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骨[民国]——一只小火腿
时间:2021-09-18 10:25:29

  四周满是佣人,谁也不敢吭声,倒跟戏台子上的木偶似的。
  “怎么了?”廖海平淡声开口。
  他原本在等廖五回去取支票本子——昨天他去厂里查账,发现老五这厮欠了账上八千块大洋,说是下聘闹亏空。
  廖海平不吃这一套,今天特意路过狄更生道,逮住刚要去看赛马的老五,说什么也要逼出点零头。
  结果廖五嘴上说着去去就回,人进了公馆的门,之后却没了影。合着支票本子没拿,倒在屋里演起金屋藏娇的折子戏了。
  廖五这头听到二爷的语气,心里登时咯噔一下子。
  完了,要坏事。
  他刚才见着姑娘就一时兴起,只想把肥肉吃到嘴里,全然忘记亲哥在外面等着。
  “二哥,没什么。不过是小姨子来串门,我们聊聊罢了。”话说的轻巧,强抢民女让他油腔滑调的一说,变成亲人相聚了。
  姜素莹再压不住愤恨,越过廖五的肩膀,看向刚进来的陌生男人。
  那人身量修长,长相漂亮极了,一打眼就忘不掉。只可惜蛇鼠一窝,混账的哥哥自然也是混账,白瞎了他的好相貌。
  姜素莹打量廖海平的时候,廖海平自然也注意到了她。
  这姑娘生得美。
  不是风吹不得、雨淋不得、顶娇弱的美,而是最坦荡的那种。胳膊和脖颈就这么毫无保留的展露在天光下,白是真的白,发粉透红,健康得让人心生嫉妒。
  她站得笔挺,死死护住身后的亲人。眼睛里的愤怒是真的,仇恨也是真的。骨子里透出的鲜活劲儿,莫名有点眼熟。
  也许是在哪里见过?
  廖海平心思转了下,又迅速回到眼前混乱的局面上。他是个聪明人——廖五这哪是和小姨子聊天,两个人分明是有着血海深仇。
  “到底怎么回事?”廖海平再次开口。这话问的不是廖五,却是姜素莹。一双桃花眼若有所思的停在她面上,似乎在打探端倪,又像是有心主持公正。
  姜素莹是断然不信廖海平的。
  弟弟干的坏事,做哥哥的怎么可能不知道?无非面上打个圆场,替亲人遮丑罢了。好在和小常约定的时间眼瞅要到,只要拖的够久,等有了帮手,自然走得脱。
  这次唯一的失误,就是廖五突然回来——姜素莹本想着先来探探虚实,之后再着手想出路的。如今既然彻底撕破脸,不如就此带着二姐一起离开。
  她想到这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整件经过和盘托出。一句句指控跟钢钉似的,干净利落。
  廖海平把那些坚硬的话全听进去了,摩挲起手上的扳指,久久没做声。他不说话,旁人自然不敢出声。厅内除了几人的呼吸声,再没有别的响动。
  关于老五的不成器,这些年来廖海平多少有些耳闻。只不过他不爱打听别人裤|裆里的那点事,有时候嫌麻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也过了。
  但是如今既然闹到眼前来,怎么也得管一管,不然旁人还当他死了。
  廖海平很快拿定主意,摘下拇指上的玉扳指。他示意身旁的老孙去车上取家伙事,转身对廖五道:“你倒是长本事了。家法还记得么?”
  廖五原本脸上还带着无所谓的笑,心里盘算着一会儿等二哥走了,再好好收拾这两个娘们。见廖海平说出这句话,他的笑容登时凝固——听这意思,莫不是要抽他鞭子?
  这可太离谱。爹都没了多少年了,兄弟几个辫子都绞了,老黄历的家法怎么能作数呢。
  廖五急忙喊住老孙:“你去哪!还不给我回来!”
  老孙压根不听他使唤,走得飞快。
  而廖海平只是回了弟弟简短的两个字:“跪下。”
  廖五一张脸瞬间涨的通红,梗起脖子,哪里肯跪。
  不过睡个娘们而已,有什么好罚的?若是传出去,他堂堂廖五爷还怎么见人。廖海平为芝麻大点的小事向他耍威风,怕不是得了失心疯了。
  “二哥,你怎么如此糊涂!专听外人胡诌。”
  围观的家丁听到廖五这番言论,倒吸一口冷气。五爷敢张嘴骂二爷糊涂,怕是这段日子过得太舒服,当真皮痒了。
  廖海平倒是没恼。
  他瞧着乌眼鸡似的廖五,只觉得厌烦极了。单是听这个庶出的弟弟说上两句话,心里就泛腻味——不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亲情来得都十分有限。
  看在是本家的份上,他淡声又问一次:“跪不跪?”
