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语调虽然平淡,但也带着上位者的天然压迫感,秦秘书不敢抬头,只慌慌张张解释道:“对不起,薄总,可能是我放错了。”
“为什么会放错,你从哪儿弄来的这几张纸?”薄行简敲了敲桌面。
黑色的男士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并且在逐渐靠近。
秦秘书声音发紧:“是那几张手写的纸吗?昨天有一个女记者在楼下拦住我,非要给我这个,还给了我名片,我当时手上抱着文件,没注意就混进去了…”
”名片在哪里?”薄行简手掌向前伸展。
拿到那张薄薄的卡片后,他才摆摆手让女秘书出去,坐回椅子后,兴致勃勃重看了手上的纸张,觉得实在是有趣至极。
明明是很娟秀的字体,所写得问题却一个比一个犀利,中心全部对准他父亲薄威入狱的问题,还有父子二人的关系,家庭教育等等等等,几乎是踩着他的雷区拟得这份提纲。
薄行简这个人,平生最喜欢的就是刺激,青少年时期就是如此,现在也依旧这样,三年前亲自将父亲送入监狱,他就已经坐实了‘心狠手辣’这个名声,明明所有人都惧怕他,怎么还会有人如此大胆?
向后靠在椅背上,他笑了一声,叫了另一个秘书过来,看也没看,便把那张名片扔过去:“联系这个记者,让她明天上午来采访。”
“好的,薄总。”那秘书虽然惊讶,但还是答应了一声,低头走了出去。
OCR总部的总裁办公室在大楼顶层,而这顶层之上,来往穿梭的年轻女子几乎都是总裁的秘书。
二十多岁稚嫩的年纪,齐刘海马尾辫儿,衣着妆容都很简单,有丁点儿婴儿肥,这是这些女秘书共同的特征。
这又是这位薄总另一处‘疯劲儿’展露的地方。
近几年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就喜欢上了这款朴素型的女孩儿,他喜欢看,就让她们时时刻刻在身边围绕着,一直到看腻为止,从来都懒得深究这其中的原因。
…
拿着名片的秘书径直下楼,打电话之前,她先敲开了另一扇办公室的门,宽敞的办公室内,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坐在办公桌后看文件。
他的面容清秀异常,脸色略微苍白,薄框眼镜很显斯文,周身都有一种书卷气在环绕,倒也不像是个从事商业行业的人。
修长的手指敲击了几下键盘,男人抬起头来,温声问道:“有什么事吗?”
那秘书红了红脸:“是这样的,晋副总,薄总刚刚给了我一张名片,指明要接受一个记者的采访,我觉得奇怪,就先拿给您看看。”
小小的名片被放在桌面上,晋烯低头凝视着上面的名字,他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那烫金的字体,抬头笑了笑:“按照薄总的吩咐去做吧。”
眼见秘书转身要离开,他扶了扶眼镜,若有所思的把人又叫住,淡淡道:“明天你可能会失业,但你对我还算忠心,我可以帮你安排一份新的工作。”
…
第二天上午八点整,电梯‘叮’一声打开,一位踩着高跟鞋,妆容精致的女子从朴素的秘书们中穿过,径直来到了秘书台前。
“薄总,殷记者来了。”秦秘书小心翼翼的通报。
“让她进来。”低沉的男声响起。
殷顾向旁边的秘书点头致谢,神情淡漠走上前来,她的手掌很白皙,与深色的门把手形成鲜明的对比,‘咔哒’一声,门开了。
薄行简此时正坐在办公椅上,俯瞰着二十层之下熙熙攘攘的街道,车辆渺小如玩具模型,行人更是看不清楚,而他就像是在玩一个微缩游戏般,莫名有了种主宰者的错觉。
女人进来时,他刚好转头,目光一寸寸从那白皙笔直的双腿上掠上去,而后停留在她姣好的面容上,最后对上那双冷静沉着的黑眸。
回忆一点点翻涌起来,他眯起眼睛,下意识用手掌虚空挡住她额头的上半部分,漫不经心的回想片刻,终于在脑海中搜寻出一个齐刘海朴素女生的样子。
“殷顾?”前半生中有很多女生路过,所以他并不觉得自己费了些时间才认出她的这件事,有什么过错。
甚至还觉得这是一种恩赐:“你变了很多。”
转头看了眼守在门边的秘书,殷顾若有所思收回视线,她打开手中的录音笔,轻轻放置在桌面上,自己则在椅子上坐下:“请问薄总,现在可以正式开始采访了吗?”
