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下不为例。”
第二句:“扶太太回苑静养。”
香萍得了话,赶快扶起小太太,不忍细看她的手。
倒是往常挨了罚必要哭天抢地的太太,这回不过抿了抿唇。
——秦衍之。
快走出门时,姜意眠回头一望,他的轮椅又背了过去,正对着深灰色的厚实窗布。
就好像一块古老的石头,从来没有动过。
*
事后,香萍被扣三个月的月钱。
小婷更糟一些,扣半年,还在烈日底下罚站一个时辰。但这事儿完全没有消磨她对秦衍之的敬仰,照样逢人就说:先生真好!他待小太太最好啦!看在太太的份上才放过我啦!
——也不知被喂了什么迷药,怕是比某人的心腹们中毒还要深。
姜意眠则有自己的烦恼。
自打秦衍之发话后,除刘婆婆跟小婷贴身伺候,其他人一律被视作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走动,以免打扰太太静养。如此一来,她既见不着秦衍之,也不好联系戚余臣,只得另做图谋。
「从来没有把你当养女看过。」
单从这句话入手,不当养女,当什么?
摆弄人心的工具,棋子;一时善心捡来的宠物,或是为满足自我癖好而一手养成的太太?
无论如何,想要完成任务,只需跳出养女这层身份,引导秦衍之对她的存在下定义即可。
而想让秦衍之下定义,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突破以往的固定形象,引起他的注意。
简而言之两个字:叛逆。
姜意眠做的第一件叛逆事,是捞了池塘里的鱼。
湖心苑外的池子里大约养着三五十条锦鲤,个个颜色鲜亮、膘肥体壮。且被惯得又笨又贪,用鱼饲料一哄就来,眼睁睁看着一条人的胳膊下水掳走了它们的同伴,还懒懒地不愿动弹。
被掳的鱼通体雪白,额头一抹红色圆斑,小婷见之尖叫:“使不得,使不得呀小太太!你的衣裳湿啦,要着凉的!还有那条鱼,是前年六少爷送给先生的!好贵好贵的!您快放掉它吧!”
姜意眠:那就好。
她非但抱着疯狂甩尾的丹红锦鲤不撒手,还坚定地、艰难地比划出自己的态度:秦衍之亲口说了她是病人,那么今晚她就想吃掉这条大有来头的鱼,必须烤着吃,有利缓解心病。
“可、可是锦鲤是用来看的鱼,它一点都不好吃!不像咱们厨房里养着的那些,又新鲜又美味,清蒸水煮红烧样样都好吃!小太太,您就放了这条鱼吧,有其他好多好多鱼呢!”
小婷垂死挣扎,无奈小太太一口咬定:就要这条。
“那……小婷去问问厨房能不能做……”
她快要晕过去了,一脸痛苦地抱着鱼迈脚往厨房跑。
当晚,一盘香喷喷的烤鱼当真端上饭桌。
秦衍之那边毫无动静。
——叛逆计划a宣告失败 。
姜姓玩家一边琢磨新的计划,一边默默地吃光了烤鱼,味道真不错。
第二天,她发觉湖心苑里的花花草草开得很好。
本来还没想做什么,恰好小婷亮着眼睛说了一嘴:“这些话原先都是先生亲自打理的呢!您不在的那段日子,他日日过来,也要给它们浇花施肥的!小太太您看,先生对您多好呀!”
她点点头,旋即朝小丫头轻微一笑。
纵然太太有前科在先,但她多漂亮呀!笑得多有风情呀!所以她一定不会干坏事的!
怀着这个念头,小婷天真地交出了手中的枝剪。随后一眨眼的功夫,她见证了先生心爱的花草,在太太的冷血摧残下,变成一盆盆光秃秃的枝条……
秦衍之依然不给反应。
第三天,随着时间的推移,叛逆度变本加厉。
听闻外面流行搓麻将,姜玩家囫囵吞枣地听了一遍规则,也开始打。
她其实不太会打,不怪总是输,一输就拿首饰盒里的珠宝翡翠做赔。
起初因为秦衍之的禁令,没人愿意同她玩,只有小婷苦着脸一人分饰多角,被硬塞了好几只耳环。
其中还得算一份刘婆婆的功劳:她巴不得秦狗与他养贱了的小宠斗上。就算不能斗得要死要活,好歹气一气那个病秧子,气得他恼怒吐血、卧床不起最好!