  廖五依旧不服:“不跪。”
  他还真当这个家没主了。
  那可就由不得他了。
  廖海平懒得再啰嗦,从腰间拔出枪,拨开保险栓。
  手一抬,啪!
  一发子弹打出来,竟然直直把廖五的小腿射穿了!
  廖五哪里想到亲哥会动手,惨叫一声,转眼就朝前栽倒在地,这下不跪也得跪了。腿上的血肉豁出个大口子,筋往外流,兜都兜不住。兴许是疼狠了,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事发太过突然,就连立在一旁的家丁都隔了好半晌才醒过神。
  众人一拥而上,抱起软塌塌的主子,哭嚎着往外跑:“还不快去把车开来!送五爷去瞧大夫!”
  啪嗒。
  二姐被吓得腿软,跌坐在地上,发起颤来。姜素莹纵是见过不少世面,也万万没料到会骤然出现这样的骇人场景,一时惊到说不出话来。
  满屋混乱不堪,鸡飞狗跳,唯独廖海平一脸平静。
  他抽出条帕子,擦净了手上被溅到的血。之后抬起眼睛,和姜素莹寒暄:“家风不严,让姑娘见笑了。”
  地上红的白的摊成一堆,血腥味尚且直蹿鼻子,他竟礼数周全的待起客来了,好像无事发生。
 
 
第4章 旧友   他心里的英雄主义几乎要膨胀成气……
  姜素莹没回答,只管盯着盖了一地的血迹。人血凝得快,一小会功夫就由红转黑,蜿蜒匍匐在砖地上,像条黏腻腻的蛇。
  廖海平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瞧,看明白了。
  他颇为客气的解释道:“我下枪的时候拿了准头。”
  言下之意是心里有数,廖五死不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倒叫姜素莹的后背上直窜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廖五若是个丘八泼皮的话,那这位“二哥”便是个阎罗了。亲弟弟的命都不当回事,还能怕什么!
  而此时廖海平又温声道:“家里的龙井应是今年新下的。”
  他看向八仙桌上的瓷壶,那架势是要邀请她留下来喝杯茶,小憩片刻——这人似乎有一套自己的是非曲直,见血也不影响他应酬的道理。
  姜素莹哪里还听得下去。
  不行,这鬼地方呆不得,得赶紧走才成!
  她一颗心砰砰作响,再顾不上什么劳什子礼节,拉起二姐的手闷头就往外跑。皮鞋底子俏生生碾过地面,一阵潦草的吱呀乱叫。
  这一出来得迅速,下人不知道该不该拦。眼见着五太太竟然跟人跑了,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二爷,追吗?”
  廖海平抬手,脸上浮起来的那点寒暄也一并褪下去。
  “无妨,让她们走吧。”他说,漫不经心的摸了摸茶壶肚子。
  水还是热的,看来老妈子才沏好茶,姜素莹就跑走了,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
  这么招待客人,坏了规矩。
  这厢老孙从车上取了马鞭子进来,一进屋被满地狼藉唬了一跳:“嚯,这是打过仗了?”
  廖海平掀了老孙一眼,没接这句俏皮话,单是问:“五太太身边那个姑娘,你先前见过么?”
  “没有,头回见。”老孙回道,“五爷娶亲的时候,没人说过姜太太有这么个妹妹。”
  廖海平一边听,一边给自己斟了一碗酽茶。他话少,自觉今天的交谈浪费太多口舌,有些嗓子干渴。
  杯中茶饮尽之后,他把茶碗放回到桌上:“去打听打听,看她是什么来头。”
  ***
  二姐久不运动,软弱的像只布口袋。姜素莹拖着她一路往街角狂奔,还没到车边上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小常正在路口焦急的踱步,犹豫要不要去叫人。一看见姜素莹一拖二回来了,急忙招起手:“三小姐,这里!”
  人坐上皮椅子,心跳和呼吸总算渐渐平复下来。汽车从道上蹿了出去,跟装上弹簧似的,一切顺利的不可思议。
  二姐手里还抱着首饰匣子,在座位上哭成泪人:“廖五万一死了,巡警会不会来抓我们?”
  “不会的。那个叫二爷的不是说了么,廖五死不了。”姜素莹嘴上安慰着,心里却没那么确定。
  人流了那么多的血,还能活么?廖海平说可以,只是不知道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不过不管怎样,有一件是确定的:她今天惹出大事情了。
  明明只是来探虚实,结果倒是一杆子支到底了。
  可见人的预测总是不准的。
  车子在二姐的抽泣声和姜素莹的思考中往前开,呜呜嘟嘟的绕了些圈子,没个目的地。窗外的风景慢慢的越来越熟悉,姜素莹抬头看了一眼路标,突然回过味来:“等等,咱们这是往哪里去?”
