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长得这么丑,比不上太太一根头发,也敢肖想先生呢!”
“她根本算不得正经的太太!”
“不要你管,太太就是太太!”
场面一度稚拙得像两个孩子——两只啾啾叫的麻雀——抢玩具。秦先生似乎终于看不下去了,缓缓喊一声:“香萍。”
香萍立刻出手阻拦。这边不许小婷再冒犯客人,那边客客气气地请陈小姐体谅,请小姐好走。
客人!如此简单的两个字就想撇清干系!就想打发走一个勇敢求爱的新式女子?!
陈派派不甘极了,站定在地上,一双眼倔强又明亮,直直地望向那个人:“四叔,派派今天就想要个准话,你心里哪怕一点点、一下下也好,究竟有没有过我?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秦衍之徐徐抬起眸来。
他年轻时是个锋利冷血的人,拒起人来像一把斧头,朝着脆生生的脖颈而去,叫人伤得无比重,无比痛。今时今日成了一个长辈,面对这种心高气傲的小辈,变成沉静的、疏冷的。
他的拒绝、他的眼睛不再是刀枪棍棒,而是一面冰凉的镜子,平淡地照着你。照出你的爱恨嗔痴,你的嫉妒怨恨,通通不加掩饰地照出来,反而显得他愈发事不关己,无情至极。
陈派派读出了他的漠然,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前头,难堪与酸痛的情绪相伴而来。她含着眼泪掉头就跑,一份窝藏多年的破烂心事终是走向了终点。
——可笑她竟连一个字、一声回应、一丝动摇都没有得到,就好像她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无足轻重、不值一提,着实太绝情了。
她这样想。
姜意眠也不禁后退两步:「那我呢?」
「你把我当成什么?」
「你喜不喜欢我?」
紧接着,她面无表情地比划:「你喜欢我,只是你不敢喜欢,为什么?」
秦衍之看着她,静静沉沉地看着。那是同样一双年轻气盛的眼睛,清澈漂亮,只她亦是一面镜子。
两面清明的镜子对着照,情深的那个理应败掉。
于是秦衍之屏退佣人,开口唤她:“过来。”
姜意眠靠近他,无需他再指令,她已低下身来,半蹲在轮椅边。
“胡闹。”秦衍之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额头。
良久,他将手掌放在她的头上,说出了这句话:“……意眠,你没在最好的时候碰见我。”
“我已经老了。快要死了。明白吗?”
他轻轻地抚摸着她,他的手指,他的眼神、口吻。像一个语重心长的老师,也是一位疲惫的长者。可但凡你看一眼——即使只是毫不走心的一眼——你就能从中感受到那种深沉的情感,有如澎湃的浪潮底下,漆黑深寂的海水。
它始终存在着,无声无息,神秘古老得难以追溯,而那才是大海真正令人渴望又畏惧之处。
——他爱她,这点是谁都无法否认的。
不同之处是,兴许秦衍之曾经也是一片深渊,同他的养子们没有区别。只不过眼下他老了,倦了,不愿也不再想因为自己的孤独或是贪念,不管不顾地将她一齐拖下黑暗的世界。
他要放过她。
要她开心、安全,要在有生之年庇佑她,却不扰乱她,不要她因为他日后的死背上负担。
故而他迟迟不肯承认自己的感情。不是要骗别人,不是骗自己,只想瞒着她一个人而已。
姜意眠领悟过来后,生出一刹那的混乱。
她碰见过许多人,遭到许多抢占与劫掠。他们喜欢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挡在她的面前,阻碍她,挽留她,设法表露出自己的深情。就算不能打动她,至少也得展示出自己的真情,换取几分几秒的停留,在她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偏偏没有秦衍之这样的。试图安静且不惹注意地为她让开一条路,能获得什么好处呢?
