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
姜意眠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回答。
她的手是空的,神情是冷的。身边跟着一个战战兢兢的小婷,同样双手空空,圆圆的脸上盛满不定的惊慌。于是戚余臣就明白了。
“眠眠都知道了吗?”
“好聪明啊……”
他始终笑着,依然笑着,语气不变。
但漂亮的伪装掉下以后,怪物终究露出了他丑陋狰狞的真面目。
如此惹人厌恶。
*
开诚布公,一了百了。
她支开小婷,答应在石桌边坐下时是这样打算的,也以为戚余臣同意戳破所有隐瞒欺骗。
谁知当她提出问题:「你想怎么样?」
得到的回答却是:“喜欢你。”
。
「煞费苦心的演了这场戏,值得吗?」
“眠眠喜欢我吗?”
仿若童话故事里踩于刀尖上行走的人鱼公主,他每说一句话,尚未愈合的伤口就溢出一些血。尽管如此,他明眸善睐,仍旧坚持浅笑着,一字一句地说:“没关系,我来喜欢就好。”
隔壁院子传来几声假模假样的咳嗽,意眠知道,邻居们一定误以为他们又在光天化日下直白地倾诉爱意。
“这两口子真要好,天天说情话都不嫌腻。”
“可不是吗?小戚简直爱‘死’了他家太太。”
“你听,新婚夫妇就是了不得!”
——她几乎能想象到他们的调侃,因为相似的内容,他们一共说过几十遍,几百遍。连抑扬顿挫都没变动过,遑论措辞。
这也是戚余臣精心密谋的一部分吧?
不论谈论什么话题,他从不对她说一个‘不’字。不给她任何具有否定意义的字眼,不给她反驳的机会。他对她说的话,除了喜欢还是喜欢,除了爱还是爱。
翻来覆去、不厌其烦地利用这些甜言蜜语,归根究底,还是他对这个副本太过了然。他太清楚副本的规定,它对她限制,从一开始就掌握了无上的主动权,还将其利用发挥到极致。
而她要怎么辩解呢?
这里没有人看得懂手语,绝大多数文化程度都不高,对着简笔字画也好比天书;身边一个原本有机会接触真相的小婷又实在莽撞护主,一旦告诉实情,只怕会冲动丢掉性命。
那么她还能怎么辩解,还能怎么反应?
开口说爱吗?摔玻璃砸碗闹得不可开交?
不。
那样相当拳头打在棉花上,结果不但白白浪费力气,还会惹来一团窝火,一身鸡毛。为数不多的好处,或许是得以将舆论扭转为:小姜脾气坏极了,小戚到底图她什么?罢了,愿打愿挨就行,碍着我们这群外人什么事呢?
付出与回报完全不成比例。
所以没有必要。
加上戚余臣有着天然的自厌倾向,对他而言,生比死难,死比生永恒,因此消极的绝食等威胁就更行不通。
对付他,只能忍着,熬着,看谁撑得更久。看谁先在谎言下崩溃。
眼下也是这个理。左右他没有认真沟通的意愿,那么话不投机半句多,交谈到此为止。
姜意眠面无表情地起身,正要回房间。
恰在此时,大门轰一声打开。
一排身材健硕、面容冰冷的人举着枪鱼贯而入。在他们之后,一个她等待已久的人物总算正式登台。
*
“大少爷!!”
