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意眠面对它,依稀能辨别出一点动物的形状,可是又不明确。就好像这是一只由好几种野兽特性缝合而成的新型怪物,散发出难以形容的、危险的气味。
正当她拿不准对方来意之时,这只怪物忽然动了动,发出生涩而笨拙的两个字:“眠,眠。”
“……裴一默?”
不能说不诧异。
自从入住寝室的第一晚过后,裴一默再也没有露过面。高跟鞋查寝鬼也没有。
同学们为此欢欣鼓舞,唯独姜意眠隐隐感到不安。闲暇时候绕着学校里里外外走了两圈,怎么都找不着裴一默,不禁担心它一只朴实本分的流浪鬼,被别的鬼联合欺负……什么的。
谁想时隔小半个月,它消失得突如其来,出现得也突如其来,还大变样了。
“可以说话了?”她问。
“今天,刚刚,可以。”
它说得不利索,喉咙里犹如卡着石头,吐字非常艰难。可一说完,它叫不够似的,又补上一声:“眠眠。”
这回能把两个字连上了。
它期待地眨一下眼睛。
“怎么回事?”
“鬼,吃掉,厉害。” 裴一默断断续续道:“还能,吃,然后,附身,人,吃掉,然后,身体。”
翻译版:老规矩,吞噬其他鬼能增强它的力量。说话顶多算初级技能。继续吞,继续变强,很快它就能依附到人们身上,借着人身继续狩猎人类,最终将真正拥有自己的身体。
“一定要吃人?”
姜意眠问。
以这个世界的运转规律,一旦学校里发生厉鬼伤人事件,停课绝对少不了。
况且伤人次数多了,结局不是裴一默被对付,就是校方被迫全面停学。到时诡谈社不复存在,任务自然失败……
裴一默经常被说不聪明。
以前诸神说它,如今教学楼那堆老弱病残鬼说它。但在这个世界上,偏偏在有关姜意眠的事情,哪怕一个抬眉低眼,一声停顿变换,它都聪明得不得了。
察觉她话语背后的为难,它努力控制牙齿跟舌头,用最清晰的发音表态:“可以,不吃。”
反正光吃鬼就够了,慢一点而已。
说着,它赶快把手给用上,脑袋也要僵硬地摇一摇,免得反应慢了会惹眠眠不高兴。
——就算半秒钟的不高兴,也是不高兴,这种细枝末节它倒分辨得很清楚。
“那就好。”
姜意眠说完,一时没有下句。
裴一默便抓着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等啊等,等了挺长一段时间。
…… 一直没有等到夸奖。
…… 也没有摸头。
脑袋慢慢垂落下去,它想,眠眠是不会不好的。那肯定就是它不好,很不够好,所以没有夸奖,要怪它自己。
“对了。”
想起裴一默缺乏常识,附到人身上,保不准闹出什么事端。姜意眠特地哄他:“等你可以附身的时候,不要乱跑,第一个来见我好吗?我在校门进来的第一栋楼,四楼,高二(7)班。”
它一向听话的,一听这话便想也不想地答应。
而且眠眠主动提出要见它,愿意见它,说明她并不讨厌它。这么一来,失落的情绪一扫而空,它反而高兴起来。
“好了,让我回去吧。”
他们被长发鬼拉进另一个空间去了。
裴一默迟钝地点点头,姜意眠眼前一花,身边重新响起同学们说笑吵闹的声音。
“眠眠?怎么叫你都没声啊?”
隔壁传来小鱼的声音,她应了一声:“刚才在想事情,没听到。”
“听说你跟李婷婷吵架了,没事吧?”
“没事。”
“没事就好,哈哈哈。你不知道,她回寝室骂了半天,气得眼睛小鼻孔大的,笑死我了。”
姜意眠没把这事放在心上,随口一回:“是吗?”
“对啊,你没看到太可惜了。”
小鱼天性活泼,最喜欢聊天八卦,而且说话直来直去。这不,说完上句,下句就问:“眠啊,能不能问一句,你跟祁放到底什么情况啊?谈了吗?没谈?你们经常一起消失,真的超可疑!”
“没有,只是同桌。”
“哦哦,我记住了,保证不乱说。”小鱼嘀嘀咕咕:“不过说实话,祁放这人,个子高、长得不错,篮球打得也不错。以前还有学妹倒追他,可好玩了。就是有时候傻傻的,就知道睡觉。感觉就是那种反差萌知道吧?”
