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骨[民国]——一只小火腿
时间:2021-09-18 10:25:29

  一桌人不言不语的吃着,姜素莹也跟着嚼了两口,可总觉得不是滋味。二姐就是去访友、去外出,这会子到了饭点,也该回来了罢?
  姜素莹不是忍耐的性子,终于抓住空开口问母亲:“二姐到底去做什么了?一天都没见着她的影子。”
  姜景泰咳嗽了一声,脸色沉下来。
  倒是太太落下箸子,停了片刻道:“你二姐不回来了——她嫁人了。”
  “嫁人了?”姜素莹一愣,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典故。她吃不下去,跟着落箸:“是嫁给林近生了么?”
  姜素莹之所以知道林近生,还是二姐亲口和她说的。
  三年前回来的时候,有一晚她和二姐同去给过世的姑母做喜。庙里屋子不够,她们睡在一处。炕烧得热乎乎,烤得人像脆皮烧饼,两面通红。
  边上的尼姑打起鼾,姐妹俩就这么头挨着头,悄声说起体己话。
  “今天来上礼的人,你瞧全了么?”二姐问。
  姜素莹困得迷糊,揉了揉眼:“你说哪个?”
  来吊唁的人太多,来来回回的,她隔着帘子看不真切。
  “穿月白长衫的那个。”
  姜素莹细回想了下:“是不是年纪廿十出头?梳着文明头。”
  印象中好像是有个穿月白长衫的年轻人,样貌斯文,一举一动都颇有礼貌。
  “嗯,就是他。你觉得他如何?”
  “看着挺体面的,人很和气。”
  “他叫林近生,是姨丈家的次子,还在念书呢,说是明年要升学校了。”
  姜素莹听到一半,突然精神了,从炕上爬起来:“等等——你是说——”
  “嘘。”二姐慌忙拉她躺下,“别把姑子们吵醒了。”
  姜素莹不依,只管摇晃她:“快,快讲给我。”
  二姐是个柔顺性子,害臊起来,扭捏了一阵才说:“他说赶毕业了,就来提亲。”
  姜素莹捂住嘴,把欢喜的尖叫憋了回去,半晌真心实意的祝贺:“这可太好了,太好了!”
  “千万别和人说出去。”二姐小心翼翼的嘱咐她,眼睛里有些孩子气的羞涩。
  “放心,我知道。”
  私定终身是大忌讳,就是姜素莹这样的性子,也不会到处乱讲。但眼下大太太都说二姐嫁人了,应该是这桩婚事已经被长辈们应允了吧?
  姜素莹想到这里,满心期待的抬眼去看母亲和哥哥,却从他们的脸上得到了不同的答案。
  桌上箸子起落的声音停了,安静的能听见掉针。而家人的表情也绝对谈不上欢喜,更多是难堪和肃穆。
  看来是出事了。
  姜素莹一颗心往下坠:“难道不是么?”
  大太太架不住她的一连追问,叹了口气,解释起来。
  姜二确实嫁人了,嫁的却不是林近生。
  甚至说嫁人都是好听的。说难听点,是硬被抢了去。
  抢人的廖五爷是城里出了名的纨绔,斗鸡遛鸟养姨太太一应俱全,一点正形没有。据说当日他在姜家铺面门口看上二姐,手枪一亮,直接把人虏上车。
  “恁的会有这样的混账!”姜素莹一听这话,“噌”得上火,“不行,我得找爹去。”
  “你且去吧,看看你爹他管不管。”大太太咬牙切齿起来,“这门婚事就是他做的主。”
  这两年姜家的洋行生意还算红火。借着天津城开埠,从布料、脂粉,再到官家太太们花头上那一点红,摊子铺得齐全。
  自家女儿失了清白,掌柜的面子上自然挂不住——这档子事一出,以后还能不能在城里抬起头了!
  姜老爷子怒气冲冲的带上家丁,亲自前去为闺女讨说法。回来的时候,说辞却变了。
  “廖家是有头有脸的贵人,咱们得罪不起。再说二姑娘嫁过去做正房,不亏。”姜老爷子如是说。
  大抵闺女也是买卖,不赔本就成。
  大太太扑在佛堂里哭过一场,也想开了。不吃这哑巴亏,又能怎样呢?好歹嫁过去,也算是保住名声。
  经书里上面写着,浮生六世,都是因缘际会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话虽如此,再讲起这件不光彩的遭遇,做母亲的声音还是发抖:“廖家比林家强百倍,你二姐也愿意的,和林近生的事就休要再提了。”
  厅里静谧无声。
  姜素莹茫然的看看一脸隐忍的母亲,又看看沉默不语的哥哥,只觉得荒唐极了。
  这世道怎么了?
