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样说着,也是有几分道理。
到底他们是亲如一家的母子,且皇帝这样说了,再多说也是驳了皇帝的脸面。扶欢点点头,面朝着太后行礼:“母后好生养病,扶欢便告退了。”
在她后面,淑妃也扶着肚子行礼:“妾也告退。”若不是太后忽然得急症,她也不会离开钟粹宫,到这里来。月份越大,淑妃对自己的肚子越加小心。
扶欢却行退后几步时,忽听到太后呜呜地叫唤了两声。她抬起头,见到皇帝已经到太后床边,一遍握着她的手,一边问母后。太后身边贴身伺候的李嬷嬷也走了过去。
她走到殿外,心情仍是沉重的。但是一抬起头,便看到慈宁宫外,慕卿穿着朱红的朝袍,站在外头。
“厂臣。”扶欢沉郁的表情尚未收回,她对慕卿微微颔首。
慕卿向她行礼,唤道长公主殿下,而后,又对着扶欢身后走出来的淑妃致意。
淑妃抱着肚子,由她的贴身宫女素心扶着。她对着慕卿,倒是先开了口:“厂臣缘何来慈宁宫,是寻皇上的吗?”
慕卿垂首一笑:“东厂有要事,需禀明皇上。但此刻太后抱恙,臣便侯在这里,待皇上看过太后,再禀明。”
淑妃点点头,她似乎还想说些别的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口,只对扶欢道了一声先回宫。
淑妃的轿子就停在殿前,她现在出行,历来都是浩浩荡荡,有许多人跟随,她怀着唯一的皇嗣,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扶欢看抬着淑妃的轿子远行了,也回过头,对慕卿道:“太后得了急症,瞧着不是很好,皇兄在里边,可能要过一会儿才出来。”
慕卿看到扶欢的脸色,眉间缠着一段郁色。他软下声音,安慰道:“太后有洪福,不会有事的。”
扶欢道:“我只是感慨,世事太无常些。”
即便是太后,得了这个病,也只能慢慢调养,别无他法。
晴晚在外面,候着她。扶欢同慕卿擦身而过时,慕卿回过头,递给她一个织锦的香囊。他眼里有关怀之意:“宫外办差时买的,希望殿下尝着能欢心。”
坐上鸾轿后,扶欢才打开慕卿的香囊,织锦缎花的名贵料子,里面放着的却是饴糖。扶欢捧着那一香囊的饴糖,还是忍不住,低下头,笑意自唇边绽开来。
太后这病症,只能这样一日一日慢慢调养下去,而梁深的罪名,也在这一日下来。御前顶撞皇上,御前无礼,顶撞圣上,虽身上功名暂留,但却被贬谪去往边疆,贬谪去他为之据理力争的地方。
梁深去往边疆时,身上只带了几件衣物,一个小厮。上京的城门外,是一个太监来送的他。梁深的记忆不差,他记得,当初在行宫,送他出去的也是这个太监,自称是慕卿的随堂。
“梁公子,又见面了。”那太监笑得和善,只是这和善终究透着一股虚伪气。
“皇上让奴婢送梁公子出行。”他扔过一个包袱,脸上笑也变成了一种高高在上的轻蔑,“这是梁公子的文书,可要拿好了。”
当时在行宫,梁深拒绝那马匹,如今,却是不得不接受那文书。就如他当日所说那样,掌印送出去的东西,自有会收的那一日。
太监的视线,从地上的包袱移到梁深身上。也不知这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会在边疆活到几时,亦或许,在路上,就一命呜呼了。
梁深看了那太监一眼,无悲无喜,他低下头,捡起了那包袱。他唤过来小厮,径直往官道上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自有他的风骨。去往边疆,也不是件坏事,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如此看来,也算是一种磨练。
扶欢知道梁深去往边疆的消息,已是梁深启程几日后了。
“他是一介书生,去往边疆,是要同寻常兵士一般,靠军功一级一级升上来吗?”扶欢手上的游记翻了几页,此时也寥寥地没有了心情。
大宣虽未像前朝那般重文轻武,但朝中民间,读书皆上品的思想还是根深蒂固。梁深卸去官职,去往边疆,光是心理落差,就令人难受了。扶欢想,皇兄果然懂得如何戳人痛处。
她打开自己的妆奁,身为公主,珠宝首饰自然不缺,但这些一看都知道是宫廷手艺。扶欢想边疆遥远,梁深总需要银钱傍身,况且,他这次贬谪,不能说与扶欢完全无关。她有心想要补偿他一二。
宫中用银钱的地方不少,但对于扶欢而言,不需要打点上下,她每月的月例银子都能够攒下来。可是去岁洪灾,她拿出多年体己,全都交予慕卿,现在所剩下来的,寥寥无几。
晴晚看到扶欢翻捡妆奁的举动,心中猜到了几分。她上前,试探着说道:“现在梁公子,只怕离上京很远了,便是要送什么,可能都赶不及了。”
扶欢停下来,她回过头,对晴晚笑了笑:“你知道我要做什么了呀。”
晴晚脸上也露出细微的笑:“毕竟奴婢陪伴殿下多年了。”
她收回手,眉间愁绪萦绕:“我对梁深,是感到愧疚的,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落到这番境地。”