消息由此经传,有关钱财的事儿,就是神仙下凡也压不住一些人蠢蠢欲动的心。湖心苑的小牌桌很快火爆起来,一天到晚都有偷偷摸摸跑来打两把的佣人。
第五天夜里,就在她们关门玩得起劲,太太快要输光一抽屉首饰时。
秦先生总算舍得露面了。
甫一进门,满苑的嬉笑怒骂,反称墙边一排枯草烂花,要多凄苦有多凄苦。
屋里灯影幢幢,香萍推门进去,只见太太佣人胡乱地挨上一个桌,桌角堆着数不胜数的瓜子果壳。
太太这儿往常不用留声机,便是要用,放的胶片也是先生精挑细选过的高雅乐曲。殊不知今日哪个不要命的,胆敢弄来一些低俗放浪的曲子,嘈杂得很,乌烟瘴气得很!
“诶,太太,你又输啦!”
“这条项链给我伐?太太,输给我了哦!”
“行了行了,你们赢够没,该是我打了吧?”
一声高过一声,尽数淹没在靡靡之音里。
香萍听得心惊肉跳,一面暗骂小婷这个不懂事的丫头,一面挤进屋子,拨起唱针。
音乐戛然而止。
满屋子的喧哗持续一刻,有人回过头来,立马噤若寒蝉。
“先生来了!”
“先生来了!快别打了!!”
有人压着声儿拼命比手势,刹那间,寂静如波浪一般从这段传到那一段。
见钱眼开的佣人见了灾难躲得也飞快。姜意眠被推出来,身边只有小婷忠心耿耿,又惊恐地拽着她的胳膊,半个身子挡在她面前。
秦衍之就在院子中央。
伶仃月光洒下来,脚下一团模糊的影子。
面容足以称得上英俊,不过更适合的一个词是成熟。
他的眼窝很深,上扬的眼角边几道细细的的褶子,眼下一圈淡淡的青色,几道凌乱的线条,都无碍于他的俊朗。只稀释了面相上过分咄咄逼人的锋芒,藏起年轻人才有的轻狂,使他有了一股下沉的、深沉的力。
当他双手交握,手肘支在扶手上,语气平静地问:“你在做什么。”时,就没有青年的轻佻张狂,也不至于死气沉沉。而是一种相当具有分量、重量的质问,严肃且严厉。
“先、先生都是我——”
小婷急急忙忙地想要顶罪,被他一眼扫退了。
“我问的是你。”
他直直看着她,不想再问第二遍。
以前她从未让他问过第二遍,世上也没多少人受得住他的第二遍、第三遍。
姜意眠的回答是,歪头露出手心里的一颗麻将,杏仁形状的眼睛轻轻弯起来。
「鱼是我吃的。」
「花是我剪的。」
「坏你规矩的人就是我,你想怎么样?」
他从她的笑里看到浓郁而刺目的挑衅,如见另一个人。
“看来是子白把你带坏了。”
淡然的字句落下,这还是秦先生头一回当着别人的面谈起这段扭曲的三角关系,把姜意眠与季子白这两个名字、这两个人物放在一起说。
如同戳破了所有人都秘而不宣的泡泡,发臭的馊水从里面流出来,机敏的人已经嗅到危险的味道,心跳如擂鼓,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虚无。
他们慌忙低下头去,独她笔直迎着他的注视。
接着,众人便听到秦先生点名道姓地说了一句:
“姜意眠,你需要一些惩罚。”
*
熟悉的祠堂,熟悉的罚跪,负责监督的依旧是刘婆婆。
她捻着佛珠,念得却不是佛语,而是翻来覆去地:“当杀不杀,自讨苦楚。”念一次,抬起皱巴巴的眼皮瞟姜意眠一眼,用心昭然若揭。
意眠不听,也不跪。
毕竟叛逆就要叛逆到底,一挨训就变老实才是崩人设。
不顾刘婆婆明里暗里的警告,她跪了不到三分钟。
前脚秦衍之走了,后脚她明目张胆地坐着。到了月落星沉的点,犯困了,还地把几个蒲团推进角落,围在一起,躺下就睡。
许是为所欲为的体验着实新鲜畅快,这回总算睡了个好觉。
清晨醒来时,祠堂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身上还披着一层薄毯。
想来也不可能是刘婆婆好心给的,所以应该是戚余臣,除他没有第二个人选。
跪了祠堂,麻将被没收,之前的事不了了之。
这一系列出格的行为,最大的好处就是让秦先生发觉,他新回来的太太已然换了一副性子,越是无所事事地受拘束,越能翻天搅地的搞破坏。于是破天荒地组织了一场家宴,没说用意,只让养子们全部回来用个饭。
但向来不喜吵闹的父亲,怎么可能无事办宴?