姜意眠没有继续听下去。
可裴一默听了。
从头听到尾,一个字没有拉下。
祁,放。它记住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要快,很快,非常快。
必须快快地拥有身体。
才不会被别的家伙抢走主人。
它要吃更多更多的鬼。它低下头,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长发鬼,从它开始。
要快——
它快速拆掉鬼的手脚。
快——
它更快把那些零件捏成模糊的一团肉,全部散落地面。
还要快,快,快——
它蹲下来,脊背弯曲,鲜红竖瞳泛着诡谲的光,面无表情地将头发、肉、眼睛或其他东西统统塞进嘴里。
一口又一口。
机械而安静地咀嚼。
*
庆功宴最终在一家路边大排档举行。
红顶帐篷悬挂钨丝灯泡,四个人围着塑料白桌坐下,一共点了七八个菜,还有两大瓶可乐跟雪碧。
“来吧!朋友们!干杯——”
灯光照得社长红光满面,用学姐的话说,活像一个突发横财的猥琐暴发户。
社长心情好得很,完全不怕损,反而嬉皮笑脸地恭维学姐:“行啊,我暴发户就暴发户,有什么关系?您是小祖宗,您高兴才是最重要的事!”
说完还不要脸地抛了个媚眼。
“傻逼。”学姐辣眼睛地转开视线,当下皱眉:“你怎么又戴口罩?”
被cue的姜意眠十分无辜:“咳嗽。”
“咳一个月还不好,早晚咳死。”
学姐赌着气呢,谁让她再三建议去医院,这人不听,搞得皇帝不急太监急。
姜意眠无奈道:“不适合去医院。”
反反复复的感冒、发烧,动辄头疼头晕,时间一长,其中的规律显而易见:
白天好粥好药应付着,稍微能好。可一到晚上,无论怎么挣扎,一觉睡醒必变本加厉。
尤其每次在女生宿舍撞鬼之后,病情将出现一个短暂却强烈的病痛高峰期。
“可能是体质问题。”
她咳着:“存在感低,生病率高。”
学姐看不下去地夺走可乐,找老板要一杯白开水换上。
社长一个拍掌,“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回事了!小姜你这绝逼是八字轻啊!”
姜意眠:?
“就那什么,八字轻,招鬼,容易被鬼冲撞,可不就感冒发烧不断么?!不信你说说,你哪年哪月哪日——,呃,你不知道?连几月几日都不知道?那那那你平时在学校能看见鬼不?多吗?”
点头。
“这就对了啊,我平时可一个都没看到,除非香香那样的厉鬼。”
说完,社长脑洞大开,恍然大悟:“你不是跟祁放坐同桌么?他八字重啊,还有狐大仙照看,一般的鬼活不耐烦了才敢惹他。你看啊,白天你们靠得近,百毒不侵;晚上没祁放,你自个儿呆着,跟活招牌似的,就被鬼气之类的东西影响,又严重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说得通,是吧是吧?是吧?”
自觉反应奇快,逻辑严密,他不禁摆出名侦探的架势,非要拉着两人远远近近地调整距离,反复询问小姜同志有没有感觉好一点?想咳嗽不?不想咳嗽了吧?
真当做科学实验似的。
可惜姜意眠感觉差别不大,还是咳,而且被这么一折腾,咳得更厉害了。
“不对啊,难道得来点身体接触?”
社长喃喃自语,试图查手机。
好在,赶在他提出更过分的要求之前,帐篷边角被挑开,跑进来一个气喘吁吁的人。
“你、你们是、呼,是诡谈社吗?”
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目光沿着他们转了一圈。
一个男的半睡不醒。
一个男的噼里啪啦摁手机,大声嚷嚷:“我知道了,我又知道了哈哈哈哈!”很傻冒。
一个女的大夏天穿长袖校服。
一个女的戴口罩。
这……怎么看着没一个正常人啊?
有没有谁相对正常一点呢?
也是有的,至少戴口罩的那个女生眼睛长得好看,看起来智商很高。
陈嘉禾当机立断,对着她来了个标准九十度鞠躬,鼓足勇气道:“学姐,你、呃,您就是社长吧?!我是高一(2)班陈嘉禾,拜托你们帮帮我,我、我要下委托!现在就下!那个,我可以付钱的!”
“付很多!真的!很多!!”
作者有话要说: 新委托 come on
社长瞪大眼睛:能告诉我看起来智商很高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吗?我这不行?看起来智商不高??
