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底的不舍如大片乌云催城般压过清澈,下起瓢泼大雨。
“莫要再唤我大师。”他低声道,“可好?”
周窈喉间滚烫。
是啊,她出师了,作甚老要叫人家大师呢,把人家都叫老了。
她点头,柔声唤他“静凡”。
这一声如清风,裹挟着裹挟着,挂起狂风。
心里的雨下得愈发大了。
周窈朝他行礼,转身跑上马车。
她娇俏的身影没入车中,不一会儿,掀起车帘,朝他微笑招手。
心中的暴雨倾盆,静凡大师陡然一颤。
周窈挥手毕,坐回车中,内心百感交集。
她很难过,拿出那串莲子数珠,一圈又一圈地推。
静凡推珠子就能心静,但她却越推越烦躁。
车轱辘转起来,马车禹禹而行。
大师如今应茕茕孑立,在阳光下形影相吊,远远眺望着她们吧。
周窈吸吸鼻子,低下头。
啪嗒啪嗒啪嗒。
车后有疾跑的声音,旋即有人拍打她的马车窗。
周窈掀起帘子,看见大师那张脆弱地如同玻璃一般的面庞:“停车!”
她探出头来,担忧地望着他:“大师……不对,静凡,怎么了?还有什么事没说完么?”
静凡轻喘着气,抓住她的手腕:“陛下曾邀贫僧去后宫讲经,贫僧只讲到一半。”
他咬住下唇,继道:“贫僧,还想讲完另外一半。”
第41章
马车内, 小胳膊激动地抱住小肚子,把小肚子原本就肥胖的身躯勒成一个葫芦。
她都看到了什么!
大师说要跟陛下回宫!小肚子你看到没!
她猛摇小肚子,又不敢插话, 小肚子紧张地直啃指甲盖。
周窈忧心忡忡。
后宫如此可怖, 死人如山, 就算大师是去讲经, 也会有性命之忧,她怎么能让大师身临险境。
再者, 朝堂即将迎来大变,届时四海沸腾如汤, 宫变随时可能发生。
不行, 绝对不可以, 她不能让大师犯险。
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周窈眉头紧皱,心里头排山倒海地难过。
这一次回临渊, 她自己都没底, 搞不好中途就会遭遇暗杀,决不能带上静凡大师。
“待河清海晏,江山稳固, 我一定……”
静凡神清骨俊, 攥住她手腕的手发力,于马车外仰头望着周窈, 眸内尽是期盼。
朗朗如清风,皎皎如冷月,香若檐卜花的大师,正如此殷切地望着周窈。
周窈心头轰隆一声,全都塌了。
“依你。”
小胳膊又惊又喜。
她全程抓住小肚子的手,紧紧盯着周窈和静凡大师, 觉得自己就是黑夜里最亮的那盏烛灯。
但她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也不想出马车和薛家军同行。
她死也不想放过现在这幅场面。
直到周窈瞪了她一眼。
小胳膊这才悻悻收回眼神:“奴才出去。”
待小胳膊和小肚子离开,周窈长叹一口气,扶额趴着窗户吹风。
事情变成这样好奇怪……
她时不时转头看一眼大师,大师打金刚座,攥着水玉珠念经,一脸镇静,衬得她十分大惊小怪。
周窈彻底放弃思考,告诉自己船到桥头自然直。
她又偷偷看向大师,白日头从马车外投进来,为他蒙上一层柔光。
“大师,”周窈习惯性叫了一句,赶紧改口,“静凡,今早我与薛婧已达成共识,从梵城至临渊的路上,今晚经过的驿站最适合跑路,届时若薛家军内有内鬼,一定会趁此机会带走林贵君,我与薛婧会亲自盯梢,你待在屋内,莫要出声……”
静凡大师会意点头:“陛下放心。”
但静凡大师在这儿,慈悲寺怎么办啊?
似乎读出周窈的疑惑,静凡大师道:“陛下放心,贫僧昨夜便吩咐为惠,代为管理慈悲寺。”
周窈又疑惑啊:“为惠师父年纪尚小……”
他剪断她的话:“贫僧几日前便将此院之事交于他。”
好家伙。
周窈觉得这一波大师又在大气层。
大师不愧是大师。
夜,两辆马车于驿站停靠。
周窈先下马车,下意识虚扶大师。
大师手轻轻放在周窈手里,跳下车时,力不从心,倏然搭住周窈的臂膀。
周窈怔怔然,赶紧查看大师有没有磕着碰着,特别是大师的衣服有没有脏。
静凡脸上漾起灿烂的笑影:“无妨,并未剐蹭到。”
周窈骤然一顿,脸蹭蹭蹭红起来,赶紧撒手:“没,没事就好。”
她心书乱翻,刷刷刷像被龙卷风吹似的。
怎么回事,她总觉得最近大师在撩她……
她已然出师,大师不必再试探她才对……
她狐疑地看大师,大师朝她莞尔,跟上她的步伐。
她与大师并肩走,赶紧别过头去,过一会再偷偷看,大师竟然仍满面笑意地望着她。
有问题。
周窈心里咯噔咯噔狂跳。
“大师,我给您买个梭帽吧。”她赶紧岔开话题。
静凡大师推辞道:“多谢施主好意,若路上带上梭帽,贫僧便瞧不清施主了。”
大师,你在说什么啊!
