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帐中灯火昏暗,只能勉强看清人的轮廓。路总管特意嘱咐了伺候的太监,不能点太多的蜡烛,免得圣上恼怒。
燕重殷放下软鞭,伺候的人都被他赶了出去,御帐中就只剩他,还有——他垂下眼,姿容清丽的女子跪趴在地上,身上伤痕累累,血色透过布料,几乎将她的衣衫也染成鲜艳的血色。她此时早已失去初见的容色惊艳,只余惶惶恐惧。
燕重殷此时也没有软语安慰的心思,知道前朝那些糟心的消息后,他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躁郁和疯狂充斥了他身上每一处,连这般发泄过后也只是消减了一点。
他将软鞭重重地摔在地上,扬声叫人:“慕卿,快,叫厂臣进来,朕要见厂臣。”
空寂的御帐里终于有了动静,低眉顺目的宫人扶起还跪趴在地,已经没有气力的宋妃,另有宫人将一盏盏宫灯点亮。待御帐中终于亮起,慕卿掀开帐帘,走到皇帝面前。
“厂臣。”皇帝恍若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般,重重地抓住他的手腕。
“慕卿……厂臣”他混乱地叫着,“朕还是焦虑,那些奏折回报,大臣话语,一直在朕的脑袋回响,他们骂朕昏君,为政不仁才惹来上天责罚。”
“洪灾,兵侵,都是上天的惩罚。”
慕卿看着皇帝,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淡漠,仿若眼前的人只是一个发疯的蝼蚁,而人,是不会对蝼蚁产生同情。可是单单只听他的声音,又会觉得眼睛所看到的只是错觉。
“陛下定是忧心国事,太过操劳才会生出幻觉。眼下已有了对策,待回京后,陛下就将这些交给臣。”慕卿抬起眼,语气更谦恭了,“陛下无须忧心,臣会解决好的。”
慕卿身上似有若无的沉水香让皇帝渐渐平静下来,昏沉暴戾的头脑也能塞进一点清明。
“爱卿有才。”皇帝手上的力道很大,几乎要将慕卿的骨头捏碎一样,但面前样貌清俊秀逸的权宦连眼角的弧度都没波动一分。
“朕信爱卿。”皇帝这样恳切道,就如同他每次派慕卿去做那些他不能亲手所做的事之前那样恳切地说道。
抵达上京那日,仍是下起了雨,雨不大,细细密密地下一阵停一阵。但因为南方洪灾的消息,这不大的雨也成了忧愁。
入宫时,扶欢就听说了,太后在慈宁宫将小佛堂重新开起,日日为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诵经祈福,听说不日还要去往护国寺,捐上香油钱,为佛祖重塑金身。从很久很久之前,贵妃身染重病时,扶欢就已经不信神佛了。若神佛真有灵,为何无法听到她当时每时每分乞求的心愿,还是让她的母妃撒手人寰。
后来才知晓,神佛之说只是世人求个心安。
扶欢这时在想,日日吃斋念佛,捐钱塑金身,还不若将钱财换斗米,为灾民施粥。但后宫里,连太后也开始祈福,剩下的女眷又有哪个能比太后更高贵,自然是唯太后马首是瞻,个个也都吃斋念佛,祈福大宣了。
扶欢的毓秀宫没有佛堂,宫中嫔妃若要拜佛,只能去英华殿。扶欢随着太后在慈宁宫里念过一天佛后,再去诵经祈祷便是去英华殿。可英华殿此时也不是清净的场所,几乎日日都有嫔妃驻足。
扶欢本也不是诚心,隔个三两日,尽量挑选人少时去。但是她却将岁禄与首饰攒起来。
作为公主,还未出阁,她几乎没有要花银子的地方,日常赏人都用银稞子,仔细整理出来,就有一大笔银子。扶欢将它们全部装到楠木盒中,一日在慕卿下朝后,托小太监去传口信。
