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晚可曾采过莲子,坐船游湖过?”
扶欢放下玉箸,忽而浅笑着问晴晚。
她的贴身宫女摇头道:“不曾。”静了一会,她又道:“其实,如果没有进宫,奴婢一辈子可能都不知道湖长什么模样。”
扶欢说:“其实湖并不算大,在江浙那带,还有海,书上说海碧波千里,一眼望不到尽头,几乎能和天空连在一起。”
“但大约是见不到了。”
她直起身,对晴晚道:“明日宋妃娘娘那边若是应允,我们可以去采莲子,行宫的湖比宫中的要大上许多,宫里的一眼就能望尽,没什么趣味。”
扶欢说着采莲的事,一面说着,一面拿过纸笔,絮絮地写下明日的规划,看起来,仿佛真的是兴致浓厚的模样,万事万物在此都抛到一边了。
第二日,派去询问的小宫女很快便回了,她在扶欢面前,几乎将宋妃的话一字不漏地背下来。
“宋妃娘娘说,行宫的湖原不是她一人独有的,公主想何时来游玩便何时来游玩,她那边都是方便的。宋妃娘娘还说,若是去游湖缺了什么,只管去‘湖心映月’取。”
扶欢正取了一顶帷帽,垂坠的白色绡纱将她遮盖得严严实实,听小宫女将话说完,她将白纱的一侧撩起,浅笑着道:“宋妃娘娘太过客气了。”
扶欢将晴晚唤来,取来她新描的绣样并自做的绣帕,装置匣中,以做回礼。
虽然宋妃说得客气,但到底是他人的宫苑,她去采莲多少会打搅到,有了回礼,心中多少能安定下来。便是这回礼的选择扶欢也着恼过,太贵重显得疏离,也容易被看做别有用心,还是自己亲手做的绣样,显得珍重合礼。
今日的太阳依旧晴好,扶欢特意寻出这顶帷帽,避免在船上晒伤脸。
行宫内的小舟大都简陋,宫中的管事说什么也不愿扶欢上小舟,他将画舫停在湖边,一遍遍地同扶欢解释,小舟简陋,最多只能让三人一同上船,空间也是窄小,连随意伸手都做不到,画舫就不同了,船上开阔,一应物什都俱全。
扶欢看着管事忧心惴惴,唯恐她不管不顾上小舟的模样,笑了笑,道:“那便上画舫吧。”
在走上画舫时,她忽然想到什么,对管事说:“小舟也派个人行在画舫身边,我想将采来的莲子都放在小舟上。”
管事哪有不答应的,连连应是。
扶欢搭着扶廊,一步一步往上走去,画舫稳固,不似轻舟,一脚踏上去,都会将舟身震得晃一晃。她踩上画舫,那里就如平地一般,绝不会摇晃。沿着湖边的岸线,再往边上看过去,就能见到曲折的湖上走廊。
扶欢伸手,用指比了比画舫与“湖心映月”的距离,在指间,二者之间的距离就缩成了短短一寸。
画舫之所以称作画舫,自是比身后跟着的小舟大上许多,画舫上下有两层,四周都挂有四角宫灯,宫灯绸面上画样精致,仕女玉兔,栩栩如生。扶欢想,若是在夜里,灯都亮了起来,这座画舫一定很美。
不过美则美矣,若是将画舫行到莲叶中,会将那莲叶莲花都压坏吧。
她这样想着,画舫已经慢慢动起来,管事没有跟上船,自有懂水的侍者在画舫上伺候,也有惯会采莲的宫女在旁以免让公主采得不尽兴。
画舫行到湖心,扶欢没有进到船舱歇息,她在船头上,见到了一副软索。扶欢问内侍这是做什么的。内侍躬身答道:“若画舫不稳,软索可助船上人下到周边小船。”
长长的绡纱下,扶欢轻轻笑了笑,她指指跟在身后的小舟:“那能下到舟上去吗?”