小婷从屋里出来,一见对方便欣喜地叫出声来。——没错。来人正是秦家新的接班人,昔日的大少爷。
毕竟戚余臣有戚余臣的谋划,姜意眠有姜意眠的后手,聊甚于无。
当初秦衍之送出账本前,再三重申过这玩意儿不能留在她自己手中。于是她在一干继承人里挑了挑,删去喜形于色的二少爷、不靠谱的三少爷、防范目标戚余臣,最终决定以私人名义将一半账本交给相对熟悉的大少爷。
条件是他得来救她,为她做事。
时间期限为两年,如此方能在他死前拿到另一半账本,安坐高位。
这其实算得上一场豪赌。但恐怕谁也没能想到,这位西装革履、气质冷肃的年长少爷,竟是所有养子里最知恩图报、最仰慕父亲的一个。
春时秦衍之死得突然,诸多竞争者蠢蠢欲动。他费了整整半年扳倒所有明里暗里的敌人,派人沿路搜查戚余臣的下落,至今才勉强抽出空,亲自走一趟杭州。
大少爷这次来,不仅仅为了半本账本,一个未实现的承诺。更重要的其实是安置好父亲死前最后的执念,完成他的遗愿,并为他复仇。
即,杀了戚余臣。
这么说来,害死秦衍之的人果然是他。
姜意眠垂下眼眸,问大少爷:「他是怎么死的?那天晚上发生过什么?详细地跟我说一遍吧。」
对方摇了摇头:“他不希望你知道。”
他答应过他,永远不会说出真相。
“您不需要在意父亲的死。” 出于个人角度,大少爷只能说:“父亲是一个相当规正的人,他从很早之前就做好了死于非命的心理准备。就算没有道士,没有批命。他曾对我说过,没有人能长生不老,就像没有一个皇帝能永远坐在龙座上。——再英明,再狡诈,也不行。”
“因为唯有一个老皇帝的死才能催生一个新皇帝,一批旧时代的逝去才能迎来截然不同的新时代萌发。父亲作为上海滩的一代人物,他很清楚属于他的风云已经过去,接下来理应让位给小辈一展宏图。这就是他收养我们的原因,也是他那天夜里愿意赴死的真正理由。”
“不是道士算准了他的命,而是他选择遵守历史的规律。一切都与您无关,母亲,父亲他希望您能这样想。”
他照旧喊一个比他小了足足七岁的孩子作母亲,脸上丝毫没有为此而生的羞愧或难堪。
少见地说了一番长篇大论,纵然语气沉冷单调,然而他对秦衍之的敬佩、秦衍之之所以让他敬佩的缘由,俱在字里行间暴露无遗。
「你很像他。」
姜意眠比划一通,他微微颔首收下了这句赞美。随后道:“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还不能走。」
“误会了,我没有赶您的意思。”
「我必须要戚余臣亲口对我说一句话。」
不爱多管闲事是大少爷的优处,他没有询问其中的因果道理,直接给姜意眠出了一个主意:要是戚余臣不肯配合,他可以威逼利诱甚至用刑。这方面他颇为擅长,能尽快达到目的。
奈何她没同意。
「但凡你撬不开秦衍之的嘴,就不可能逼戚余臣开口。这方面他们固执得不相上下。」她回答:「只要帮我带一句话过去就好了。」
‘说’完,她忽然咳嗽了一声,喉间一股淡淡的腥气,脸色白得透明。
冬季使她虚弱了。
秦宅走了一个病重的先生,回来一个病弱的太太。这有点儿像一个糟糕的诅咒。也似万分巧妙的、值得细细品味的古宅循环。
“知道了。”
大少爷没什么情绪地应下这份差事。
他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既不了解父亲与小妹之间复杂深沉的纠葛,亦不清楚八弟与小妈的爱恨情仇。他没告诉意眠,自从日前回到上海,戚余臣就被他关进地牢至今。然而各种折磨人的刑具损招轮了一通,约莫还剩下小半条命,确实没有一丁点臣服的趋势。
老八意外地是个硬骨头。他想。
反正还吊着一口气,眼盲的她看不到伤疤。
这日他又独自进了地下室。打开灯,照亮一个浑身血污的弑父者,负责将小妈的话传到。
“她问你,是不是想让她再死一次。”
很白很通俗的一句话,他不清楚为什么有个‘再’。
但戚余臣应当是明白的,否则不会骤然抬起那张秾丽的面庞——越狼狈越美艳,越美艳越阴暗,非常古怪的一种气质——他稍稍眯起眼尾,长期生活在窒焖的黑暗里,似乎花了一点时间辨认光下影影绰绰的人形,而后笑着轻轻地喊了一声:“大少爷。”
这招对大少爷没用,他不会被一个渺小卑劣的死囚打动。
“没话说就算了。”他逆过身去,背后落下一声若有似无的:“不会的,我不会伤害她,也不会妨碍她。”
“那你就放她走。”
“不要。”他向来斯文腼腆的八弟居然如小孩子似的耍起赖皮,温温然地反问:“大少爷,你知道拼命想得到一样东西。只想要这个,可是注定得不到,是什么样的感受吗?”
大少爷不上这个当。
“你不放她走,就是伤害她。”他冷冷地说:“她哑了,瞎了,又病了,她会死在你前面。”
“不。你不了解眠眠。”
又来了,那种缱绻到足以拧出血液的口吻。
戚余臣是个罪人。他明明被囚禁于地底,全身没有一块好皮,没有一块好肉。长发凌乱扯断。无数的疮疤愈合又撕裂,撕裂又愈合,身体、头脑或许早已爬进了蛆虫,无声倒数他的死亡,等待一顿狂欢晚宴。
他本该绝望。
为何却在地狱里发光?
