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扎般的疼痛,被淹没般的窒息感。整件事最奇妙的一点在于,久而久之你就不痛了,渐渐习惯了。因为疼就是爱的一部分,是老师的一部分,是‘你们’的一部分,更是你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感受疼,才能感受到被温柔以待的幸福。
老师经常这样说,一遍一遍,低沉蛊惑,像一只喋喋不休的海螺,神秘而烦人。
陈妙香渐渐又开始不以为然。
她还是继续弹钢琴,继续参加比赛,经常无精打采地站在领奖台上,打着哈欠接过奖杯。
她一点都不稀罕这种东西,但老师喜欢得要命。
他还是像从前那样小心翼翼地将奖杯、奖状擦了又擦,将报纸上有关她的照片、文字剪下来,全部放在他的房间里,装到他的箱子里。就好像那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是他不计一切、孤注一掷赢来的东西。
不过他毕竟是个大人。
小孩子可以闭上眼睛,捂住耳朵,用谎言把自己骗过去,彻底忘记事实。大人是做不到的。他们就算闭上眼睛,捂住耳朵,真相依然会在他的血液里流淌,从他的毛孔里钻出来。
他躲不掉。
所以他继续生病,病起来仿佛一个她不认识的陌生人,锁起门来不容反抗。
没关系,什么都不用做,不用紧张,用不着害怕。过两天就好了。陈妙香知道关上的门会再打开,就像知道消失的老师重新归来,会向她道歉,拥抱她,赞美她,给她多一些关心和风头作为补偿。
这就是她慢慢不把老师放在眼里,却又没有彻底丢掉他的理由。
他们之间的关系大约持续半年,终于露出破绽。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女儿??我付给你那么多钱,那么相信你!老不死的东西!还有脸说自己不知道?!”
她亲爱的、美丽的妈妈冲着阿姨大吼大叫,转头又抱住她,抱得那么紧,她能感觉到她的身体一直在发抖。多好呀,陈妙香想,这个时候的她可真像一个好妈妈。
爸爸不够好。他根本没有认真、仔细地看过她,直接把烟灰缸甩过阿姨的额头。
哎呀,流血啦。
她眨了眨眼睛。
阿姨扑通一声跪下来,老泪纵横。
“我、我老婆子对天发誓,从来没有打过香香啊!我这一辈子活得清清水水、踏踏实实,半点便宜都不敢贪,打死我也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求求你们不要赶我走,我家里还有两个儿子,不能丢这个活啊,丢了就是让我去死啊!”
爸爸暴跳如雷:“孙女?我女儿跟你有屁的关系?我直接送你去坐牢!”
妈妈哽咽着说:“报警吧。”
阿姨几乎要哭晕过去,跪着往前走了两步。可能发现大人的心太冷,她变了个对象,拉着小孩的衣角哀求:“香香,香香啊,你给阿姨说个公道话吧!到底是谁打你,谁欺负你,跟你爸爸妈妈说实话啊。”
好可怜哦。
一个没有钱、没有爱的人就是这样的,头发白,眼睛花。肥硕的身体让她看起来像过期爆满的果冻一样难看,眼泪流过错综复杂的皱纹,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显得更笨拙邋遢。
奇怪。大人也会这样吗?
明明对她说过:不要这么夸张,不要用这种语气说话。
可自己生气照样狠狠地尖叫,乱扔东西。
明明对她说过:哪里痛啊?我看不到啊,是你不听话才会变成这样的吧。
现在却着健健康康的身体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
是大人才这样吗?还是全世界都这样呢?
大家只看得到自己的痛,看不到别人的痛。所以你不应该希望别人能看到你的痛,永远不该。你必须自己坚强起来。——哦,没错,大人们动不动就这样说:你要坚强起来,你要懂事起来。说得好像他们有帮上什么忙,他们一出生就是大人,不是从小孩开始长大似的。
哎。陈妙香觉得自己一下领会太多道理,她离大人好近了。
好吧,大人是可以斗得过大人的,那就来吧!
“你们不要再吵了,阿姨根本没有打我。”
迎着惊喜的目光、疑惑的目光,陈妙香站出来,以大人的口吻道:“爸爸,妈妈,我就在你们的面前,‘淤青’长在我的身上,为什么你们不问问我?难道我是哑巴?你们以为我是笨蛋吗?没有办法说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什么事?不对。虽然你们可能不记得了,但我现在上二年级,我经常考一百分,作文也是全班第一。
“你们不问我,那我告诉你们好了。阿姨打不了我,因为我不爱她,我知道她只是在这里工作,不是我的家人。她又那么老,我怎么可能乖乖站着让她打?这个世界上唯一,不对,唯二打到我的人其实是你们,一直都是你们!你们是我的爸爸妈妈,你们本来应该是世界上最关心我、最爱我的人,可是你们没有做到!比起阿姨,我觉得警察叔叔更应该抓你们!”