她不理解。
有关爱的东西全部不理解,因此秦衍之变成无法理解之最。
「所以你从来没有把我当养女看过?」
她时刻不忘任务。
秦衍之低低地咳嗽。
「你说出来。」她仰着脑袋,有点儿任性地要求:「照我的话说一遍,我要听。」
这种任性可能唯独在秦衍之这里百求百应。
他定定看了她一下,用那对雾沉沉的眼睛、那种能够看穿所有的眼神。随后一字一句慢慢地说:“是。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养女看待过。”
系统:【收集完成,请在24小时内远离目标人物。】
猝不及防、但又是确确实实盼望已久的任务完成。
接下去是脱离。
「明天我能去郊外写生吗?」她问:「要远一点,晚上不回来过夜的那种。」
“还回来吗?”他问得随意,然后说:“可以。”
“你想要的东西,都会是你的。”
「包括账本?」
秦衍之的账本,道上无人不晓这件利器。传闻它记载着他所有的人情往来,也就是无数人被记录下来的罪恶证据,可以用来牵制、控制那些人战战兢兢地为他所用。
几位少爷无不挂心于此,三少爷几乎搜遍了整个宅院,愣是不见踪影。
姜意眠不过顺着话一提,秦衍之淡声回:“可以给你,但不能放在你的手上。”
怀璧其罪,姜意眠清楚这个道理,她留不住这样的东西,放在手里反而容易招致祸害。
但她依然想要,依然好奇。
「你把账本藏在哪里?怎么他们都找不到?」
她这样问的时候,秦衍之好似笑了一笑,抬臂握住她比划的手指,碰了碰自己的额。
她顿时明白了,原来账本一直保存在他的头脑里。
而爱在他少有的笑里。难怪。
这些东西恍如被无数机关锁住的陪葬宝物,一封无字天书。只有他愿意,才有可能出来见人,否则生生世世埋藏地底,不见天日。难怪他们、还有她都迟迟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把这些都给了她,便是将自己的一生所得都毫无保留地送给她。
意眠不知说什么好。
清淡的静默蔓延,她蹲得疲了,就坐下来。搭着轮椅的胳膊僵了,也就随之落下来。春末的午后,他们并排坐在走廊下,好似依偎。近处颓着一颗被雷劈成两半、摇摇欲坠的百年大树。
这的确不是什么好兆头,她想。
「你很信命吗?」
“信,也不信。”
「给你批命的人有说过这颗树吗?」
“有。”
「他有没有说整棵树倒下的具体时间?」
“有。”
「说它为什么而倒下?」
“有。”
连续三个肯定的回复,他们谈论的树似乎不再仅仅是树。
姜意眠又一次仰头看他,秦衍之。
他高大,残疾。
沉稳,苍白。
威严,病重。
他会无情地降下惩罚,也会温柔地俯身哄慰,无声地给予关心。
尽管相处的时间很少,对话不过寥寥。但不可否认的是,她从他身上学到了一些独特的东西。也许再也没有人能给她的东西。
「我会回来的。」
「不出意外的话,后天就回来。」
姜意眠对他抱着一点感谢,一点敬佩,一点惋惜,或者还有一点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因此她稍作犹豫,又提醒他:「你要小心。」
比了一个数字:三。
她供出了三少爷,让他提防,绝口没提戚余臣。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好。”
那天没有下雨,阳光很好,散落一地的树叶仍然散发出草木微微的清香,成功掩盖住枝条下,被狂风吹落、被树干不慎压死的鸟巢,几团幼小的尸体传播出腐臭的味道。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姜意眠回想起来,细细琢磨了。才能意识到秦衍之的这个晦涩难懂的眼神,究竟有多深远、多清明。
而他对她。
又有多么放纵,多么的仁慈。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就替你们说一句:老公再见。
第142章 笼中的鹦鹉(16)
次日,意眠用过早饭,收拾东西出门。
秦衍之没来送她。独香萍传了他的话来,让太太领上小婷一块走,用惯了,方便伺候。
小婷一听自己能跟着太太出去玩,惊喜的好似一只小麻雀,满屋子晕头转向地扑腾。香萍见了笑话:“你索性把整个苑子搬走罢!只要能照看好太太,先生那里准不罚你!”
她当了真,摇晃着脑袋往皮箱里装上一样又一样,果真生生将屋里的好东西搬走大半。把太太的家当、先生的魂魄全捎走了,仅剩下几幅干透了的画孤零零摆在院子里充数。
倘若真要计较起来,所谓不详的预感便是从此而始的。
启程前,姜意眠问起庭院里的槐树,香萍说,先生清晨已经叫人伐掉了。
又问:先生有没有说再栽一棵上去?
香萍摇头:没有,先生什么都没说。
下午,主仆俩坐着小车去了郊外登山。
山好高,山花烂漫,绿意浓郁。一片青翠竹林,一道湍急瀑布,小婷玩得很疯,连着林中蹦蹦跳跳的兔、水流底下灵活滑腻的鱼,一同入了太太的画里,定格成一幅永恒的风景。
夜里住半山腰的小酒家,房间收拾得倒干净利落,美中不足的缺处是蚊虫有些多,烦人。
第二日黎明前,天蒙蒙亮。有着使不完的精力的小丫头,半拉半拖着脆皮太太,好容易攀上山间,铺上软布。两人往布上一坐,一同俯望白雾缭绕,初阳新生。
太太突然问起小婷可有什么愿望,以后打算做什么?小婷合起掌心,如拜佛般虔诚地说:祝愿先生太太一生平安,白头偕老。
问她为什么那么喜欢秦先生?
