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
美中不足她头抬太高,眼也生得太高,看得太高。
一不留神半脚踩空,可不就当场摔个狗吃屎。
“瞧瞧这样儿,笑死人了。”
“登不上台面就是登不上台面,穿金戴银有什么用。要我说,人压不住首饰,反而称得俗了。”
“就是呀,空有心思呢。”
楼底下几位小姐掩嘴娇笑,不经意姜意眠,登时脸色剧变。
断了腿的姜小姐小半年不曾露面,外人都猜她不仅没了腿,还伤了脸。
她们今日肯来,八分为着霍不应,剩下两分,做梦都想亲眼看看姜意眠容貌尽毁,落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潦倒样儿。
谁能想到,这下人见了,愿望却落空。
清冷明晰的月光下,少女依偎在男人的怀里,长发如海藻般浓黑蜿蜒;皮肤白得像雪,像纸。
她面上表情淡淡,一如往昔的清傲,却没法藏住裙摆底下的伤腿。
但凡生了眼睛的人,远远就能瞧见它的纤细,它的苍白,还有它的残缺。
柔弱得好似只手足以掌控,稍加力道便能彻底折断。
以至于他们看着看着,耐不住心思想凑上去亲手摸一摸、折一折。
上海滩最冷傲美艳的姜大才女就这样没有了。
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意识到:
姜先生倒下,姜家岌岌可危。
姜小姐失去靠山,身上那股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气质烟消云散,剩下的仅是一个无依无靠、任人玩弄的姜意眠。
如此软糯无助。
残缺没能毁掉她,反而叫她美得惊心动魄。
并且从今往后。
只能如菟丝花那般攀附别人而活。
*
姜意眠才落地,立马被围个水泄不通。
是这样的。
在场本有好些正人君子,为了大才女姜意眠而来,发誓要好生鼓励她振作,重新捡笔作文章。
可既然姜大才女没有了,正人君子当然也跟着荡然无存。
余下满屋子痴迷残缺美的公子少爷,目不转睛盯着姜小美人,脑子里想得都是:
这样可怜可爱的小宝贝儿,还作什么文章演什么热闹!理当被我关进卧室里好生护着才对嘛!
于是他们围上来,抢着邀请姜小姐欣赏月色。
小姐们心里想‘好你个姜意眠!瘸了腿便连脸都不要,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卖弄风骚!’,嘴上偏生亲亲热热地喊:“眠眠呀,我们姐妹好久没见面,真真是想死你,也担心死你了啦!”
她们围上去,那是为了正义,为了阻止妖精害人!
一时之间,姜意眠本人如何不重要,反正她的轮椅成了全天下最珍稀的玩意儿。
甭管纪小婷怎样尖叫、姜太太怎样嗲气劝告,都拦不住他们里三层外三层玩命地抢。
混乱之中,那道视线又出现了。
诡谲,死寂,令人脊背生寒。
他在极近的地方注视她,以指尖拂过耳尖,又狠狠划过她的脖颈,留下一条细长的淡淡红痕。
到底是谁?
姜意眠有意追查,可对方藏匿在人群中,藏在数双眼后,一闪而逝。
“小姐。”
无所不能的傅管家成功稳住局面,俯在耳旁问:“您怎么想?”
姜意眠偏头拉开距离,视线扫了一圈。
无法找出视线的主人,便揪出为数不多、头顶具有身份信息的人:“就她们吧,我想和她们聊聊。”
路家表小姐,任家三小姐。
还有个矮矮胖胖的贾小姐。
三人共同组成上海滩知名难缠姐妹团。
“好的,小姐。”
傅管家面带微笑,将轮椅的控制权让出。
直到姜意眠被推出老远,回过头去,他仍站在原地。
笑意深远。
“用不着这么依依不舍吧,姜意眠?”
一声冷笑拉回注意力。
离开人群,路小姐率先撕破伪装,语带讥讽:“别说你爸还躺在医院观察室半死不活。万一真醒了,看见你这丢脸的不孝女,也得被活活气死吧?”
“路小姐这话说得过分了啊。”
任小姐不甘示弱:你们是不知道,今晚这场说好听了是生日宴,说直白些,不过是个拍卖会罢了。瞧瞧我们姜小姐,为了筹爸爸的医药费,竟然愿意卖掉自己!姜先生要是知道,应该感动得晕过去才对。是吧,贾小姐?”
“啊?”
忽被点名的贾小姐,正捧着糕点狼吞虎咽,百忙里抽空搭腔:“对、对什么对!说到底还不是贪慕虚荣,千方百计想、想嫁给有钱男人,所以找了这个由头……嗝!”