  小常道:“回家啊。”
  二小姐都救出来了,自然是要回家的。
  “不行,快停下!”
  小常一头雾水,急急踩了刹车,引得道旁走卒的一片惊呼。
  “不能回家。”姜素莹急道。
  眼下二姐若是跟着她回了姜家,铁定要再被送回廖公馆,那样不是羊入虎口、凶多吉少、白忙活了么?
  “那我们去哪里?”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只是一车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生平从未见过如此阵仗,都犯了难。
  最后还是姜素莹从身上翻出薄薄一叠钞票,数了两遍,拿了主意:“先找家饭店住下来吧。”
  家暂时回不去,得找个地方先避避风头。
  ***
  国平饭店开在剑桥道上,新修了才一年,房间里还泛着一股淡淡的油漆味。规格不算特别高,但干净体面。
  姜素莹定了单间——她没想到要流落街头,出门前没带太多钞票,因此经济上不大宽裕。
  三个人躲在客房里,叫过例饭,草草吃了。
  “把项链当掉,还能多出一笔款子。”二姐打开首饰盒,拎了条翠玉链子出来。
  小常自认已经和小姐们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倒霉到一处去了。于是主动领命,到外面找起当铺。
  屋里就剩下姐俩,姜素莹挨着二姐在床边上坐下,认真盘算起来:“廖五不是你我伤的,怪不到咱们头上去。没有官司,出城就不会被扣住。”
  “你的意思是?”
  “姑母在承德有块地,我大前年去过,佃户是个好心的。明天叫小常送你走,我留在此处,有消息就拍电报知会你。”
  二姐一向没什么主意,听了妹妹的安排,擦了把红成兔子的眼睛,点点头。
  姜素莹又道:“托信叫林近生和你同去,有人做个伴,我也放心。”
  “莫要提他了。”二姐嗫嚅起来,“我污了身子,配不上他了。”
  这间饭店颇为现代化,拉了电灯,就是电压不稳,灯泡一闪一闪的。
  姜素莹被晃得眼花,干脆扑倒在床上:“疯狗咬人,是人的错,还是狗的错?”
  二姐一愣:“自然是狗的错。”
  “那不就得了。”姜素莹埋进枕头里,瓮声瓮气的,“廖五咬你一口,该挨砍的是他,和你有什么干系?”
  “可是我毕竟脏了……”
  “脏了有什么要紧,洗个澡不就干净了。”
  姜素莹受的教化不一样,十分不讲常俗。逻辑却充分自洽,叫人挑不出理。她说完掩住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刚才思前想后的盘算了一通,这会儿脑仁生疼,开始犯困。
  二姐坐在床边上,静默了好大一阵子。再望向床上时,发现姜素莹已经没心没肺的睡着了。呼吸绵长,看着就叫人踏实。
  二姐爬上床,凑了过去,像那年在庙里一样紧紧挨住妹妹,两个人柔软的手臂贴在一起。
  她突然得到安慰,不想再哭了。
  翌日林近生收到小常带去的口信,果真拎上包袱,偷偷来了饭店。好端端一个斯文人,这段日子吃不下喝不下,瘦的脸凹进去,倒像是得了痨病。
  他和二姐见着面,你瞅着我,我瞅着你,眼珠子串成一条线,激动地话都说不出。
  姜素莹自觉功成身退,应该给这对苦命鸳鸯让道,于是把剩下的票子抽出一大半塞给小常,让他加一满缸油,送二姐往承德去了。
  房间蓦地空下来,姜素莹也没走,又老实躲了两天。直到第三天上,她手上的钱花的差不离,于是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决定回家受罚。
  估计要挨一顿打,至少是一顿骂——别看她先前在二姐面前装成个大人样、一副十拿九稳的态度,实则这篓子捅的太大,应该如何收场,她心里也没底。
  日头才上升来,照到地上一片白斑。
  姜素莹孤身从饭店出来,用草帽盖住脸,准备寻一辆黄包车来坐。
  磨蹭到路边,等了几分钟,突然听见有人喊她:“素莹?”
  姜素莹掀起帽子,发现不远处一个衣着摩登的年轻人正冲她挥手。
  天津城里认识她的人少,对方声音也颇为熟悉。姜素莹想了想,记起他是谁了——是同船去留洋的张怀谨。
  这位老同学念的是医科,又比她早回来两年,交集不算深厚。所以姜素莹乍一看他,差点没记起姓名。
  张怀谨小跑过来,态度热情极了:“还真是你!刚才隔得老远看不真切,但我想城里除了你,也再没有这么漂亮的姑娘了。”
  他爱时髦,穿着的西装颇为紧身。这么一点路就出了汗,金丝眼镜直往下滑,差点盖到嘴上去。
  姜素莹被他的滑稽模样逗笑了:“你倒是会说话。慢点跑,别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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