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楚,她已落进圈套。
而他非要将深情无力的戏码继续演下去。
于是她轻轻一笑,说:「没关系,任务已经完成了。」
“那就好。”他也笑,笑得比她更热烈,更艳丽,叫人想起一只五彩斑斓的蜘蛛。
过了一会儿,躲在外头的小婷许是倦了,哭声不知何时淡了。
车厢外窸窸窣窣的杂响,全是外面的,对里面而言,天底下几乎就剩下他们两个。
冷冷的静谧蔓延,意眠不想再呆在这里。
「我去看看小婷。」
戚余臣抬眼看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但当她走出去不到两步时,他伸手握住了她的衣角,从背后抱了上来。
“不要讨厌我,好吗,眠眠?”
双手长而柔韧,犹如两条活的绳索,绕着她的脖子打上了死结。
“我找了你好久,也等了你好久。现在他们都死了,不应该……轮到我了吗?”
“我想和你在一起。”
“想要你。”
“眠眠,你救了我,不能又不要我……”
滚烫的吐息,浓烈到足以毁灭一切的赤诚爱意。他的尾音像雾一样轻。
他像蛇一样缠着她,将她一点、一点拉回身边,拽进无法挣脱的爱欲漩涡。试图用黏糊糊的□□,用浓郁芬芳的香气,完全地覆盖住她,从而标记她,拥有她,独享她。
戚余臣很糟糕,很恶心,他理应去死。
这是对的。
可他还没有死。
所以他得继续糟糕下去。
他想要她的爱,那是得不到的。那就退而求其次,他要她的同情,要她的怜悯。只要能让她为他留下来,不论是什么东西,不论多么微小,就算是其他人不屑的,他照样死命去抢。
错在哪儿呢?
也许一开始就错了,全都是错的。
意眠斜着身体陷进柔软纯白的床铺里,被一只怪物藏进它腥臭的窝里。她侧眸,可以遥遥望见一轮璀璨的夕阳。在连绵不断的绚烂火烧云背后,则是一抹血色,像火,迟早将一切都燃作灰烬。
她们就在这片绮丽的色彩下缠绵而颓靡地相拥,活似两个违背伦理、有待烧死的罪人。
“我们去杭州好吗?” 又一个吻落在唇角。
她说:「好。」
“多陪陪我吧,过段时间、迟一点再做任务好不好?”他看起来好像在请求她,眼里盛满脆弱的依恋。
看起来是这样的。
「好。」
她答应了。他随之绽放柔媚的、病态的笑容,温声保证:“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妨碍你离开。只要给我一点点的时间就好。相信我,眠眠……”
「好。」她想也不想地答:「我相信你。」
可惜彼此心里都清楚,他们之间的信任,早已荡然无存。
*
杭州是个好地方,素有人间天堂的美称。
戚余臣在一条清静巷尾买下小小的宅院,没有再请别的佣人。
他这人安静,温和,几乎没有一点少爷脾气,像一棵漂亮的蘑菇,从不主动招惹他人。只要他想,他便可以讨得任何人的喜欢。
就拿如今的左邻右舍来说,上到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下至牙牙学语的小孩,没有一个不折服于他做的甜点与蛋糕,他画的蓝天与白云。
人人都晓得这个新搬来的青年是有点儿怪的。他生得纤细好看,却没有正经的活计。成天在家里摆弄字画,偶尔走出门去,不是听戏就是游湖泛舟;
他打扮得并不惹眼,但家里饭菜很好,还养着一个漂亮体弱的小太太,以及一个活泼机灵的小丫头,好似有着用不完的钱。
由于他待他们非常和气,又常常买糖炒栗子分给娃娃们吃,教画画。出于亲热、感激,他们便对他有各种各样的喊法儿,按辈分来最集中的一共有这三种:小戚、戚先生、戚老师。
于是姜意眠也有三种对应的称呼:小姜、戚太太、戚师娘。
——是的,他们以夫妻的名义相称。
起初小婷不愿意接受这件事,但凡见着人,总要不厌其烦地解释:错了,错了,这是我们家小太太。那个人是我们家少爷,不是先生。小婷有其他的先生,先生同太太才是一对!