沟通。
谁说真诚的沟通可以变成一座桥梁,连接大家的心?骗子。
他们应该说清楚,有的大人比小孩更脆弱,更骄傲。他不喜欢接受批评,尤其那个批评来自一个小孩子(尽管她认为她快要长大了),他还是不肯承认,而且恼羞成怒,动手打人。
都怪他们,陈妙香挨了一个有史以来最疼的耳光,鼓着腮帮子夺门而出。
烦死了!她受够了!!!
可恶的大人们,别以为小孩子永远只是他们的玩具,他们放在柜子里的洋娃娃。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摆出来炫耀的时候就摆出来,嫌碍眼的时候就把她丢到地上,粗暴地塞进柜子。
她决定结束这一切。
她偷溜进音乐教师,用他们的秘密手机,一通电话喊来老师。
“我不要保守秘密了!”
陈妙香趾高气昂地说。
从某个角度来说,她已经不是她了,她可没有过去那么没用,那么怕疼。然而稍微调整一下角度,你会发现她还是她,那个冲动易怒、骄傲任性、要求所有人围着她转的小女孩。
“我要把实话说出来!而你,你必须去我家道歉!因为本来应该下跪的人是你!”
她顶着肿起来的脸,双手叉腰,没有发现自己站得离窗户很近。
轰隆,雷声震耳。
“够了,够了!别想骗我!”
她大叫:“我是小孩,你是大人,小孩可以经常犯错误,大人却不可以!我们都知道真正做错事情的人是你!应该害怕警察叔叔的也是你!就算我可以撒谎,我很会撒谎,怎么啦?我才不要帮你撒谎!反正我会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因为我已经不需要你了,知道吗?”
她的爸爸妈妈回来了。
她敏锐觉察到,他们后悔了,他们同情可怜的女儿,以后不敢再把她独自丢在家里。
既然得到真正的家人,真正的爱,笨蛋才要继续跟巫婆纠缠。
“我以后都不弹钢琴了!”
“不来音乐教室!不来上课!我要去别的学校!”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要奖状和奖杯,就自己去参加比赛啊,自己练啊!不要再偷我的东西了,你偷不走的!也不要偷偷地羡慕我,嫉妒我,那很好笑!因为你自己根本没有努力!”
她肆无忌惮地使用伤人的话语,一字一句有如刀。眼看着他的眼睛一点一点睁大,一点一点失去光芒,痛快极了。
说完,她转身要走。
而后跌下窗台。
*
想起来了。
没错,全部想起来,一点点都没有拉下。
过往的记忆、怨念宛若养料,得到滋养的厉鬼,视野正在一点一点上升。
她的双腿在伸长,骨头不断发出咔咔的声音,皮肤被拉长,被绷紧,宛如一个被用力拉扯到极限的弹力袋;
她的五官在改变,多余的婴儿肉一块、一块掉到地上。清丽的眉眼褪去幼态的,饱满的唇瓣与凹陷的、裸露的脸颊肉形成完美映衬,变得既艳丽又恐怖,既天真又丑陋。
她的头发在流淌,像水一样源源不断,没过脚踝;她的指甲在延长,像干枯的树、野兽的爪。
象征纯洁、稚气的白色洋裙彻底腐烂。
鲜艳而破烂的红裙披挂在她的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腰肢,细长的胳膊。
哎呀,她长大啦!
突然长成一个生机勃勃的大人,多好看啊。
对着窗户里的倒映,陈妙香左看右看,闭着牙齿嘻嘻、嘻嘻地笑。
“陈……香香。”
亲眼目睹整个诡异的变化过程,无论是否幻觉,杨永名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和反胃。
不过心跳越激烈,他的头脑越镇定得反常。
“是香香吗?真的……是你吗?”
他偏过脸,使自己借着月光,就好似他本身在散发一种梦幻的柔光。
“我好想你。”
他轻声说:“这段日子你都去哪里了?我一直在找你,你过得好不好?”
听到了吗?陈妙香小朋友。
我想你。
我在找你。
我还关心你。
永远喜欢你。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足够满足你了吗?