前朝后宫,只消仔细探查,几乎是没有秘密。慕卿作为赈灾抚使,不日就要下往江南,听闻还有一位中书省的大臣,作为副手,一并往江南去。
其实这般安排思量起来并非合适,古往今来,宦官为正使,文人为副使之事少之又少。奈何如今慕卿势大,又是皇帝御笔亲批,没有人愿意做出头鸟劝皇帝收回成命。
扶欢站在宫道上,那只楠木盒沉甸甸的,在手中抱久了手臂也觉得发酸。她没有假手于人,一直是自己抱着。后宫与前朝隔着永武门,是后宫与前朝的屏障。下过雨的宫道上湿漉漉的,石板缝隙之间还生着看不见的青苔,肉眼不可辨别,但一踩上去就能发觉脚底湿滑。
扶欢站累了,太阳升起来,光热越来越强,晴晚打的油纸伞几乎要被阳光穿透。那光热似乎已经将地上的水汽蒸腾成热气,扶欢拭了拭鬓角,已经有了点点汗意。
慕卿走过沉沉的红墙,那红墙连着金黄的琉璃瓦顶和一片蔚蓝的天际,他抬脚走出永武们,就在那长长的宫道里见到了扶欢。她穿一件杏色的归雁大袖襦裙,袖摆落到手肘,露出一段白致的秀腕,如雪似玉。但是她的臂帛却是跳跃的绿,一瞬就跃到他眼里。
扶欢瞧见了他,手臂抬起来,似乎是想同他招手,但是才抬起来便发觉到了手上还抱着重物,便又无奈地放下,冲他笑笑。慕卿不自觉地,也同她一道笑了。
他整了衣冠,走至她面前,一丝不苟地行礼。
扶欢忙叫起:“厂臣不必多礼,我来找厂臣,是有一事想请厂臣帮忙。”
她接着举起了手中的楠木箱道:“听闻厂臣要去往江南,我想请厂臣帮忙将箱中事物换成米面,能施给灾民。”
扶欢相信慕卿,她的钱财与首饰交给慕卿,慕卿一定会折成米面,交予百姓。
楠木箱显然分量不轻,她细细的手腕都能见到其下隐隐的青筋。慕卿没有接过来,他缓下声音,柔和道:“殿下心善,担忧灾民,臣知晓。陛下也已命臣赶赴江南,拨银救灾,洪灾一事,不日便会缓和。怎敢动用殿下的体己?”
扶欢摇了摇头:“皇兄命户部拨银是皇兄的事,而请厂臣帮忙是我的事。”她轻轻地说道:“便是能帮上一点,也能叫我心安。”
慕卿久久地没有说话。
扶欢着急了,上前一步,将楠木箱推到慕卿身前。
“厂臣一向待我好,一定也会帮我的吧。”这句话,带着娇憨的语气,扶欢模糊地觉得,好似在那次湖上过后,她同慕卿说话比以往更随意,更亲昵了一点。
被喜爱的,总归会有些有恃无恐。
慕卿接下了楠木盒,他垂眼看着楠木盒上金丝的纹路,启唇笑了笑:“殿下所言极是,臣总会帮殿下的。殿下的心愿,臣会帮殿下实现。”
扶欢的心颤了颤,这话今日听来,比平常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味道。她垂下手,指尖藏在宽带的袖摆中,暗暗捏了自己一下。她要学会克制一下自己,只是最后还是笑了,她说:“多谢厂臣。”
唇角弯起来,很明媚。
真的克制不住,他那么好,喜欢一个人的心意,怎么藏得住。
第40章 穿鞋
没有了楠木盒, 也将心头一直压着的事情卸去,扶欢一下子觉得轻松许多,可是转念想到慕卿很可能不日离开, 那份轻松也不知不觉变得惆怅了。
“厂臣此去江南,是将洪灾一事治理完毕才会回京吧。”扶欢想, 少则几月,多则一年半载, 她是见不到慕卿的。
慕卿去江南治理洪灾,若是此行能让百姓安居,减少伤亡和流离, 是很好的事, 她不应该觉得难受。但是小女儿的情绪不受控制, 她想, 这是第一次, 她会那么久见不到慕卿。以往在宫中,虽不常见,但也能相遇, 此去却是相隔万里了。
宫中的宮墙四处连绵, 但走出紫禁城的宫门,那连绵的宮墙也如云雾不可及。慕卿压下了声音,低头轻缓道:“虽说由臣来说这些话, 是拿大了,但毕竟臣是陪殿下一道长大, 臣无论如何,都是盼着殿下好的。”