——那个人。
很长一段时间,小婷就是这么代称戚余臣的。因为在她黑白分明的世界里,先生永远是先生,而八少爷抢走了先生心爱的太太,即是大逆不道、恩将仇报的坏人,不配做她的少爷。
戚余臣从不对此提出异议。
但小婷崇拜至极的、那个稳重可靠的好先生终究是死了,独一个可怜的太太还活着。
她的太太好似比从前还郁郁不乐、消沉暗淡一些。她答应过先生会好好照看太太,而可恶的坏人对不起先生,对太太反而好得没话说。日日换着法子做好吃的,常常去有名的饭店排队买饭菜回来,还抢走了她的活计,想方设法哄太太开心,事事讲究亲力亲为、无微不至。
于是小半年下来,小婷气鼓鼓地认了输。
有一天,她甚至揉揉脸,硬挤出一个笑容,跑过来劝太太:“其实……那个人也挺好的,太太你不要不高兴啦!反正我们吃他的,用他的,尽管难为他,待什么时候他没有钱了,惹您不高兴了,我们就回上海去!大少爷是好人,比其他少爷都好一些,不用怕,他一定会好好供着您的!”
她笑得天真而傻气。
她不知道她的太太已经失去了味觉,对着糕点饭菜,差不多索然无味了三个月。
更不知道随着任务计时逐渐接近六个月,姜意眠还将失去视觉。接下来则是听觉、触觉。
她将一步步沦为五感全失、药石无医的人。
也一直在等。
她平静地等着戚余臣所说的一点点时间过去,等着看他是否会实现自己的承诺。
可是直到任务期限满半年的前两天,戚余臣倏忽带着一身伤、血淋淋地回来,脖颈间缠上了一圈又一圈的白色纱布,渗着血。
同行的人说他为了救一个孩子被车撞了,不幸伤了左腿与喉咙,或许以后再不能言语。
他们都在赞叹他的善良。
只有姜意眠暗自叹息,意识到她一直担心的事情,大概、果然、终究还是发生了。
——戚余臣不想放她走。
为此不惜弄伤自己。
或再次捏造了无比恶劣的谎言。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好卡,又卡有烂得我差点跪下。
但我超爱的丧病结局终于要来了!!戚余臣你不是人,死bian态你比季狗还过分,这句话我先骂了!
明天我再问问还有没有人爱他。
第143章 笼中的鹦鹉(17)
揭开纱布,入目一片坏死的肌肤。
上头横卧着一条血腥裂痕,被割开的肉块浮肿发白,深至喉咙。
戚余臣的伤是真的,姜意眠亲眼确认了。
只不过伤口边缘过分齐整,看上去并不像车祸所致,光凭她一个外行人瞧不出轻重缓急。
得找医生求证一下才行。
气候渐渐入了冬,当她久违地表示:「我要出去走走,买两件衣服」时,戚余臣正坐在院子里做水晶桂花糕。
人家图省事,多用模具统一压出菱形。只他做事细致,偏好用小刀一点一点雕刻出精致的花形,将糕点做得软糯又香甜,不论多少次遭她冷落都不气馁。
隔壁小孩日日馋得流口水,眼巴巴过来讨。
他们讨,她不要,他就给。
接着小孩们就围着他跑跑跳跳,一声声清脆响亮地喊:“戚老师,你真好!太好啦!”
而后看一眼面色平淡的漂亮师娘,再鬼机灵地恭维:“师娘也好,非常好!戚老师可以再给我们一块桂花糕了吗?下午不要认字,不要画画,我们一起抓麻雀好不好?”
每逢这时,他总是对着她笑。
袅袅白雾笼着脸,弯起来的唇角,蕴着无比澄净的、简单的满足。
——你真的高兴吗?戚余臣。
这就是你不择手段想要过上的生活?
不知该如何评价他这个人,总之她要出门,刻意加了一句:「趁我还看得见。」
讽意颇浓,戚余臣苍白地笑笑:“陪你去?”
「不用。」
“好,那眠眠注意安全。”
大约清楚她无处可去,想做任务就无法离开他吧?他从不限制她的自由,也不阻碍她外出。至于私下里有没有安排人偷偷跟着,不得而知。
“太太,我们不该往左走吗?”
巷子尽头有一条分叉路,往左通往生意红火的大街,街上有一间高达六层楼的百货商店,往常姜意眠的衣服多是老师傅订做,偶尔才来这逛一逛。偏偏这回她想着事,径直往右走。
小婷连喊几声太太都得不到回应,只好迷糊地摸摸脑袋,跟上去,直到望见一家老字号中药馆。——那是戚余臣固定去的地方,据说那前天不幸被车撞,也是来这救治的。小婷自以为恍然:难怪太太突然有兴致出门,原来打着幌子,想悄悄关心那个人的伤势呢!
哎,她又不禁为逝世的秦先生感到伤心了。可今时不比旧日,哪有逼着人一世守寡的道理呀?