如果有必要,杨永名可以说上更多。
因为他很清楚她想要什么,清楚她的暴戾与险恶,正如她清楚他的伪善与软弱。
“相信我,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也没有跟你讨厌的女人在一起。“
“那件事只是一个意外。”
他一边说,一边暗暗往后退。
瞎子才看不到,嘻嘻。
陈妙香心思一转,教室大门咣当巨响,自动落锁。
再转,放在钢琴下的凳子嗖一声飞出去,尖锐边角猛然撞上男人的膝。他踉跄摔倒,额角因疼痛暴起青筋,却被浓稠的头发死死缠缚手脚,一动都不能动弹。
多狼狈呀,嘻嘻。
没想到,嘻嘻,大家最喜欢的杨老师,嘻嘻,也会有这么一天,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她走到他的身旁去,从上到下地俯瞰她。
“香——”
他一张嘴,黑乎乎的头发就往里面钻。
钻呀!钻吧!堵住他的喉咙!往胃里钻!捆住他的心脏!往脑袋里钻!然后从他的耳朵里流出来!从他的眼眶、鼻孔里涌出来!好玩!嘻嘻嘻嘻嘻嘻。
陈妙香笑着笑着,又不笑了。
被抛弃的怨气如潮水般消退,她的眼睛泛起水光,突然把身体趴下去,像不长骨头的软体动物那样,贴着老师的腿慢慢往上爬,用双手环抱住他的腰。
她靠在他的身上,听着他的心跳。像一个大人、一个女人那样,声音甜甜地低语:“香香真的好想你呀,老师。所以以后我们就一直、一直在一起吧。”
“我们要一起做全世界最高兴、最自由的——”
“鬼。”
第109章 诡谈社(12)
杨永名死了。
三天前,他受邀参加附小返校活动,当夜失去行踪。
接到报警后,办案人员曾在全市范围内展开地毯式搜索,未果。
直至今天上午凌晨四点,大雾漫城,某街道清洁人员在清扫马路时,注意到地面上存在大量半干涸的血迹以及灰白液体(后证实为部分脑组织液)。循着痕迹往前走大约二十米后,于某知名学前教育机构门前的花坛附近,发现失踪多日的杨永名的尸体。
由于死者有钱有颜,妻女俱全,且从未有过任何精神病史。明明称得上人生赢家,却毫无预兆地惨死自家机构外。经本地新闻频道报道后,这件事很快在网络上发酵,引发一系列的网友猜测、网友扒皮等活动,一时众说纷纭。
连外界都对死亡真相空前关注,作为半个知情人,诡谈社自然也做了推理。
社团活动室内,社长提笔写下四行字。
已知:
杨永名的可视死因为:坠楼
隐藏因素:陈妙香
具体尸检报告尚未公布,大概率也不会对外公布。
没了。
除去陈妙香的存在,诡谈社掌握的一手信息其实不比任何人多。
所幸他们有神通广大的社长,将施展死缠烂打与绝美钞能力施展得出神入化,居然成功弄到两段监控录像复印件!
大家赶紧看了起来。
第一段监控来自附小。
准确的说,拍摄镜头分别对准博知楼一楼、二楼、三楼与四楼的楼道入口,拼凑组合成一个黑白色的正方形画面。颜色又深又暗。本来不该有声音才对,但他们的的确确听到了机器运转的沙沙声。
还有若有似无的笑声。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仅一个字,清脆娇柔,飘忽不定,惊悚度堪比贞子爬出屏幕的前奏,听得人毛骨悚然。
三十秒后,一个人形出现在画面里,通过身形、衣着基本可以认定是杨永名。反常的是,他正像天真无邪的小女孩般一蹦一跳地下楼。
到三楼转角处,一不小心跳的步子太大,没踩稳,这人骨碌碌地滚下阶梯,左耳贴着墙壁擦过去。脑袋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捧住一扭,与左边身体形成一个不可思议的钝角。
看着都疼。可他几乎瞬间爬起,一边咧着嘴巴笑,一边用手托住歪斜的头,继续往下跳。
一阶,一阶。
从四楼跳到一楼,又从一楼跳到四楼。
好似无穷无尽地折磨。
第二段视频来自天才之声,起始时间为午夜十二点。
电梯门徐徐打开,脸色苍白的杨永名走进来。
这个摄像头清晰度比上个高出不少,位置近,可以清楚地拍出他左边脸上井字的割痕。血肉外翻,已经稍有溃烂的迹象。周围还附带几个小小的圆、叉,仿佛人肉五子棋盘;
往下看,得体的西装布满褶皱,双腿呈现不自然的弯曲形状。两只脚、整只脚掌都向外折,脚踝肿得像馒头,全靠内侧脚骨支撑,难怪他走起路来缓慢而踉跄,止不住低吟。
电梯门缓缓闭合。
密封空间让杨永名感到安全,他挨着角落夹缝,刚松下一口气。倏地,好似看到全世界最恐怖的东西,他脸色大变,飞扑到门边,狂按电梯按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