“好啊。”薄行简也正色了些,倒想看看她会以什么样的口吻问出那些犀利的问题。
但,开头的问题就不是他所预期的那样,殷顾完全更改了采访提纲,这一次她的问题专业度极高,虽然偶尔涉及隐私,却也一笔带过,整体来说就是一场高质量的企业访谈。
虽然犀利的提问更容易搏版面,但对于一个新人记者来说,体现出稳扎稳打的基本素养才最重要。
她下了一盘险棋,脸上的神情却很镇定,心理素质着实不错。
答应的事情自然不能反悔,薄行简挑挑眉,一边观察着女人的神色,一边慢条斯理的回答完全部问题,又目送着她十分有礼貌的起身告辞。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主动和他攀谈过往事,仿佛此前根本就不认识他似的,他笑了一声,倒也没多在意,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旧人罢了。
…
薄行简是在下午忽然想明白的。
刚刚和M国的分公司开完视频会议,他在靠在椅背上喝着咖啡,眼睛无意识的盯着透明玻璃墙外来来往往的秘书,忽然就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找这么多相同类型的年轻秘书。
因为若干年前,殷顾也是这个样子的。
很神奇的就是,他虽然将她这个人忘得干干净净,却又把无数她的‘替身’集邮似的在身边攒着,这一切都是靠潜意识来完成的。
而现在他的脑海里,女人的形象已然更新换代,她变成了顺滑长发的都市女郎,唇色稍淡,紧身的西服套装里面,白色衬衫扣紧了每一个扣子,严肃,俏皮,并且不再朴素。
于是这些来来往往的朴素秘书都开始变得索然无味,甚至带了一丢丢的土气,他皱皱眉,内心涌起强烈的好奇。
不远处浅色的沙发上,一条浅咖色丝巾静静地躺在那里,上面的花纹繁复,正是她上午挽在包带上的那一条。
薄行简走过去,弯腰将那丝巾拿起来,指尖在那光滑的料子上捻了捻,抬手打了个内线的电话,不一会儿就有人走进来。
“帮我查一个人的住址,查到后马上发给我,然后通知顶楼的所有秘书,包括你在内,明天去财务部领工资和失业补偿,以后就不要来了。”
他对着他那齐刘海儿的俄罗斯套娃秘书吩咐道。
…
很普通的高层住宅楼,抬眼望去,密密麻麻的窗户堆积在一起,像是一只只闪着光的妖怪眼睛。
夜幕已然降临,薄行简是抱着解谜的心情来到这里的,他先在车里抽了一支烟,才让司机在楼下等着,自己走入一栋楼,按了十二层的电梯。
1234户的门前挂着个小小的机器猫挂件,他盯了几秒后,按响门铃,约莫三四声过后,就有人应答:“来了来了。”
女人声音温润,拖鞋踩着地板噼噼叭叭直响,随即那扇门就被打开了,殷顾围着一条白色的浴巾,黑发高高盘在头顶,水珠一滴滴顺着锁骨留下。
而她的肤色白皙,身姿又是极窈窕的,紧裹的浴袍勾勒出曲线,像是一只化形成功的花妖,一举一动勾人心魄。
“怎么是你?”花妖的笑容忽然收住,换成了戒备的眼神。
“是我又怎么样?你大半夜穿成这个样子,想要诱惑谁?”薄行简莫名其妙就怒了,大跨步迈入门中。
男人身材高大,身影阴沉沉猛地逼近过来,殷顾顺着他的脚步后退了一步,客厅的灯闪烁了几下,昏黄的光线下,她的神情晦暗不明,忽然又想起了五年前的高三时光。
第3章 暗恋 世界上最绝望的情感
五年前的时候,殷顾刚满十八岁。
她的身材算是微胖,脸颊有些许婴儿肥,蓝白相间的宽大校服不显腰身,便更显平庸,尤其再配上厚厚的刘海。
她的双眼皮很深,目光里藏着心事,想事情又总呆呆的盯着一处,较寻常的少女少了丝灵动,正因此,才叫人注意不到她容貌中的光彩。
就连存在感也一并削弱。
“今天下午要不要提前走?”
“去哪里啊…”
“去缪斯,听说薄行简经常去那儿,兴许还能来个偶遇。”
女厕所的洗手台边,两个身材高挑的女生正笑着讨论逃课的事情:“下午全体老师都去开会,老班不在,咱们从后墙翻出去。”
缪斯是一家大型夜店,夜晚时等候入场的人们总会排起长队,殷顾之所以知道这个地方,是因为薄行简。
她低头开了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总算吸引了那两个女生的注意力。
叶小冉碰碰同伴的手臂:“她什么时候来的?”