总归太太开心,就是先生开心!想清楚这点,小婷不好的情绪一扫而空,屁颠屁颠扶着太太跨过台阶。见药馆里仅有一个学徒在捣药,忙问那位姓乔的老大夫在哪里。
“在里屋睡觉。” 学徒转身去叫人。
片刻后,戴着老花镜的乔大夫快步而出。
“大夫你好,我们是住在——”
“戚太太对么?”没等小婷说完,大夫先一步识出她们的身份,语调莫名地迟疑:“你们……应当是为着戚先生来的?他的伤势恶化了?喉咙如何了?难不成……又伤着了?伤上加伤?”
那倒没有。
哪门子的大夫呀,怎么一开口就咒人?
小婷不乐意地皱皱鼻子,照着太太比划出来的意思,翻译给他听:“那个人没事,我们太太是想问问您,他脖子上那道伤究竟是怎么来的?有多重?以后还能不能开口说话?”
大夫呃了一声,“不是被车杆划伤的么?日后……日后的事还说不准,关键太太您是怎么想的呢?您觉着她能说话好,还是不能说话为好?”
“你才是大夫,怎的反过来问我们?再说这种事又不是我们太太想如何就如何的!”
这下用不着太太提点,小丫头自个儿发觉猫腻了:“好哇,瞧你这一问三不知的,还左躲右闪不答话!我看你根本不是正经的大夫,而是学艺不精的骗子吧?!”
“不不不,我只是经手的病人多,一时——”
大夫试图解释,姜意眠干脆利落,取下了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往他眼前一放。
“这这这……”
第二回 摘耳环,针钩倏地扎进桌面陈年的裂纹内。
“还不说实话?” 小婷凶得不伦不类。
学徒见状附和:“师父,那人只让你不要主动对外提起,现在是他太太找上门,你说也没关系吧?”
好吧。
乔大夫被说服了,清了清嗓子,将真情和盘托出:
两天前的傍晚,戚余臣的的确确在街边救下一个顽皮的孩童。被送来医馆时,一条裤腿沾满血,脖子完好无损。
彼时他们在替他处理伤口,他突如其来地问了一句,店里有没有能让人暂时失声的药。大夫以为他要找毒药,有意否认掉。谁料得抓一把药的间隙,这人一声不吭地拿利器抹了脖。
“早知道他这么糟蹋自己,我还不如……”
说起这事,乔大夫连连摇头,满脸惋惜:“天底下怎会有人无缘无故伤着自己呢?他不肯说,可我多少能猜测些,他这是……”
话语顿住,瞟了瞟对面的人,他不由得文诌诌地叹一声:“情啊,爱啊,我这把年纪看得多了,独独没见过这种!这人身上看得见的伤全不打紧,心里看不着的病才厉害。故而我多嘴问您一句,究竟想他好,还是想他同您一块儿不好,一切都由您说了算不是吗?”
“啊?您是说……”
那人故意划了喉咙,陪着太太做哑巴?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啊?
小婷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姜意眠则彻底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谎言,统统是谎言。
三少爷的仓库是他炸的。
秦衍之不肯放过她也是假的。
戚余臣高明地躲在暗处,以柔弱不堪一击的姿态,使计除去一个又一个敌人。他从头到尾都在撒谎,她曾对此产生疑心,试图保住秦衍之作为牵制他的力量。可惜失败了。
往前数,两年前在家信中看似不经意提起的手语;截止如今,无数不知情的人为之感叹赞许的深情牺牲。一切都是他的伏笔与心机。
仗着她不能自由言语,他用糕点,用笑容,还有自己的喉咙 ,一点点、一天天地对外营造出‘恩爱夫妻,情深似海’的巨大假象。
成功地骗过左右邻居,唬了小婷,还令一个见多识广的大夫也跌入陷阱之中,不知不觉沦为他的伥鬼,替他说出无数好话,劝她爱他。
做到这个地步,环环相扣,步步为营,称为天罗地网也不为过。
但自欺欺人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没有杀人灭口,而要给她机会侦破一切?
他在想什么,他还想要什么。有关他的事物姜意眠已经没有兴趣再猜。
——她推开了院门。
不知为何,冬日不甚明媚的阳光额外眷顾这个院子,眷顾院里的人。
光像水一样毫不吝啬地泼下来,瘦削的青年静坐在石凳上,侧脸呈现出一条优美、恬淡的曲线。指尖捏着一只小小桂花糕,脖上缠着一卷卷白到刺眼的纱布。
「你回来了。」
他闻声回头。一同迎过来的除了薄薄的衬衣,纤长的眼睫,还有一抹温柔无尽的笑容。好看得有如一场旷世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