她捂着嘴笑,不说。
“小太太有什么心愿啊?”她反过来问,问完又笑:“您可是太太呀!哪还有心愿呢?”
——有的。
太太望着无边无际的云,对小婷说,她想回家。
“您想先生啦!才十几个小时哦,您就这么想他!那我们快快回吧!”
小丫头这便活蹦乱跳地拉着太太下了山。
下午,她们乘车回去,回途弯绕颠簸。小婷抱着胳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哈欠。困意在狭小封闭的车里胡乱传播,渐渐地,姜意眠靠着车窗,也合上眼皮,不知不觉陷入睡眠。
再醒来时,太阳西沉,满耳尖锐车笛,她又一次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上了火车。
伴随着明灭不定的日光,以及车厢外压抑的啜泣声。一个不该身在这里的人——戚余臣安静地坐在窗边,闻声回过头来,眉梢眼角俱拢着动人的伤悲,对她欲言又止地说:
“眠眠,父亲他……”
“没了。”
戚余臣的父亲没了,昏然的大脑把这条讯息翻译成通俗的话语,也就是:秦衍之死了。
刹那之间,仿佛为了悼念那个人,火车嗖一声钻入漆黑洞道。
在这无光的世界里。
最终只余下小婷悲戚的哭声,如尖叫般不断回响。
*
人们生有一死,难逃一死。秦衍之的死可谓早有预兆,但无论如何,他不应死得这么巧。
上一个任务完成,限定的24小时缓冲时期已过。姜意眠一手摁着太阳穴,一手迟缓地比划询问:「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又疼了吗?” 戚余臣担心地走过来,指腹绵软温热,代替她放在正确的穴道上,一面小力按压,一面娓娓道来:“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昨晚零点左右,东院传来一阵枪响。我到的时候,父亲已经被送往医院抢救,直到今早四点才宣布抢救失败……”
她竖起三根手指,意思是:「三少爷做的?他拿到了账本?」
“嗯,是他。”
“他事先没有通知我,也没有提过账本。我想他大概派人搜遍了秦家,迟迟不见账本,实在按耐不住了。这次自己冒着风险潜进父亲的院子找,意外被撞破,所以才……”
「他得手了?」
“大少爷来得快,三少爷在家里也藏了人手。双方枪战激烈,天亮之后找到三少爷的尸体,已经糟糕得不能看,据说被拖到厨房做了几碗肉丸,分别送到其他几位少爷面前……目前掌家的人成了大少爷,接下来其他人也会有动作。保险起见,我们只能尽快离开上海。”
说到这里,戚余臣的音量微微低了下来,长睫遮盖住潋滟的眼眸,“抱歉,眠眠,都怪我没有能力跟他们抗衡,害得任务——”
“我们还有别的办法补救任务吗?”
火车驶出长洞,光一闪一闪地落在侧脸,他的神情真挚又模糊。嘴唇红得像血,脸色白得像雪,黑漆漆的长发蜿蜒垂下,也好似吸干了世间的肮脏污浊,才催生一个美得腐臭的他
老地点,老台词,多么眼熟的一幕,时间仿佛刹那倒流回季子白的死期。
那时戚余臣是怎么说的?
他没有根基,没有势力,被迫合作;
他去迟了,他没赶上,他从头到尾只是一个局外人。同当下的说法如出一辙。
再来三少爷不过一个幌子,一个盾牌,一个贪婪但平庸、好色又胆小、被某人玩弄在掌心的下三滥棋子。她分明提醒过秦衍之小心,以秦衍之的本事,怎么可能败在这种人的手里?
为什么秦衍之会死;
大少爷为人向来谨慎,并不狠辣,为什么没有留着三少爷的活口用以审讯;
为什么这两者挑着她任务完成的空档死去,唯独他不受牵连,能够侥幸出逃?
这一桩桩一件件,重重的疑点或巧合背后,姜意眠十分肯定,所有事都与眼前这个温柔、体贴,看似无害的人脱不了干系。
然而一切已成定局,系统适时地发来通知:
【检测到新的目标人物:戚余臣。】
【他的特定话语是:不会强迫你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