内侍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但他也只能恭声答是。
这次的扶欢并不如在岸边那样好说话,到底是公主,威严与气势拿出来,底下人再如何,也不敢唱反调了。因她是公主,对于船上的内侍和宫婢,有着天然的权力。
扶欢摘去了帷帽,扶着软索小心翼翼地一步步下船时,脑中还在想,明明都是人,只是出生不同,就造就了不同的人生,高低贵贱,在一出生时就已经注定了。可真的是这样吗。
不应该的,她想,但为什么不一样,扶欢却不能说出个所以然。
待站定在小舟上,原来这里离“湖心映月”那么近。那处莲花盛开之地就在湖心映月的西边,在那处宫苑,推开窗便能看见。所以她的画舫要经过这里。
正这样想着,“湖心映月”那对着扶欢的花窗便被人徐徐推开,她感觉阳光都似乎晃了晃。因戴着帷帽下船恐会看不清脚下,所以扶欢在下画舫时就将帷帽摘去了。
她抬手挡住了过盛的阳光,光线稍稍暗下来,那站在窗边的人便也看得清楚了。
慕卿着朱红绸袍,上头用金线绣着蟒。扶欢一向觉得慕卿着艳色好看,他虽眉目清冷,却天生能将一分颜色浓烈成三分。着艳色更似烈火,更耀眼,更夺目。
不过此时,她将掩着额头的手往下压,遮住了眉眼。扶欢转过身,想叫撑船的内侍将小舟划得更远些,但出声后才觉得像是多此一举。她既然已经看到了慕卿,那慕卿必是也看到了她。
此时叫划得远些也是于事无补,反而更像是畏罪潜逃。
扶欢泄下气来,怏怏的,不叫那内侍划快了。
她回过头,慕卿此时已经不在窗边,撑船的内侍不知为何,手下的船桨动作慢了下来,只在湖上泛起一道道涟漪,那叶小舟好似在原地打转。
扶欢拿起船头的帷帽,绡纱从她指间落下,如流水一般。她将帷帽戴上,湖上有层层波澜,风裹着阳光过来,却没有阳光的温度,极清凉舒适。隔着白纱,扶欢已经看到了那道红影不在窗边,正往她的方向走来。
小舟不再打转了,内侍收起船桨,那叶小舟在水波间,稳稳地停在原地。
岸边又行来一片轻舟,扶欢没看清慕卿是如何动作,起伏的艳红下裳如同盛开的杜鹃,就这样轻轻巧巧地落在了轻舟上。那舟行得很快,不过多时,就近在扶欢面前。隔着白纱,扶欢也能见到慕卿的神色。
唇线抿成了平直的一条,如锋利的刀刃,还有眼角眉梢,似清冷的冰雪一层层覆盖。
两舟之间间隔不过几寸了,慕卿在船头轻跃,便稳稳地落到扶欢面前。她的那叶小舟,都没有泛起些微的涟漪。
扶欢先开了口,音色软软的,就如同脚下的水波,带着一点紧张,她叫他:“慕卿。”
不是厂臣,不是掌印,而是慕卿。
先开口的人,自然弱了三分。
慕卿的目光落在她身后,远远的,能看到画舫的轮廓。
“公主今日是来泛舟游湖?”