那女生小声道:“好像一直都在…”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倒也没多在意,只是放低了聊天的声音。
殷顾一边擦干手上的水渍,一边走出厕所,路过操场的时候,鼎沸的人声便传了过来,篮球撞击着地面,少年一抬手轻松灌篮。
女生们都兴奋的喊着‘加油’,殷顾站在人群后面,透过那一丁点儿缝隙看着少年穿着红色球服的高大身影。
他的背脊宽阔,手掌很大,轻松握持着篮球,手背弓起,上面的青筋明显,脉络清晰,不经意间显示着强大的力量感。
许是被助威声吵到,薄行简转过身来,皱着眉一瞥,他的目光没有着落点,轻轻飘飘掠过人群的缝隙———却让殷顾心头猛地震荡了一下。
忽然有种闷闷的刺痛感蔓延开来,她捂了捂心脏的位置,想起自己半年前在缪斯门口看到少年时的情形,他也是这样被人群簇拥着,英俊的面容隐匿在暗夜中,淡漠的朝台阶下扫了一眼。
彼时她穿着厚厚的棉布裙,在炎热的季节中浑身热汗,而他的黑眸隔绝了热意,让她的身体变成一碗冰粥,酸的甜的情绪充斥其中,最后的化为苦涩的自卑,一发不可收拾。
世上最绝望得情感,便是自下而上,卑微仰望着的暗恋。
明明有无数次擦肩而过的瞬间,那人也不会,绝不会记住你的样子。
身边女生嬉笑着打闹,撞了她肩膀一下,殷顾自嘲的笑了笑,转身离开,绑着头发的发带掉在地上,随即又被另一双手捡起。
…
晋烯走入人群的时候,薄行简刚刚从球场上下来,有女生送水过来,他拧开后懒洋洋递了回去,看人家脸红,才用狭长的双眸看过去:“怎么,这水是给我的?”
女生连连点头,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目的达到,笑意却未达眼底,只玩味的挑挑眉:“那,谢谢你。”
晋烯的身高和薄行简差不多,但气质却截然不同,少年面庞清秀苍白,薄框眼镜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笑容始终温和。
此时他越过薄行简的肩膀看向远方:“看见那个朝教学楼方向走的长发女生了吗?”
午后阳光逐渐和煦,薄行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嗯。”
晋烯若有所思:“她喜欢你。”
无人的角落里,薄行简手一松,矿泉水瓶笔直坠入垃圾桶,‘砰’一声,遮盖了他轻哧的声音:“所以呢?”
晋烯笑了笑:“喜欢你的女孩子是很多,但她不一样。”
这话不同寻常,薄行简自然也听出来了,蝉鸣声灌了满耳,他重新转头,教学楼楼门前,女孩儿的身影小小一团,正缓慢步迈上台阶。
一群学生从楼里出来,她蓝白色的校服淹没在一众色彩中,渐渐消失,像是一滴雨水落入汪洋,平凡到让人无从辨别。
头顶树叶的缝隙漏出一束光来,他眯起眼睛,喉结是锋利的线条:“看上了?看上就追过来玩儿玩儿。”
“腻了就甩掉。”
骄矜的贵公子没有心,却被不知情的少女们奉为神明,一只脚踩着神坛边缘,光环之下,他的半边身子早已成魔。
…
殷顾坐在教室的角落发了会儿呆,但片刻之后,她又掐着胳膊强迫自己从纷杂的思绪中脱离出来,从课桌里拿出练习册。
延川中学是一所私立高中,所招收的学生非富即贵,师资力量更是B市最强,她家境一般,是靠着成绩硬拼进来的,排名却也仅仅是中上游水平。
富人家的孩子会享乐,并不代表他们都是纨绔子弟,从小接受的精英化教育,让他们注定不凡,助力之下,能够轻轻松松向上攀爬。
殷顾不由得又想起薄行简来,少年个性散漫,逃课更是家常便饭,他考试时会在数学卷子上固定空出倒数第二道大题,提前三十五分十二秒离开考场,他从不在乎成绩,考试似乎只是游戏,却次次年级第一。
人和人,终归是有差距的。
手机震动起来,是母亲殷眉的短信:小顾,我今天回家晚,不用给我留饭,你自己记得锁好门。
她回了个‘好’字,把手机关机,低头认认真真刷题,细长的笔杆上有一个白色的卡通小猫头,随着写字的动作轻轻摇动。
下午全体老师开例会,第三四节 课改为自习,大家都在安静的学习,叶小冉和同桌姜晴晴对视了一眼,收拾好书包悄悄走出教室,她们逃课逃出了经验,翻墙的动作也无比熟练,落地时才愣了愣。
整栋教学楼的学生都静悄悄在自习,八班班主任梁瑾却面沉似水站在讲台上,关上门开了一节班会,内容就是批评逃课的学生。
叶小冉和姜晴晴被停课叫家长的时候,殷顾正用眼睛注视着摊开的试卷,心算一道数学题的解析答案,她一心二用,自然没注意到两人怨恨的目光。
之后的两节自习课照常上,七点三十分下课,天色却还没完全暗下来,夏天的白天很长,半个蛋黄似的太阳仍遥遥挂在天边。
殷顾走路的速度很快,她的目光笔直只专注前方道路,被拦下时才摘了耳机,微微抬眼望了过去:“有事吗?”
“还‘有事吗’?你也真是淡定!”叶小冉都气笑了,她班会后就被通知回家,此时已经换了便装,黑色短裙的下摆像牵牛花的花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