“没错!” 路小姐趾高气昂:“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啊,姜意眠?”
“……”
眠眠不知道,眠眠不在意。
玩家姜意眠满脑子都在蹦系统提示:恭喜您获得线索+1、恭喜您线索+2、+3、+4 ……
这才是玩游戏该有的愉悦体验嘛。
三位小姐继续叽叽喳喳。
见她们不再提供新线索,姜意眠没兴趣听下去,自然而然走了神。
姜爸重病在身,姜家风光不再。
姜小姐的情况可以修改为,一个无人庇护的年轻貌美大小姐,近似砧板上一块肥肉。
假如姜太太以此要挟姜小姐出卖色相,嫁给有钱男人。
就完全说得通,为什么前者愿意耗费巨资举办晚宴,而后者又隐隐抗拒,连衣服都不愿更换。
那么上轮推她下楼的人——
正想到关键处,被扑通一声巨响打断。
姜意眠回过神,只见贾小姐重重跌在地上。
“姜小姐你——”
任小姐难以置信地捂住嘴巴,仿佛她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而那位路小姐,唇边挂着隐秘的笑容,高高抬起胳膊,一个巴掌准准朝着她而来。
姜意眠下意识躲。
比她反应更快的,却是傅管家的手。
紧紧握住路小姐的手腕,宛如老鹰摁住了小鸡崽子那样轻易。
“放开!”
半路杀出拦路虎,路小姐很是不虞。
青年面上保持温和在在的笑,手却不动。
“路小姐。”
他低声说:“请注意场合。”
路小姐怒而抬头,这才发觉这位以温雅有礼出了名的年轻管事,竟生着一双灰雾般阴沉的眼。
被如此深不见底的视线盯住,她咬牙怪异的战栗感,反驳道:“我们姐妹好心好意陪她叙旧,她说翻脸就翻脸,还故意推了贾小姐!你说,该注意场合的究竟是谁?!”
傅管家闻言皱眉:“小姐为什么要推贾小姐?”
姜意眠:“我没推。”
傅管家点了点头,松开眉心:“您听到了,路小姐,我们小姐并没有推贾小姐,应当只是误会。”
远处公子哥们眼神压根没离开过他们心中的小宝贝,当然将姐妹团自导自演的戏码尽收眼底。
这会儿七嘴八舌地做起和事佬,也说:“姜小姐哪里会干那样的事。误会误会,我们都觉着只是误会罢了。”
路小姐:“……”
自觉被拆台,受到侮辱,陆小姐难堪得脸红脖子粗,大呵一声:“都给我闭嘴!”
“你们这群色胆包天的,识相就少管闲事!姜家倒了,这瘸了腿的姜意眠不过是个便宜货,你们要买要娶都是天亮之后的事!今晚我路菲菲偏要为难她,你们谁能护?再不然,明个儿我路家找你们的麻烦,你们这些人,又有几个兜得住?”
路家是姜家的死对头,从前大抵算作二分天下。
如今姜家眼看要完,陆家一家独大,确实得罪不起。
短短几秒,公子哥们掂量完利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数悻悻合上嘴,没人继续逞英雄。
“哼。就知道你们不行。”
路菲菲得意地扬起唇角,正要笑。
不想身后传来一声嗤笑,有人散散漫漫地问:“我也不行?”
这声音听着有几分熟悉。
她转过身,不设防瞪大眼睛,喊了声:
“霍不应!”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条狗:霍狗。
第3章 死宴(3)
左手夹着烟,右手把玩银元。
男人身形长而瘦削,不长骨头似的靠在阴影里。
指间火光明灭不定,眼看就要烧到皮肉,他不紧不慢。
单是大拇指一撇,便将烟头生生掐灭、碾磨成焦黑细碎的烟尘,纷纷扬扬落到地上。
满意了,他勾起唇角,这才慢悠悠抬起脸,露出一副低而威沉的眉骨;眉心分明透着一股化不开的阴鸷,底下那双桃花眼却又生得柔情潋滟。
这就是【霍不应】。
几次三番出现在他人口中,看上去非常重要、也非常危险的副本角色之一。
一个【抹过的脖子比你吃过的鸭脖还多】,且【极度阴晴不定的疯狗】。
姜意眠不过稍稍打量两眼,对方眼皮一撩,视线便如天罗地网般扑了过来。
“路小姐。”他用懒懒语调同别人说话,“就我这个样儿,得罪下路家行不行?”