  难道青|天|白|日的抢人,就没有王法了不成?
  “我不信,总有个地方说理去。”她颤声说,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啪。
  大哥一巴掌拍在红木桌上:“给我坐下。”
  他自诩长兄为父,现下父亲外出不在,理应拿出个当哥哥的做派,提点不懂事的妹妹:“这种事到处宣扬,你二姐以后就没法子做人了。”
  ”是这么个道理。“大太太随声附和道,盘起腕子上的佛珠,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她目光在姜素莹身上扫过,又劝道:“你姐姐的事情既然已成定局,就别再操心了。倒是你,年纪不小,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姜景泰深以为然:“先前姑母纵着也就罢了,如今既然回来了,不如收收心,早点物色个好人家嫁了。”
  这饭没法吃了。
  姜素莹一口气梗在胸口。这群人全都说不通,他们都疯了。
  她撂下碗,转身要走。
  “回来!”姜景泰在身后叫道。
  “算了,算了。”大太太说。
  乳母已经跟了上来,生怕三小姐做傻事。看来家是暂时离不了了,姜素莹干脆上了楼,把自己关进套房的浴室里。
  热水汀里咕噜噜冒出水,腾起白生生一团雾。她坐在浴缸边,皮肉嵌进去,却觉不出疼来。
  这就是她心心念念要回来的家么?
  当母亲的一日日吃斋礼佛,只想做活菩萨。当父亲的只当女儿是门生意,卖出去不赔本就行。当哥哥的胆小甚微,在外一句话不敢多说,在家倒是派头端得足。
  一群人眼见着亲人掉进淫窟,也没个法子,只打算咬牙吞了。
  这个家从根上就糟烂了。
  姜素莹的脚趾在瓷砖地上蜷起来,涂了蔻丹的红指甲刺目的很。浴缸里的热水满了,快要溢出。热气直往上涌,打在她细嫩的皮肉上,缩成一个小小哆嗦。
  她关上龙头,跨进水里,把整个人浸了下去。额头上撞出的小包被水流一激,有点沙沙的疼,不过并不影响思绪转动。
  说到底,她还是孩子心性,恐惧和愤恨生得都浅,一晃就过去了。反倒是一个热腾腾的想法冒出来,带着几分年轻人的大胆和冲动。
  ——不行,不能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二姐受苦。
  既然旁人指望不上,那她姜素莹得替二姐出头。
 
 
第3章 家法   红的白的流了一地,他竟周全的待……
  隔天姜素莹起得早。
  天刚蒙蒙亮,她就从席梦思上爬了起来,换上身不惹眼的素色衣裳。又从皮箱里翻出一只草帽,扣在脑袋上,故意趿拉着鞋往外走。
  还没出房间门,果然被听见动静的乳母逮个正着。
  “三小姐,你这是要往哪里去?”乳母一把拦住她。
  姜素莹笑得毫无城府,拨弄起草帽上的丝绸绦子:“我去马场道上买酥皮点心吃。”
  乳母一脸狐疑:“哪有一大早去买点心的?”
  “上午八点出第一炉,热乎乎的才好吃。”姜素莹撒起娇,“我想这一口都好些年了,好不容易回家,还不能尝尝么。”
  这话让乳母心软了。
  她把姜素莹从奶娃娃一手带到大,见不得她受一丁点委屈,于是犹豫了下说道:“外头热,我去买就成了。姑奶奶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坐着,省得大爷和太太瞧见你乱跑,回头再骂我。”
  姜素莹立刻摘了帽子,规规矩矩坐回床上,一脸甜意:“只要能吃上点心,我哪都不去。”
  乳母信以为真,拎着小包颤巍巍出去了。
  姜素莹等她人一消失,立刻从床上弹起来,偷偷跑去露台上巴望。这个点是好时辰,太太在佛堂里不出来。隔了一会儿,大哥吃过早饭,也出发去了铺面。
  宅子里管事的人都走了个干净,大功告成,姜素莹蹑手蹑脚溜下楼。
  她绕到后门,悄声招呼起昨日闯了祸的汽车夫:“你知道二姐现在住在哪处么?”