他的话一字一句缓缓道来,杨柳过风般,温柔拂面。
“臣此番远去, 非三四月的光景等闲无法回来,唯望殿下万事小心,莫要轻信他人,道道宮墙内,人心隔肚皮。殿下良善,臣怕殿下着了他人的道。不过——”
前头是如父兄般殷殷嘱托,这句“不过”之后,慕卿掀唇一笑,倒是现出了几分睥睨阖宫的味道来。
“不过臣虽去了,司礼监还在宫中,那里的太监虽不成才,倒也会忠心看顾殿下。”
扶欢莞尔:“厂臣的话,将皇宫说得龙潭虎穴一般,但我在宫中,已经住了十六年了。”
不过慕卿这般说,自然有他的考量,扶欢想到太后,今岁才进宫的皇后和宋妃,便又觉得他的嘱托不无道理。于是扶欢颔首道:“不过厂臣的话,我会牢牢记在心里。”
他眼尾也弯起来,盛夏的光景盛在那道弧度里,从外到里,一寸一寸明亮起来,将慕卿原有的冷冽与寒意尽数花去。他就如同一个本身性格就温柔和煦的人,曼声同扶欢道:“一路上,若遇到什么有趣的事物,臣会给殿下写信,希望这信能使殿下展颜。”
慕卿这样说着,扶欢便觉得慕卿离开的日子没有那么难捱了。
“我从未去过江南,若是厂臣得闲,不必是什么好玩有趣的事,那一路上的风光景致,厂臣写来,我也觉得有趣。”说到江南,扶欢便心生了向往:“听闻江南,是个温柔似水的地方,与北方的大气开合不同,那里的乌墙黛瓦,像是画上去的一般。”
她那样向往,倒让慕卿想将整个江南送予她。
掌印笑了笑,一贯温柔道:“殿下说的,臣都记下了。”
日头越升越高,温度已经带有灼热的味道了,慕卿微微仰起头,那双丹凤眼被阳光刺得眯了起来,他回过头来,朱红的琵琶袖往前一递,“臣送殿下回宫。”
扶欢觉得脸侧也有些发红,大约是被太阳晒的。慕卿说完,她点点头,往来时的路走。即便太阳大了,那宫道上的雨水还未完全被晒干,慕卿在身侧,她有心想同他多说几句话,那石板缝之间湿滑的青苔就在此时,触碰到了她的绣鞋。
这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扶欢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倒。她甚至还未来得及闭上眼,还未来得及惊呼出声。鼻尖撞上了朱红的锦缎,这是比以往更浓重的沉水香,清徐地飘在鼻尖。
她吸了吸气,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是现在还不能直起身。扶欢低下头,看着自己悬空的一只脚,它缩在裙摆下,没有人能看见。
“慕卿。”她很轻很轻地叫唤了一声,“我的鞋掉了。”
那环住她的掌印也轻轻嗯了一声。
晴晚跑过去,将扶欢的绣鞋拿过来,好在这条宫道此时人烟稀少,除了慕卿晴晚,还有跟在慕卿身后的小太监,并无人看到扶欢出丑的一面。可即便如此,看到晴晚手中的鞋时,扶欢仍不免面色通红。
太丢人了,她想,这十六年的人生中,从未有一天是这么丢人的。
扶欢低着头从慕卿怀里离开,想拿过鞋背身穿上时,却是慕卿先伸出手。那细致修长似白玉的手接过了扶欢的鞋,杏花色的绣鞋在慕卿手中无端变得小巧可爱起来。
慕卿在她身前蹲下,手中拿着那只被扶欢踢掉的绣花鞋。扶欢的脚还缩在裙摆下,不肯探出来。
“慕卿。”她小声道,“让晴晚来,或是我自己。”
太丢人了,扶欢的脸颊烧地绯红,在他面前将将要摔倒就很丢人了,还要让慕卿替她将鞋子穿上。扶欢低下了头,几乎不敢去看慕卿了。
况且,不应该让慕卿替她穿鞋的。他是厂督,便是皇兄,也不会让他跪下替他穿鞋的。
但慕卿却偏偏扬起眉眼,声音里带了丝哀致自怨的情绪,他说:“殿下愿意信任晴晚,却不愿意信臣吗?”
