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了这个,就忘了拿手炉了。”
扶欢的一只手还在慕卿掌心,她手上的温度不算冷,而慕卿的温度,虽然惯常比常人来的冷一些,可此刻,掌心的温度仍是温热的。如此相贴,温度便缠绵地暖和起来。
慕卿垂眼,看着她手中的药方,轻声问道:“殿下拿的是什么?”
“药方。”她说,“我在御药房,拿到了你的药方。”
慕卿的另一只手,轻柔地将那张药方拿下,而扶欢露在寒风中的手,也被慕卿五指扣拢,放下。那本是温柔缱绻的举动,但是,扶欢却从慕卿手中抽出来,她很轻很轻地握着慕卿的手腕。
“慕卿。”她叫着慕卿的姓名,这两个字含在唇齿间,也是温存的味道,扶欢抬起眼,看着慕卿,那双丹凤眼中,装着一个她。她顿了顿,还是问了出来,“那药方,是治你的手伤吗?”
慕卿静了良久,扶欢也陪他站着,或许是知道再如何推脱也找不到一个好的缘由时,慕卿无奈地笑着,点了点头。
但扶欢并没有就此止住,她更近一步地问道:“皇兄曾对我说,厂臣的手伤被野兽所伤,但被野兽所伤,那么久了,竟也没有好全吗?”
第67章 端倪
慕卿的声音温和:“或许是臣体质的缘故, 也或许那野兽咬得重了些,多日修养,还是没有好全。”
自那次雪灾过后, 扶欢每回见到慕卿,他的手上都带着护腕, 深蓝的色泽,像一道经久的伤疤。此刻也是, 她无法得知,慕卿护腕下面的伤痕,究竟有多深。
其实从拿到药方开始, 扶欢便一直想到那天, 大雪中的洞窟, 最深最深的感受就是冷, 还有那一碗驱寒的肉汤。即便那时扶欢的意识已经模糊了, 却还能记得慕卿轻声诱哄她,让她喝下那碗肉汤。
他说刚好捡到了一只兔子。
那碗肉汤,真的是兔子肉吗?
一旦往别的方向猜测, 扶欢就禁不住颤抖起来, 她吃下去的,真的是兔子肉吗?
“慕卿。”她一字一字,认真地向慕卿问道, “你不要骗我,你手上的伤, 真的是被野兽所伤吗?”
扶欢这样问着,眼角却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好像只要慕卿回答出一个字,就能顷刻间落下眼泪来。
“你告诉我。”她再说了一遍, 声音已经隐隐带了哽咽。
而扶欢面前的慕卿,仿佛无可奈何地败下阵来,他对扶欢,似乎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臣说出来,殿下别流泪。”
他无奈地笑了笑:“殿下一哭,臣也会难过起来,痛恨自己百无一用,连让殿下展颜都做不到。”
扶欢垂下眼,勉强让自己的唇角牵起一线。
“厂臣莫要诓我,我怎会哭呢?”
她垂下了眼,慕卿的视线就可以放肆一些地落在扶欢的额上唇上,雪夜里他曾尝过那里的味道,混杂着血腥味,却是异常的甘甜。所以至今,慕卿的声音都带着奇异的餍足感,低声地对扶欢道。
“臣手上的伤,确实不是野兽所为。”
他的唇边,有着靡艳的笑意,一点一丝,温柔地说给扶欢。
“那是臣亲手划伤的。”
扶欢自己说好的,不会哭的,但人总不能如愿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只能咬着牙,将头抵在慕卿的的肩上,无声地流泪,连一丝哭声都被她藏在喉咙里,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慕卿抽出一只手,动作轻和地,一下一下地拍着扶欢的背。
大氅下,她的脊背也是触手可及的单薄。
如此单薄,合该被他奉在掌心,仔细荣养。
他没有说话,也无需再多说话,这台阶的一侧寂寂无人,原先跟在慕卿身后的东厂番子早已守在四周,将这里人为地隔成一方寂静的天地。
扶欢止不住眼泪,也深知不能在这里一直流泪,她捂着嘴直起身,干脆将大氅的帽子笼在头上。这帽子宽大,直将她的上半张脸也一并遮去了。只是她的下颔,还不时有泪水汇聚,悄然地落下地。
慕卿抬手,他的指腹温凉,在她下颔处一寸一寸细致擦过。
扶欢低下头,那顶帽子也随之往下,将大半张脸也严严实实地遮盖住。
“我只是,一时忍不住。”她终于开口,鼻音很重,那哭腔也是不可避免地带出来。
扶欢轻轻握住了慕卿的那只手。
“你这样,会死的,知不知道。”
在那样的风雪夜里,他一刀一刀划伤自己的手时,有想过会失血过多死去吗。
但是慕卿的话语却是平淡。
“殿下比慕卿更重要。”
她轻轻地抽泣着,那声音也是很轻很细,比风过还轻微。
“如果是我,我决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她伤心过了头,竟也会赌气说出这种话。慕卿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样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如此之轻。
扶欢这样说着,也不见慕卿生气恼怒,他只是纵容地应了一声。
“殿下本不必这样,殿下只需一直好好的,就好了。”
连赌气的话都是温柔的回应。
扶欢抹了一把眼泪。
“要好好养伤。”
“好。”
“不许再受伤。”
“好。”
“不许再有下次。”
扶欢将帽领掀起来,那双漂亮的杏眼很红:“厂臣听到了吗?”