少爷们心眼一转,心猜这是要分割老七手里的权势了,忙不迭打扮周正,笑着前来赴宴。
家宴当晚,秦宅的厅堂亮起。
秦衍之还没来。照他的意思,佣人们将太太、八少爷、千里迢迢赶回来的大少爷、二少爷依次排在左手边的位置上,余下的三四五六、四位少爷分别以排名顺序坐在左边。
这么一来,好似就划分出了两个区域。
其他人都是守规矩的,独独一个未过门的太太、瞧不出名堂的八少爷竟破例提拔。
许多人发现了猫腻,只是挂着笑,不愿做挑事的那个。
偏二少爷损了一只眼后,性子愈发地沉不住气,当下将一条手臂搭在椅背上,似笑非笑道:“八弟近来在家里住得可好啊?多年不在上海,这一回来就得了父亲的眼,一顿饭的位子就能越过我们几个。啧啧,说起来真是我们这几个做兄弟的不争气,要是将来你接了班,可别忘了提拔我们一手啊。”
大少爷信奉少说少错,一惯不参与口舌之争。
四少爷的心有些活络,也笑嘻嘻道:“这还用说?老八一看就是个重情的!”
五少爷低头装作打量菜色。
六少爷同二少爷有过给龃龉,见状顶了一句:“二哥别气馁啊,又没哪条规矩说,不准独眼的接班不是?”
后者被踩中痛处,顺话轻嗤:“六弟放心,待我当家作主,一定好好关照你。”
“我还真想仰仗二哥,可惜当日你领了那么多人,不但没能制伏老七,反而被他捆成那哪副模样。到了最后还得靠我们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妹上阵杀敌,传出去要人笑掉大牙吧?”
“这一声小妹叫得真好听,有本事你接着叫?”
……
一来一往地,渐渐变成两个人的戏。
一张桌上八个人,八样心思,只三少爷一个人直勾勾盯着并肩坐着的小太太与八少爷。脑海里不断翻腾着那日他在火车上的见闻,心是火热的,身体也热,连嗓子都不禁干渴了。
可这两人明面上一声不吭。
一个美艳失意地坐着,像独自盛开又要枯萎的花;一个脸色冷淡地望着远处,似乎嫌他们太过吵闹。她们相互之间不说话,不对视,好像衣服角都不愿意挨到对方,怎么会这样呢?
她们、她们不该有点情不自禁吗?
倘若真是干柴烈火的缠绵爱情,不该再亲密点吗?
三少爷满心焦躁,却又不明白自己在躁什么。
他要的是秦门,要账本,这两人不过是棋盘上两个最微不足道的卒,在意他们做什么?
——但是他们要替他偷账本!
心底冒出一道尖锐的声音:他们自称缘定三生的小情人,要摆脱秦衍之,因此跟他合作!那么他当然有必要在意这份合作的真假,理该确认一下他们的真情!免得不小心被出卖!这是名正言顺的行为!
对,名正言顺的!
躁意微微有所缓解,但始终热烈。
他几乎着了迷、入了魔地看着他们。眼珠疯狂围着他们打转,苍天有眼,终于被他找到一丝不对劲:
他们的手不在桌上!
两个人,四只手都不在铺了桌布的桌上,那它们能在哪儿呢?
答案简直呼之欲出!
“啪嗒。”三少爷的筷子落了。
用不着佣人上前,他抢先说:“我自己来。”
佣人们识趣退下。
他缓慢地、满怀期待弯下腰,脑袋钻进暗红的绒布里,往对面一窥——
小太太今日着了一身鹅黄色的旗袍,水一样薄软曼妙的料子,衣长很长,只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腕,上头还系着银链子,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这是所有人都晓得的。
而他所亲眼瞧见的,是那层布料被撩起来,对折盖在她的膝盖上。
两条且白且细的腿是稍稍分开的。
一条微微踮着,脚跟脱了鞋,脚尖又勾着鞋带漫不经心地摇曳;还有一条要抬起来一些,要浪荡一些,居然压在身边那个男人的膝上。
线条俏丽的小腿像极了枝蔓蜿蜒的菟丝花,攀附着那人的腿,两根圆润的脚趾夹着他的白袜,一下一下地往外拉扯,又探进去摩挲。
此外,还有一件事是他万万想不到的。
他做梦都想不到她们有这样的大胆!这样的放浪!竟敢在人来人往的厅堂里——!
太可耻了!太下流了!
但凡早几十年闹出这等事,她们都该浸猪笼,一同活活溺死在污水里才对!
三少爷为她们的快活与堕落感到不快。
他愤愤地抬起头来。
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第二次掉了筷子,再次压下身偷看。
——没错。
他没看错。
秦家小太太的裙摆根处有些凸起,是半只手的形状。
——戚余臣把他的手放在那里。
这个念头好似一道惊雷,三少爷顿时感到浑身血液猛地蹿上了头顶。
而后嘭的一声。
炸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忘了提前预警,秦衍之是有点抖s的设定,我还挺喜欢的,难道是诡异的x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