  汽车夫小常正在擦轮毂,看见她这一身清凉打扮,一张脸涨的通红,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瞅,只管摇头。
  大爷特意交代过,可不能放三小姐出去,会惹事的。
  姜素莹碰了个软钉子,干脆指着额头上早就没了踪影的包,故意讹他:“昨天撞那一下子,我到现在还头晕呢。可得找大哥好好说一说,医药费就从你工钱里扣。”
  小常年纪不大,果然一下子就被唬住,急着摆手。
  姜素莹见他呆愣楞的,便又笑了起来:“你要是带我去见二姐,我就一句话也不说。”
  ***
  一刻钟后,狄更生道。
  小常把汽车停在拐角处,两个人在车里猫了快半个钟头,姜素莹才终于看见一个梳着油头的浪荡子从公馆里施施然出来,上了院子外等候的车。
  想来他便是廖五了。
  “你就在此处等我,要是我半个时辰没出来,你就去喊人。”姜素莹拿起帽子,嘱咐完小常,推门下车。
  街上日头明灿灿的,晃得人平添几分信心。她一口气跑到大门前,伸手掀过电铃。
  黑漆铁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一条小缝。
  门房问:“找谁?”
  “姜素珍。”
  里面细细索索好一阵动静,门才大敞开。老妈子身后站着一个人,面色苍白,绞面盘头做妇人打扮,脖子上挂一串沉甸甸的海珠。
  正是她想念已久的二姐。
  “你什么时候回的天津?”二姐一看见是姜素莹,先是不可置信的露出惊喜的笑,反应过来之后,又眼圈发红,死命把她往外推:“快走,这可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模样慌张,大概是怕极了廖五。
  姜素莹拉住她的袖管,凑到耳边说:“不要紧,我是看着他离开的。”
  小常经常载着姜老爷子走动,因此对城里的消遣多少了解一些。按他的推断,廖五这个点出去大抵是去看赛马,没有一两个钟点铁定回不来。
  二姐好不容易见上一次家里人,一时也舍不得她走。犹豫来犹豫去,到底是让姜素莹进了屋。
  “去泡点茶水来。”她出言把老妈子支开。
  等到身旁再没外人时,她再看向妹妹,眼泪开始簌簌的往下淌:“一日日被困在这里,你回来这么大的事情,我竟不知道了。”
  二姐一哭,姜素莹心里也跟着发酸:“他是不让你出门么?”
  “最远也就是在院子里转转,过来一个多月,娘家都没回过,坐牢似的。说是娶妻——不过也就是养在公馆的姨太太罢了。”
  姜素莹一听,恨不得劈了廖五那畜生才好。她脑子里转过一万个念头,最后悄声说:“你放心,我定会想法子救你走。”
  “我又如何走得。”二姐摇摇头,“普天之下,哪里有我的去处。”
  “林近生那边可有消息?”姜素莹不信姐姐眼光这么坏,她看上的人,必然不会是负心汉。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二姐。她想起什么,抹干眼泪,起身去了卧室:“你等等。”
  一会儿功夫,从屋里抱出一个首饰匣子。二姐扒拉开成堆的珠玉串子,从最里面取出一张被叠的细细的纸条,朝姜素莹递了过来:“我现在出不去,你一定替我和他说,让他千万别再给我写信了。万一被发现……”
  “发现什么?”身后突然响起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
  姜家姐妹转身,待到看清来者是谁,骇然僵在原地。
  ——竟然是廖五回来了。
  这畜生明明是去看赛马了,不知为何回来的如此之迅速,倒叫人有些措手不及。
  二姐抱着首饰盒子,顿时发起抖来,一句整话也说不出。
  姜素莹脑子转得快,用手里的草帽盖住衣裳,把纸条偷偷在衬里掖好。这才往前跨了一步,挡在二姐前头。
  “先前二姐好心,借了我些脂粉钱,说怕被廖五爷发现。依我看,五十块大洋而已,五爷肯定不会放在眼里,对么?”
  廖五眼睛眯缝起来:“那是自然,城里谁不知道我廖五最不缺的就是钱。别说五十块,千把块我也有。”
  前半句是自吹自擂,后半句听上去就有些意味深长了。他顿了顿,又问:“不过你是谁?看着眼生。可是素珍的妹妹么?”
  色眯眯的视线在姜素莹身上打起转,能扒下一层衣服。
  二姐见这阵仗,吓得把妹妹往外推:“素莹,父亲不是让你早些回去么,快走吧。”
  “着什么急,好不容易见一面,不得唠唠嗑?”廖五抬起手,摸了摸下巴,别有用心的打量起姜素莹,“没想到姜家还藏着个这么齐整的妹妹,我竟是头回见着。”
  大门就在咫尺之外,不过三五步就能踏出去。
  但眼下廖五正站在廊中,挡住了出逃的全部通路。
  这可如何是好?
  姜素莹一边想对策,一边紧紧捏住帽子。稻草边缘不齐,扎在指肚上有些喇手。
  就在这时,大门又响了。
  ***
  廖海平走进老五的公馆时,没想到自己会撞上这么一出好戏。
  门厅里三个人面对面站着,顶头是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边上一个瑟瑟发抖满脸泪痕的女人,前边还挡着个年轻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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