他的声音依旧温柔,金玉清雪,缓缓消融的温柔。只是那冰雪消融的寒意被深深地盖下了。
扶欢不自然地偏过头,天空和湖面都是一样的清澈,蓝得如同一块剔透的宝石。她轻轻吸了口气,让声音变得更自然一些。
“今日是来泛舟采莲的,我嫌画舫笨拙,就坐了小舟过来。”
慕卿颔首:“泛舟采莲,画舫确实笨拙,不若轻舟,微一俯身就能碰到莲叶,嗅到莲花。”
“只是殿下身边的人太少。”慕卿微微俯身,纤白的指尖拂下扶欢被风吹得将要扬起的面纱,他弯了弯唇,唇色也如身上的衣衫一样,很红,“臣来陪殿下,才能放心。”
第37章 舟上
画舫依旧不远不近地缀在他们身后, 只不过撑船的内侍被换下去了,换上来一个着墨蓝衣衫绣金线的太监,他笑盈盈地上来, 利落地向扶欢行礼后,就坐到了原先撑船太监的位置。
端看他的服饰, 就可以知晓他的身份不低,绝不是可以呼来喝去的小太监。
舟中的空间本就狭窄, 原先在扶欢身后的采莲女更是缩到角落里,她只是在慕卿上来时偷偷打量了一眼这个生得过分俊秀的男子,他的俊秀太过了, 乃至于到了一种锋利的漂亮。
但只是一眼, 采莲女就立刻惴惴地低头。
面白无须, 唇上有脂, 他是个阉人。
即便上京远隔万里, 京城中大宦官的名称她也有所听闻,乡野之中,甚至可止小儿夜啼。
慕卿扫了一眼几乎要将自己缩到最小的采莲女, 若不是一时半会找不到可替代的人, 他也要将她换下去。他不喜欢不在自己掌控中的感觉,这让他觉得心中仿佛有一只恶兽在左突右撞,要撕咬见血才能平复戾气。
船桨在那个太监手中, 这叶小舟就变得灵活起来,几息之间就掉过头, 往接天莲叶处划去。而慕卿乘来的小舟并没有往岸边去,仍是跟在了身后。
一路上似乎安静过头了,只有风吹涟漪,船桨过水的声音。
“慕卿。”扶欢知道慕卿生气了, 她拽了拽慕卿的衣袖,将头探过去,轻声说,“你生气了吗?”
那牵在衣袖上的重量很轻,轻得仿若鸿羽落袖,一吹就散了。
慕卿道:“臣没有生气,臣只是怪自己。”
扶欢问:“怪自己?”
他点头,道:“怪自己手段百般,还是未能将公主看住。”
扶欢不自觉地将目光往那艘画舫看去,华彩满目,宫灯四缀,那原来是慕卿为她备的。
她笑了笑,眉间盛落一段日光:“你别怪自己。”
扶欢说:“现在掌印大人亲自来看住我了。”
慕卿垂眸,她的手还拽着琵琶袖,朱红上落下一簇白雪,那只恶兽暂时安稳下来。他轻缓道:“早该如此了。”
靠近莲叶处,小舟的速度就渐渐慢下来。
扶欢想起此行的目的,便转头去问采莲女如何采莲。采莲女着一身寻常的麻衣,颜色较暗,想是为了方便采莲。她终于不再尽力缩着自己,拿起工具站起来。
“殿下。”在舟上她行了个不算规范的礼,采莲女眼睛只盯着舟上木板的纹理,不敢抬头看,至于扶欢身边的那个权宦,她更是连余光都不敢瞥过去,“殿下,民女嘴拙,说不清楚,您还是看我采莲更清楚一些。”
扶欢笑着应好,她坐在采莲女身边,看见采莲女拿一样尖端带钩的物件,在莲叶下一勾一挑,一株莲蓬就被采莲女拿在手心。扶欢看不分明,她将白纱撩起,靠得更近了,让采莲女再试一次。
小舟在层层莲叶间,行得更加缓慢。采莲女又是一般的动作,轻巧地将一株碧绿的莲蓬拿在手心。
“好快。”扶欢喃喃,她转过头去看慕卿,“慕卿,你看清了吗?”