慕卿眼中生出一点无奈的笑意,仿佛是对扶欢的话无可奈何,生不出半点反驳的举动来:“臣听到了。”
“那不许有下次。”
慕卿将扶欢眼角最后一点泪水擦去,“只要殿下别哭,臣做什么都愿意。”
-
扶欢再回到毓秀宫时,原先还一直阴沉的天却忽然出现了日光,在那层叠堆积的黑云旁,骤然出现明朗绚烂的日光。一边还是沉沉的乌云,另一边却是灿然的日光,这样的景色有种说不出的宏大明亮感。
可惜现在,谁也没有心思看此番瑰丽的景象。
下午当值的宫女像是早已知道扶欢哭红了眼,在扶欢罩着帽子回到毓秀宫时,她就已经准备煮熟的鸡蛋。那两个鸡蛋剥了壳,圆润光滑。宫女替扶欢解下大氅,又拿起鸡蛋,轻轻地在扶欢眼旁按压。
扶欢垂着眼,没有做声,待宫女将她的两眼都按压过了,她才开口问道:“是慕卿和你们说的吗?”
她的声音还带有一丝哑,是哭过之后的后遗症。
扶欢去头去尾的一句话,难为宫女也知道了是什么意思。她看了扶欢一眼,眼上的红已经消下去许多,现在这样看来,最多也只是像多涂了胭脂一般。
着袄裙的宫女半蹲下身,回道:“是厂臣派人来和奴婢说,让奴婢为公主准备这些事物。”
扶欢转过身,将自己埋在榻上,嘟囔了一句,他总是这样。
总是这样处处细心,无可挑剔。
直到第二天,天气才算是真正好起来。扶欢推开半扇窗,就有明亮的日光从那半扇窗中倾泻而来,昨日见到的层层叠叠的乌云仿佛是幻觉,眼前分明是一片蓝天,澄澈得近乎透明,至多只有丝丝缕缕的白云,在空中游荡。
在冬日里,难得会有这么好的天气。她穿着中衣,还未换上衣裙,但此时站在窗边也不觉得冷。但宫人并不这样觉得,伺候衣裙的宫女站在一旁,提醒扶欢先换衣,不要受了寒气。
扶欢一面净面换衣,一面问那宫女,昨日给晴晚送过去的药,她有没有吃。
“晴晚姐姐都喝了,今日起身时,奴婢见晴晚姐姐的面色比昨日好多了,想必过不了多久便能重新伺候殿下了。”
扶欢说不必。
“她好好养病才是正经,毓秀宫的人很多,不必非要逮着她服侍,那太累了。”
说话间,已经换好了衣裙。今日是妆花缎的马面裙,冬日里的衣饰都格外鲜亮一点,马面裙上有鲜明的海棠,逶迤垂落到裙边。
扶欢仰头,再看了一眼窗边的日光,这么好的天气,她想去慈宁宫。
她也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病人的病情也会受环境的影响,今日如此晴朗,也要让太后看看,说不准,太后的病症也会因此慢慢好起来。
慈宁宫也寥落下来,扶欢站在慈宁宫殿前,看到宫殿牌匾上头的那三个字,忽然生出了这样一种感觉。但不应该如此,慈宁宫还和往常一样,宫人与侍卫不减,殿内的草木也疏朗,和玺彩画依旧明艳,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寥落的痕迹。
大概是因为其中的主人病了,才无端生出了这样一点想法,扶欢想到。
她进到慈宁宫,是太后身边伺候的李嬷嬷出来,迎接了扶欢。
“我来看看母后。”扶欢笑道,“今日天气晴好,想着母后若是能出来晒晒太阳,对病情或许也有帮助。”
李嬷嬷的年纪比太后还要年长一些,看起来也比太后更为慈祥些。
“殿下有心了。”李嬷嬷看了一眼里间,太后就卧在那扇屏风后,没有动静,没有声响,贵为太后,也终究落得了这样一个下场。但是她将心中的不忍一刀一刀抹去,在扶欢面前,是歉意的模样,“只是太医说了,太后这病症,最好在屋内调养,外出见了风,或许会愈加严重。”
扶欢喃喃道了一句这样啊,心情有些失落下来。不过她很快收拾好心情,对李嬷嬷道;“那我便向太后请安,有些日子没见母后,说不准母后也想我了。”
这次李嬷嬷并没有阻止,公主向太后请安,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且太后现在抱恙,按理说,儿女都应该在身前侍疾。她引着扶欢绕过屏风,到太后床前。
太后并没有睡着。她睁开了眼,定定地看着帐顶,李嬷嬷站在太后身旁,同太后说道:“太后,公主殿下来向您请安了。”