双眼却牢牢锁定在她身上,仿佛一条潮湿黏腻的舌头,紧贴着肌肤分分寸寸不放过地舔舐。
多少令人有些不适。
姜意眠恹恹挪开眼。
路菲菲支吾老半天,答不出个所以然。
“看来这位小姐的嘴巴不太好使,那我们换个玩法。”
霍不应摊开手心,一枚崭新的硬币躺在上头,“我扔,你猜。要是你猜对,我就不敢招惹路家,保证今晚你能平平安安出这个门。但要是你错了……既然你能叫得出我的名字,应该也清楚我的规矩?”
要问霍不应什么规矩?
拜托!全上海谁不晓得霍不应是个疯子,有事没事爱找人掷银元!
口上说是猜中者生,猜错者死,实则次次出尔反尔,总有无数由头杀人取乐!
就他来上海两年,游戏玩了百八十把,十里逃生者只手可数。
久而久之,街头巷尾无处不流传着‘霍不应,祸百姓,你看银元美滋滋,他取你命笑哈哈’的顺口溜。
常人由此养成避霍不应如避鬼神的习惯,也就只有这些个不食人间烟火、被情爱话本迷去心智的大小姐们,才日日盼着霍不应能被爱情收服,早晚成为她们裙下最威武的臣。
路菲菲本是其中之一。
直到如今霍不应的银元近在眼前,恐惧如潮水而来。
娇生惯养的小姐吓得双腿发软,开口我、我、我了数声,碎字组不成语句,光生出泪水大把大把,在眼眶里巴巴打转。
这时,一名身材瘦小的男子走上前,谄笑道:“霍司令,小姑娘之间总是爱攀比的。现今姜小姐身体落疾是遗憾了些,但她生得如此漂亮,又能同您这样的大人物来往,难免遭人羡慕。我这小表妹也是年纪小,没见过世面,要有什么过错,我给您赔罪,给姜小姐赔罪,希望两位大人能够不记小人过。”
顿了顿,补充:“再来,我看两位应当好事不远,日后办喜酒的话,尽管来我们百丽大酒店。我保准亲自负责,必定将场子安排得又体面又热闹,决不让你们失望,如何?”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姿态更是到位,头颅低得就差埋进泥土里。
霍不应似笑非笑地看他护着路菲菲步步后退,挂在腰边的枪摸了几回,终是懒得去掏。
谁让小宝贝生日,不高兴见血呢。
一场插曲到此落幕。
霍不应收起银元,朝姜意眠走来。
一步、两步。
漆黑的军靴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沉闷声响,堪比锤子一下一下击打着头颅。
姜意眠猝不及防地,被拖进一段记忆里。
——那是两年前的冬天,时兴的咖啡店中。
彼时的姜小姐,已为报纸写过几篇文章。这回交稿,对方将她约在靠窗的位置,东扯西讲小半个小时后,而后话锋一转,红脸向她道出爱意。
相比国家存亡,政局暗涌,姜小姐对小情小爱实在兴趣寥寥,满肚子拒绝的言辞即将出口之时,冷不丁被问:“你就是姜意眠?”
她应是,身旁那人便短促地笑了一声,又问对面:“你在干什么?”
对面稍显青涩的编辑看了看她,没好意思说话。
“不说话,那就陪我玩个游戏?”
陌生男人将银元高高抛起,再捏进掌心,非要编辑猜个正反。
他是半道闯进来的,头顶军帽压得又斜又低,凌乱发丝盖着眼,身后还跟着一大群面无表情的兵。编辑再三拒绝无果,只得云里雾里下定赌注:“我、我猜花面好了。”
男人手都不抬,就说:“你运气不好,猜错了。”
编辑觉着莫名其妙,怎么看都不看就断言猜错?
他起身质问,言谈有理有据,态度不卑不亢,颇有文人才子的魄力。可对方险恶地眯起眼,轻轻啧一声:“我说错了就是错了。”
下秒钟,一颗枪字儿‘砰’的打在编辑的脑门儿上。
刹时间鲜血喷涌,满堂尖叫。
尸体大睁着双目倒下。
“以后少出门,我会去找你的。”
混乱之中,男人若无其事地拭去脸上溅到的血渍,清晰地咬出她的名字:“姜、意、眠。
*
当街枪杀无辜,尚能谈笑风生。那位不知名的男人给姜小姐留下噩梦般印象。
直到两月之后,她才得知,那就是霍不应。
传闻姜先生多年之前曾与民间戏称‘土匪带兵’的霍大帅有过三面之缘。
时逢乱世,两人同是险中求胜、朝不保夕的处境,在饭桌上聊着聊着,结为口头兄弟;缺了口的破酒杯碰着碰着,又说笑改日领上儿女再聚,说不准有缘结为亲家,亲上结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