句,我蛮夷也。”
“……你!”
“生气啦生气啦生气啦?就这就这?”
一句话重复三遍能够得到绝佳嘲讽效果,尤其是再多点阴阳怪气更能让人冲昏头脑。姚珞看着眼前这人似乎要冲过来时表情不变,甚至于反而懒洋洋地靠在了椅背上。于此同时人群中突然有穿着蓝布军装的人探头,一把就将人按在了地上:“军师,您没事吧?”
“别用力,伤到了这世上第一厉害人可就不好了。”
姚珞慢吞吞地站起来,与旁人示意无碍后慢慢往前,低头看着他俊秀又扭曲的一张脸皱起眉:“有点奇怪。”
“军师?”
“没事。这人咱们先带走了,让他冷静冷静再好好说话。大伙儿放心,我没问题。”
看着旁边人似乎也被吓到的样子姚珞好声说了两句,看着人被兖州军带走后下意识地护住自己小腹眯起了眼睛。
三国第一喷子居然会来这儿,据说这人与孔融素来交好,看来是忍不住孔融被她骂狠了,来给她砸场子?
可看着表情又不像,而且刚才他冲过来的样子并没有太多生气,反而有着想看清她脸的迫切……
姚珞用扇子拍打手心的动作突然停下,脚步一转走向了华佗的医馆方向。医馆每初一十五都有义诊,现在不是时候因此人也不多。走进去后发现华佗还没在坐堂姚珞也不急,然而刚坐下就看着石商给自己端来了金银花露,让她立刻扭着把人推开。
“我不要喝这个,你给我白水都比这个好。”
“小姐,您还是喝了吧,对您身体好。”
“我不要!”
看姚珞扭头拒绝的样子石商也只能叹气将金银花露放在旁边,华佗从石徵那儿听到姚珞来找自己时匆匆放下手中解剖任务,小心翼翼将两具尸体送回确认无碍后用心又沐浴了一遍才敢进门。看着姚珞坐在那里轻轻用扇子拍着手心的模样,华佗也有点七上八下:“英存,这是怎么了?”
“元化你来了?正好,与我走一趟。”
“啊?行。”
没有从姚珞那边得到解答华佗也不生气,立刻带上药箱点了两个徒弟跟着姚珞到了州牧府边上,看着里面被绑在椅子上死死瞪着他们的青年发愣。
这是,怎么了?
“麻烦元化。”
姚珞慢慢坐在旁边对他点了点头,声音里多了点无所谓:“我不介意你骂我,也不介意你骂别人,但是吧,我觉得有必要给你做个检查。”
“你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道,但我来猜一猜?”
姚珞似笑非笑地看了过去,浑身杀意硬是让不怕天不怕地的人打了个冷战:“你是孔文举的好友,与孔家有些关系。从这一条线摸过去,能摸出不少人。名字我不介意听一个假名,你说你是谁,那你就是谁。”
“……”
“《列子·汤问》听得开心么?”
“呵,列子汤问,看似贬驳,实则夸赞,我还能听一百遍。”
“哦豁,那你刚才干嘛那么气?好小气一人哦。”
她又来了,又开始阴阳怪气了!
看他气得差点要爆炸的样子姚珞笑眯眯地看向他,声音突然变得冷漠起来:“五石散好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