晴晚却不以为然,那晚梁深与扶欢的对话,她也听到了一二。
“若不是因为梁公子有了外室,也不会生出这许多的事来,归根究底,还是梁公子的缘故,殿下不必过于伤怀。”
虽是这样说,但扶欢心中仍是怀有愧疚,她秉性柔嘉,或许因早年丧母的原因,她有着和软的性子,遇事惯于往自己身上揽三分。梁深的事,也不外如此。
后来宫女端着药进来,打断了扶欢和晴晚的对话。刚煮好的药,盛在白瓷碗盏里,上头还冒着缕缕热气。喝了这么多天的药,那端药的宫女才走进房门,扶欢就已经闻到药的味道。
泛苦,泛涩,光是闻到就觉得胃里在翻涌。
扶欢没看过药方,但可以肯定,里面一定加了黄连。
“放那吧。”她对宫女说。
宫女依言,将碗盏放到一边的几上。
直到今日,在喝药前,扶欢也要做足了准备,才能一气喝下这苦到发涩的药。她端起碗盏,正要一气喝下时,却听到身旁的晴晚,偏过头,压低声音咳嗽了两声。
扶欢回过头,晴晚退后了两步,脸色有点慌张。她对扶欢道:“殿下,今日晨起时还是好的,不知怎的——”
扶欢笑了笑,打断了她的话:“别那么紧张,我也没有要怪你。今日便允你的假,何时好起来,何时再过来伺候,也是一样的。”
她知道生病的苦楚,免晴晚几天当值,也不是什么大事。晴晚感激地退下了,换了另外的宫女过来当值。宫中太医一般不为宫女看病,宫女子得病,大多都请太医院侍候的药童看病,痊不痊愈,便只能由自身了。
扶欢捏着鼻子喝完药后,便叫了人,去往太医院寻太医了。
第66章 手伤
扶欢的想法很简单, 她眼下还在吃药,寻太医过来看脉再正常不过,顺带为晴晚把上一脉, 也是举手之劳的事,想必太医也不会拒绝。至于药, 那便同她的法子一道往御药房抓药也就是了。
太医被请过来,先是为扶欢把脉, 隔着锦帕,太医的神色从之前的凝重转为放松。他收回手,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殿下恢复得很好, 过不了几日, 便可以停药了。”
之前看到毓秀宫的宫女来太医院, 太医的心还跳了跳, 唯恐这位殿下身子不适, 现在看来,倒是没什么大碍,也算放下了心。扶欢将锦帕拿下, 含笑谢过太医, 又说起宫中恰好有一宫女身子抱恙,也需烦请太医看看。
太医无有不答应的。
待到这太医看过晴晚之后,扶欢问病情, 只是轻微的风寒,卧床休息一两日, 再喝几贴药,便能好全了。
他写下了方子,小太监照着这个,便能去御药房抓药。
养病的时日漫长, 没有什么打发时间的事情,扶欢见到这药方,就忽然生起了几分兴趣。
“我同你一道去。”她对小太监道,“瞧瞧这些药抓来时是什么模样。”
小太监从未和公主一道去御药房抓药,在前头走路时,不免有些战战兢兢,连走在平地时,也差点管不住自己的脚要摔上一跤,好在最后被自己稳住了。扶欢也没将注意力放到前头的小太监身上,她从未去过御药房,那离太医院不远,独门独殿,有一块宽敞的空地,想必是天气晴好时,这里便可以用来晾晒药材。
扶欢走进御药房,入目是数个高大的木柜,被切割成一块一块的方格,来往的药童穿梭,还有不少在整理和拾掇药材。这里到处都是药材,以致于一进门便能闻到药材的清香,不同于被熬煮过后泛出来的极苦味道,未经处理过的药材,是有讨人欢喜的清香。
想来人也如此,未经世事,就能永远天真。
扶欢过来,很是让御药房慌乱了一瞬。御药房的总管急匆匆地跑来,作揖问扶欢需要什么,他一定即刻送来。
“只是来看看,管事不必慌张。”扶欢围着大氅,对那管事道,“你也不必跟着我,一直跟着,我反而觉得不自在。”
那管事看着扶欢的脸色,还是停下了脚步。
扶欢跟着抓药的小太监,他将药方给了药童。那药童也是不大的年纪,正正处于抽条,身形单薄得似一株新竹。他接过药方时,偷偷抬眼看了一眼扶欢,而后低下头,好似认真地寻找药方上的药材。
扶欢自然也察觉到了小太监看她的一眼,但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她在看药方上的药材,三七、柳叶、甘草……光是看那些名称,完全想象不到这些药材的模样。就比如说那甘草,扶欢以为就是一株草的模样,没料想到,取出来的甘草竟是圆圆的一片一片。
她拿起一片,放在鼻下轻嗅,如它的名字一般,是有一股甜香味。
扶欢将其放下,正想再拿一小块三七看看时,见到御药房里又走进一人。是司礼监太监的打扮,就连眉宇间都比旁的太监凭生出一点意气。
他将药方放在台上,对里面忙碌的药童道:“按着方子,再抓三剂药来。”
药童接过方子看了看,又抬头看向那太监,小心说道:“掌印这药吃了许久了,若没有效果,是不是再要延请太医,开新方子出来。”
那太监抬眼看了看药童,语气有些不耐烦:“只管抓药便是,督主的事,岂是我们这些人能管得的。”
药童低下头,抓药去了。
扶欢绕到那太监身后,看了看他的药方,奈何她不通药理,即便看了,也不知道这些草药针对的病症。所以,她便直接在那太监身后问道:“你们督主生了什么病症?”