第111章 诡谈社(14)
姜意眠推出去一张塑料凳,陈嘉禾连声道谢。
他有轻微社恐,被四双眼睛看着,脸色迅速涨红,简直局促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然而一想到自己的来意,握拳。
“我是独生子,身边的人都这么说。”
他顿了顿:“可是。”
“我始终觉得自己应该有一个姐姐。”
“不、不是希望有姐姐的意思。而是现实生活中,本来就有。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可能偶尔会因为玩具之类的东西吵架,就像世界上所有普通的姐弟一样。这样说你们可以,呃,稍微理解到吗?”
众所周知,社恐的表达能力好不到哪里去。不过他们勉强还听得懂。
“这种事情也能觉得?应该?”
某社长对认错人一事耿耿于怀,逮着机会就哼唧个没完。
学姐二话不说,拽起他,丢出去。
好了,世界清静。
“你继续,说详细点。”
“好、好的!”
居然没有骂他神经病,愿意继续听下去!好人!陈嘉禾备受鼓舞,从头说起:“那要从三年前说起,那年冬天……”
三年前的冬天,陈家仿佛受到诅咒一般,连连走厄运。
先是寒冬腊月后院着火,多亏没伤着人。报案后查到火源,原来是炮竹。
他们住的小区破旧,住户里数老人孩子最多。大过年的,家家户户小孩没有一个不玩烟花炮竹。房子里外没有监控,警察挨家挨户问过,没人自首,更找不着半个人证。
着实查无可查,事情自然不了了之,最后连个确切说法都没给。
本以为这就够倒霉了,没想到半个月后,出了一桩更糟心的事:煤气泄露。
这回没有上次走运。
由于煤气在半夜泄露,冬天房屋通风差,主人家睡得熟。等第二天亲戚上门拜年,发现不对劲之时,陈家三人全身泛着樱桃红色,像煮过的虾一样,已经陷入深度昏迷。
送去医院抢救,除了陈爸之外,陈妈、陈嘉禾都被诊断为重度煤气中毒,伤及大脑。一个苏醒后变得神经衰弱、情绪呆板、沉默少语;另一个则留下健忘、记忆混乱等后遗症。
相关的责任问题,多方律师来回扯皮,结果到底怎么样,陈嘉禾不清楚。
他只知道,自己从出院的第二周开始做梦。
梦里他似乎回到童年,变成四五岁的样子。一半时间在山上,靠自制的捕虫网跑老跑去,主要抓蜻蜓、蝴蝶、毛毛虫,偶尔也抓蚱蜢跟螳螂;剩下一半在水边,抓蝌蚪,挖蚯蚓。
结局通常是他从山上滚下来,白白胖胖一具身体摔得四分五裂、惨不忍睹。
或者被水活活溺毙,肿胀的尸体活像吹满气的气球,轻轻浮上水面。
那时,山的顶峰、水的源头,那里总是站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孩,淡漠看着他死去。
一次又一次。
一夜又一夜。
如斯反复,不得安生。
被噩梦连续折磨七天,陈嘉禾暴瘦八斤,终于对爸妈说出自己诡异的梦境。
妈迷信,偷偷托外婆去庙里焚香圈钱,找大师一问究竟;
爸不迷信,一口咬定他这是脑袋出了毛病,必须去正规医院做检查。
于是他一面戴佛牌、供香炉,一面出入各个科室,挂号、拍片、拿药。
都不起效。
梦该做还是做,体重该掉还是掉。
无可奈何的爸妈请来风水大师,收到房子风水不好的结论,决意搬家。
搬家前夕,东西整理得差不多,爸妈都睡下了。
剩陈嘉禾一个人想拖延入睡的时间,硬撑着看完两部电影,又烧开水煮面。
凌晨两点半,厨房只开一盏灯。
光线落在墙壁上,他回头望去,自己的侧影恰好落在光秃秃的全家福上。
咦,爸妈怎么没把这个收起来?
他搬来椅子,爬上去,取下照片。
原本的相框被火熏得乌黑,爸妈早就说要换,没来得及换。后来又遭一回煤气,大家兵荒马乱地报警、救人,全家福掉下来,玻璃砸得稀碎,只剩下这么一张单薄的照片,底角打卷。
不知道你有没有过相同的经历,发现有些东西经不住细看。
以前全家福挂在墙上,一直在那里,抬头就能看见。
陈嘉禾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