这不是信任与否的问题,扶欢不懂慕卿怎么扯到这上面去了。可慕卿从未在她面前流露出这样好似有受到伤害的情绪,她的身体先于思想,将脚从裙摆下慢慢地探出来。
她总归是不愿意见到慕卿不开心的。
探出来的脚仅着雪白的中袜,脚尖下意识地屈起并拢,晃晃地朝前伸过来。
慕卿握住了脚心,他的掌心向上,将扶欢的脚稳稳地握在了掌心。
扶欢不由得咬住了唇,她用了力道,想要咬得更疼一些,来遮盖住脸上越来越烫的温度。或许比脸上温度更烫的,是她脚心的温度,像在烧灼一般。除了嬷嬷和贴身伺候的宫女,便是她自己,也很少触碰她的脚。
可现在,它却被慕卿全然地掌控在手中。
那位提督东缉事厂的掌印,文臣武将避之不及的人手法轻柔地为她穿上一只绣花鞋。仿佛是伺候惯了,又或许是这个动作已经做了千遍万遍,慕卿手上只是轻巧的几下,那只绣花鞋便将扶欢的脚套了进去。
慕卿仰起头,他没有起身,依旧跪着,是这样眉目温和地对扶欢道:“好了。”
扶欢却没有那么快收回脚,悬在半空了一会,才慢慢踩到地上。但那宫道上仿佛也是软的,仿若铺上了一层绵软云丝,连带着,全身上下都柔软起来。
“多谢你。”扶欢对上了慕卿的视线,他双眸含着笑,柔软温和。扶欢抿了抿唇,唇角抿出了浅浅的梨涡,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慕卿。”
那人随着她的声音起身,他跪着不显得卑微,站起来又自有一番清华气象。慕卿拢了拢他的琵琶袖,说道:“殿下不必言谢,这本是臣应做的。”
他对着扶欢,话语都是如此温柔。
所以,她大概就是这样,一步一步陷进去的吧。扶欢想道。
回到毓秀宫,还未到寝殿将衣裳换去,扶欢就在窗上嵌着的番邦玻璃上看见了自己的模样。脸颊还是红的,一片飞红,说不清是太阳晒的还是怎样。不论怎么样,肯定都已经被慕卿看去了。
她坐在铜镜前,卸去簪环。铜镜中的影像不清晰,扶欢瞧着自己,却是又想到宫道穿鞋那一幕,眉眼不自觉地弯起来。
外头又宫女进来,形色匆匆的,见到扶欢屈膝蹲下:“殿下,皇后娘娘那边过来请殿下一起用午膳。”
没有由头的,梁丹朱怎么叫她一道用午膳。
扶欢问:“皇后那边还有说什么吗?”
宫女只是摇头,说不知。
扶欢只能拿起刚卸下的簪环,身后梳头的宫女重新为她挽发簪环。
皇后住永宁宫,永宁永宁,取永世安宁之意,有着极好的寓意,最为要紧的是,永宁宫也曾是太后的居所。可以想到当初安排宫室时,太后是极其用心的。
可这永宁宫却离扶欢的毓秀宫着实有些距离,扶欢叫了鸾轿,歪在里头思索,却也思索不出头绪来,索性便不想了,到了永宁宫,自有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