那太监被忽然出声的声音的吓了一跳,忙转过身,张开嘴,正想骂是哪个不长眼的来吓人,可对上扶欢的面孔,他将声音硬生生卡在喉咙里,不让它吐出一点半分。
扶欢看到那太监慢慢涨红的脸,好心安慰道:“你慢慢来,不要着急。”
那太监在她面前跪下,垂着头,语音里还带有点点惊惶:“见过长公主殿下,奴婢、奴婢是依着药方来御药房抓药,督主的情况,奴婢并不知晓。”
司礼监的人嘴严,扶欢是知晓的。她拿过药方,过于白皙的脸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你不知晓也没关系,我自己去问他。”
慕卿此时并不在司礼监,他时常随王伴驾,这个时候,应该在勤政殿,或者在内阁。扶欢问清了慕卿的去处,便在勤政殿旁的偏殿等候。
皇帝现在并不常留在勤政殿了,前段日子新收的两个宫女也失去了宠爱,被孤零零地丢在这里。帝王的宠爱向来便是如此,一朝云开月明,一朝却是乌云蔽日,古来就不长久。
皇帝近来迷上炼丹问道,一天的时日,倒有半天在丹房中,便连太后得病,也在丹房中,说要炼制一味丹药,来解太后的病症。
历朝历代,皇帝求仙问道的有不少,不消遍读史书,只要了解一二,就知道寻仙问道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事物。倒是这其中的皇帝,大部分都死在了这些所谓的仙丹妙药中。
但皇帝自有他固执的认知在,他认为他是天命所归,同史书上的皇帝不一般。而他寻来的道长仙风道骨,自然不是骗人的神棍。扶欢有心想说一二,都被皇帝挡了回去。
而最适合同皇帝说这些话的太后,此刻也倒下了。
有时候扶欢会想,皇兄这样下去,大宣这个皇朝,又能延续下去多久呢。但不能多想,多想也是一种罪过。她是大宣的帝姬,应该要期盼着这个皇朝欣欣向荣的。
偏殿中没有地龙,原先是冰寒刺骨的,扶欢在这里,宫人特意寻了炭过来点上。扶欢将手中药方折一折,原先药方轻飘飘的一张,就算拿在手里,也怕被风吹走,折过便觉得好多了。
她等了有一会儿了,才看到有太监过来,对她说掌印出来了。
扶欢拿着那张药方,又将身上披着的大氅拢了一拢,才走出殿门。
这几日天气总也不见好,日光才露出一分,没过多久,便又被大片的云遮盖了,所以总是灰沉,雾蒙蒙的。但却没没有再下雪了,下雪时不觉得冷,雪化之后才是寒冷彻骨。没有雪,这寒冷也就减了三四分。
扶欢站在勤政殿下的台阶,勤政殿与前头议政的明光殿是连成一道的宫室,在紫禁城的前沿,居中,宽阔,没有四处的甬道,宫人在其上行走,一目了然。也就是上下台阶之处,可以算是视线的死角。
掌印的出行,身边历来是跟着人的,单单是司礼监和东厂番子,就显得浩荡了。扶欢站在台阶旁的青石砖上,或许因为前段时间缠绵的雨水,这儿生了一小块的青苔,在这冬日里,是难得一见的绿色。她听着上头的动静,抬眼就见到灰沉景致里的灼艳朱红。
她往前一步,先唤了一声厂臣。
不大的声响,最前头的人却听到了。慕卿转过头,见到扶欢裹着一身雪白的大氅,站在台阶一侧,像个玉雪的娃娃。扶欢对着他,弯眉笑了笑。
慕卿身后那群人,俱都已垂目后退,独留慕卿一人,走到了扶欢身前。
慕卿比扶欢要来得高许多,扶欢需要稍稍后退几步,才不至于要仰望着慕卿。但掌印不喜欢这样的距离,她在他触手可及的距离,他才觉得安心。
“殿下怎么在这。”在扶欢的大氅下,慕卿握住了她的手,“冷不冷,怎么没带着暖炉。”
“我是特地来寻厂臣的。”扶欢眨了眨眼,说道,“至于手炉——”她将一只手伸出来,被折成仿若是豆腐块的药方在她指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