仿佛全心信仰着一个纯净无形的神袛。仿佛在掌心里藏了一样宝贝,在肋骨下偷偷种植上一朵生机勃勃的花。每当他讨论起那个名字,眠眠,他便宛如获得救赎而新生的鬼魅,破烂的躯壳里竟能涌出如此浓烈黏稠的情感。
“眠眠很坚韧,她比我们所有人都……”
“以她的性格,绝对不会在期限前放弃。而我只想再拥有她一下。再一下下,只要能和她一起存在于同一个世界。”
“然后就让她走。”
“请把这个告诉她,让她再忍忍我。”他疲倦地喘息着,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分明透支了他见底的体力。但还是撑着说了一句:“麻烦你了,大少爷,谢谢。”
——谢谢。
一个快死的人对刽子手说谢谢。
一个侩子手对亡者家属说谢谢。
可笑又低微。
不知怎的,这个瞬间,大少爷的眼前无端闪过许多抽象的画面。譬如含刺枯萎的蔷薇花,或者绚烂华美、却能从中提炼出鸦片的罂粟。还有别的一些什么。
篮里挤破的樱;
院里无人采摘而烂掉的柿子;
徐徐崩塌沉没于历史的过往王朝;
鱼,画,油彩涂料,疯癫的戏痴。无论什么,总归是与情爱有关的东西。
假如情爱就是这种东西,就是它将父亲、老七、老八、小妹,一个个温情又残忍地拽下悬崖,使他们挣扎着又心甘情愿地溺毙河中。
那么大少爷想,他是不会要它的。
就让它随着他们一齐死掉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少爷:没想到吧,我在这里还有戏份。
我:没想到吧,戚余臣也不能逍遥法外。我咚太郎要发的群体盒饭,谁都休想躲掉!
第144章 笼中的鹦鹉(18)
将那人的答复传回来,姜意眠听完只道:「不要再对他动用私刑了。」
没给他狡辩的机会,又添一句:「剩下的账本,这个筹码够不够你放他出来?」
大少爷闻言略略一惊。
虽然不清楚这位眼瞎、无声的小太太是怎么猜中事实的。账本对他而言,更是如虎添翼的好东西。但他几乎没有犹豫,面无动摇地回答:“我在父亲坟前许诺过替他复仇。”
——即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戚余臣了。
姜意眠沉吟片刻:「你许诺复仇,可是没有指定具体日期。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提议:暂时放戚余臣出来,直到秦衍之的忌日当天再实现你的诺言,还能以此获取账本,怎么样?」
秦衍之死在春末,如今乍逢初冬,离下个忌日尚有半年。
不过忌日年年有,一世无尽头。保险起见,大少爷细问道:“第几个?”
她给出一个数字,代表第二个忌日,距今还有一年半。
「另外,我很快会连听觉也失去,只小婷一个人无法照料日常生活。我需要香萍过来,还需要至少一位医生常住在湖心苑,以备不时之需。」她说着,一双好看却无神的眼睛转过来,直直对着他:「如果你答应刚刚提出的条件,那我还需要几个能够监督你兑现承诺的公证人。」
她的眼神十分涣散、暗淡。
可她的神态异常的沉静,理所当然地发出指令:「秦衍之一定还剩了些非他不认的旧部。——包括你在内,谁都难以难以驯服的那种人,我要尽快见到他们。」
依秦衍之的性情,肯定对心腹们交代过后事。就算没有让他们特殊关照她,至少她请求支援时,他们绝不会轻易找借口推剧。
有关这点,姜意眠挺有把握,说得底气十足。
大少爷的关注点则意外地落在其他地方。
我,我需要,我要。如这类主权分明、不容置疑的语句,他只在一个人身边听得多。没想到物是人非之际,不但这份沉甸甸的气势,似乎连同那人的命数也一同在她身上重现。
她又怎么知晓自己将一步步走向绝路呢?
同款的道士批命?
他不清楚。
其实也没必要弄清楚。毕竟世间有几样事情,你就该糊涂着,才能活得长久,不是吗?
于是睿智的大少爷及时止损,不再想了,最终只对她的提议答以两个字:
“成交。”
*
依照姜意眠的意愿,戚余臣被放出来,但从未出现在她的面前。
小婷不知打哪儿听到太太重病难治的消息,躲在屋里哭了一顿,而后好似铆足劲儿要使她开心,便成天换着法子哄她闹她。
一会儿搬来留声机,各种曲子轮着放;一会儿用饱满的情绪、一把清脆的嗓子非想念书读报给她听。
小丫头笃定太太喜欢情爱小说,满柜子一本一本地念过来,独独跳过那本《虚凤假凰姻缘错》。只因那是秦先生读过的,她见不得它。一见就难过,舍不得让太太一块儿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