慕卿拿起那柄钩状的物件,他的动作比采莲女更慢,也更好看一些,像一幅一幅精心描绘的画,这么一勾一抹,一株莲蓬便落了下来。
扶欢将那株莲蓬拿在掌心,细细地观察。莲蓬通体碧绿,只在蓬下泛起了褐色,当中的莲子在莲蓬中,一颗一颗,将碧绿的莲蓬微微顶起。
“看清楚了吗?”慕卿侧过头,郎朗日光下,起初眉间堆积的清雪此时仿佛笑容了,只剩下冰润的双眸,里面春水和煦。
扶欢摇摇头,道:“还没看清,慕卿你再慢一些吧。”
她想再多看几次,于是悄悄地,再往慕卿身边蹭过去一点。
原先跟在身后的小舟几乎要靠近船尾,不知怎么,坐在另一侧的采莲女不安地看了看扶欢这边一眼,后头舟上的太监眼神变得凌厉。采莲女不敢多留,匆匆上了后头的轻舟。
扶欢听见动静,正想回头,却听身旁的慕卿轻言道:“这里没有她的事,便让她回去了。”
说话间,一株莲蓬又落下来。慕卿将它给了扶欢。
扶欢还在想慕卿刚刚的话,采莲之事于慕卿来说太过简单,他会了,便不需要采莲女了。
她将那株莲蓬放到一边,正想拿那形似钩状的物件时,慕卿已经将它递过来。
“殿下试试?”
扶欢接过来,手柄处还残留着慕卿未褪去的温度。太热了呀,扶欢想扇扇风,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动作。
就现在吧,允许她脸红心跳,为慕卿的触碰、靠近与话语含羞欢欣,因为以后恐怕就再没有机会了。
她弯下腰,学着慕卿刚刚的动作,去割看中的莲蓬。
只是慕卿与采莲女仿佛很轻松地就将莲蓬割下来,工具在他们手中无比乖巧听话,但到了扶欢手里,却是滞涩难以控制,她费了好一会的劲,才堪堪将莲蓬割下。
“好难。”她皱起眉,抬眼去看慕卿,“你怎么能那么轻松。”
“殿下同臣不一样。”慕卿又采了一株,“初入宫时臣所做的,与这大同小异。”他见扶欢又伸手,便弯下腰,口中道了一声殿下恕罪,便将手虚虚地搭在扶欢手腕上。
“殿下,这里要用些力。”
声音也在耳畔,似乎要贴上肌肤。
好像全部被慕卿包围了,手,身体,全都是慕卿的味道,那股沉水香的味道,一点一丝浸染。
扶欢的手没了力气,她不想采莲了,她想在慕卿怀中,就这样靠着,或许,她还想抱一抱慕卿。
而慕卿那本来是虚虚搭着的手在她忽然失了气力时握实了,他握着扶欢的手,采下了那株莲蓬。
慕卿笑了笑,松开了手问道:“殿下会了吗?”
音调如常,语气如常,他只是教她采了一株莲蓬而已。
扶欢轻轻地叹气,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她没有回头去看慕卿,而是注视着船侧层层叠叠的荷叶,碧绿的荷叶上,还生着许多花苞,有些已经舒展出花瓣,粉的白的,绽成了莲花。
“大概吧。”扶欢这样说着,见到了一株荷叶下的莲蓬。
她一面倾身,一面问:“厂臣今日怎么在宋妃娘娘处?”
并不是扶欢嘴上说会了,她便真的会了,那株莲蓬还是不能利落地采下。最后仍是慕卿扶着她的臂膀采下。
扶欢有些挫败,一时三刻也不想再采了,便坐了回去,拿着采下的那寥寥几株莲蓬在手中把玩。碧绿的莲蓬,大约是在荷叶底下待久了,上手还是显得清凉。慕卿在她身前,不是方才间隔几寸,稍稍一伸手就能碰到对方的距离。之前的亲昵感仿佛也随着距离散开了。
撑船的太监在船头,从未回过头,只是尽心尽责地摇着船桨。
“臣是和陛下一道去的‘湖心映月’。”慕卿温声道,“陛下近日坐卧起居大多都在宋妃娘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