太后没有任何反应,依旧看着帐顶,连眼珠子都没转动一分。
扶欢半蹲下身,向太后请安。
她那些请安的话语大概像风,从太后耳边吹过,了无痕迹,只有轻微开阖的眼皮,证明太后还在喘气。
李嬷嬷给扶欢找了一个绣榻,扶欢坐在上头,一递一声同太后说着话。皇帝下令让太后好好养病,他人无故不得打搅太后。所以慈宁宫,镇日来请安的嫔妃此时都没了踪影。
扶欢想,太后应该是寂寥的。先前太后对她不甚亲近,甚至有时是冷淡的,那时扶欢也日日不喜欢去慈宁宫。但在重病面前,先前的不愉快也可以消减几分了。
她对太后道:“今日的天气真的很好,万里无云,冬日里这般晴好的天气,我也甚少能见到,真希望母后也能起来看看。”
“当时护国寺遇袭,我也以为此生就在那里了,未曾来劫后余生。母后也定会如此,岁岁长安的。”
扶欢这样说着,余光却看到太后垂在一侧的手,稍稍动了动。
第68章 出宫
太后的手作养得白皙细腻, 乍一眼看上去,分明不像上了年纪的人,倒像是风韵依旧的少妇。此刻养着病, 太后手上也褪去了护甲,指尖也不似常人那般泛着正常的血色, 而是颓败的灰白。
她的指尖在锦被旁慢慢地一丝一丝划着,就像, 就像在写什么字一样。
这时李嬷嬷端着茶水过来了,她含笑向扶欢奉上茶水,扶欢接过茶水, 看到太后方才还在动的指尖停了下来, 又成了不动不闻的人, 仿佛只剩一口气的人。
扶欢的心跳了跳, 她看向李嬷嬷, 这位常年伺候太后的老人依旧眉目含笑,见扶欢看向她,还贴心地问是否茶水不合口味。那一瞬的警醒让扶欢维持了面上的平静, 她摇摇头, 说不是。
“只是许久未喝到雨后观音了。”
李嬷嬷低下头,道:“是皇上孝顺,每每有新贡的茶都会送到慈宁宫。”
扶欢点点头, 看向太后:“皇兄历来是孝顺的,我远远不及。”
太后无悲无喜, 现在连一直睁着的眼都闭上了,好似一樽卧倒的雕像。
李嬷嬷上前,对扶欢道:“太后歇下了。”
扶欢从善如流地起身:“儿臣不打搅母后了,母后好好休息。”
太后没有动静, 依旧是李嬷嬷送扶欢出来。
出慈宁宫时,扶欢看了一眼李嬷嬷,自扶欢有记忆开始,李嬷嬷就一直在太后身边伺候了,她呆在太后身边的年岁,比扶欢的年纪还要多一些。这样的人,会害太后吗?
人心向来是多变,扶欢不敢揣测人心,它能温柔如水,也能狠硬如刀。
外头依旧是朗朗日光,扶欢被阳光刺得眯起了眼。她对自己的猜测也产生了一点怀疑,纵使李嬷嬷有心要害太后,也瞒不过太医院的眼睛。太医院的诊断确确实实,太后是因为突然急症而引起中风之症。
扶欢坐在软轿中,想自己是不是太疑神疑鬼了些,太后身边来往许多人,李嬷嬷想悄无声息地下手,只怕没那么容易。而她今天看到的,是不是只是太后偶尔的动静,无法说话,无法行动,但并不代表,连指尖也无法动弹。
她这样想着,还是觉得心下难安。
要找个机会,再去一趟慈宁宫,下回,便同皇兄一道去。扶欢在心下做了决定,皇帝在场,那些鬼蜮伎俩,大概也就无所遁形了吧。
只是扶欢还没等到同皇帝再一道去慈宁宫的机会,宫中就先传来了皇帝欲造观仙台,造观仙台,可招仙人至,为太后祈福。扶欢听到这个消息,几乎都要忍不住笑出来。可笑完之后,是无尽的荒唐与悲凉。
皇帝说得再好听,也是为他的求仙问道披上一层假面温情的遮羞布。自今岁入冬开始,皇帝越来越痴迷那些仙家传说,起先只是听闻道家缘法,后来愈演愈烈,在宫中开辟了一座道场,请了不知何处的“仙师”,日日为他练丹讲道。
现在,竟又想在宫中建一座观仙台。
“朝上着实吵了一阵,历经洪灾兵祸,国库空虚,此时再建观仙台,只怕比之往常,更加劳民伤财。”慕卿为扶欢烹茶,流云纹镶滚的琵琶袖,轻巧地在茶盏上拂过,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下来,扶欢面前就多了一盏清茶。
慕卿放下手,或许因为说的这件事,让他眉目多添了几分愁绪,只他自己在担忧,却不想让扶欢也心生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