周窈脸轰的一下,像火山爆发。
赶巧这话让赶来的小胳膊听见了,当即拉着小肚子躲在马车后面,笑得咯咯响,扭成一团麻花。
阿弥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周窈旋即给驿站老板丢下一两银子,闷头挑选一顶手感舒适的梭帽。
静凡大师静静站在一旁,看她一个一个拿起来细细摩挲,笑而不语。
薛婧等人押送孔群青与林裴文,有小胳膊提前打招呼,她心领神会,把一群人带到侧门进入驿站。
“就这个吧。”矮子里拔将军,周窈挑好一顶梭帽,纱质柔软,帽顶有棉花填充,不会膈应,还稍微保暖。
她递给静凡。
静凡看上去有些不称意,道:“贫僧手握数珠,不甚方便,陛下帮贫僧戴吧。”
周窈也不知道一串数珠为啥就不方便了。
她大脑一片浆糊,抬手帮他带上,把飘荡的白纱理理平整。
她知道大师很讲究,所以理得很细致。
驿站外鼓鼓风吹进面纱,微微掀开,静凡清洌洌的眸子笑意盈盈的,透过隐隐约约的白纱凝视她的雪腮。
他忽然轻轻一吹,那白纱飘荡荡扫过她的面颊,又飘回来,扫过他的唇。
小胳膊躲在一边直咬嘴唇皮,把小肚子都攥疼了。
小肚子也不敢说话,瞪大眼睛看。
“好了。”周窈理好以后颇有成就感,她好胜心上来了,掏出摊上的小铜镜给静凡照,“满意否?”
大师微微一笑:“满意。”
大师今天太好说话了些。
周窈眨巴眨巴眼睛,赶紧放下铜镜,红着脸往驿站里钻:“我,我们进屋吧。”
静凡大师跟来的事儿,只有小胳膊小肚子和薛婧知道。
但周窈身边也没个男子能照顾静凡大师,小胳膊就小碎步跑上来提馊主意:“陛下,反正今夜您也不睡,要不就和大师一屋,也好保证大师安全。”
周窈听了觉得有理,但又觉得哪儿不太对劲。
大师率先笑着发话:“如此甚好,贫僧在外,略有怕生。”
周窈可太疑惑了:……真的吗,大师你到处化缘会怕生嘛。
周窈不敢说,也不敢问。
驿站不大,但收拾得十分干净。
几人入房间,小胳膊小腿子变了个人似的,伺候静凡大师比伺候周窈还勤快。
她们又是给静凡大师端板凳,又是给静凡大师端洗脸水的,整得周窈一愣一愣的。
周窈打开窗户,天高月圆,林裴文等人就安排在她脚底下,有一点声音她都能听见。
她一边喝茶一边听声音。
静凡大师洗漱毕,捻数珠要做晚课。小胳膊小肚子识相地草草给周窈安排完,退身离开屋子,合上门。
清幽的秋夜,唯有大师空灵的念经声。
可周窈听多了大师做晚课,从前听,总觉大师用一个调念,颇为古板。今日再听,竟觉得大师经念得不得章法。
真是出了慈悲寺胆子就大了,竟然怀疑起大师的专业。
她赶紧拿起腰间的莲子数珠,也像模像样地推。
不一会儿,薛婧敲响周窈的门:“陛下。”
“进。”
薛婧迈大步走进来,甫一看到静凡大师,彻底愣住,然后又了然:“陛下,既然大师在此,要不要将薛琴等人从慈悲寺召回来。”
“嗯,等他们彻底处理好孔家的事就召回临渊吧,顺便把大师用习惯的器具带点过来,大师走得匆忙,也没带行李……楼下情况如何。”
“还算稳定,但也太安静了。”
薛婧话音刚落,门口突然传来赤血骢的无端嘶鸣声。
烛火摇曳一下,灯影照亮薛婧与周窈明灭的脸,蒙上一层警惕。
薛婧长刀咯噔一下别好,闪身贴在窗户口朝下望。
并未有异常。
周窈耳尖一提,抬眸盯着连接走廊屋顶的房梁。
这个驿站有些年头了,头顶房梁偶尔发出熹微的吱拉声并不奇怪。
周窈端起茶杯盖,倏然手腕一抖。
茶杯盖成弧形往外一掷,啪嗒砸中什么东西。
霎时间,异变陡生。
自屋外闯入五六个黑衣人,身手之鬼魅,似曾相识。
周窈后背的脊梁骨登时僵成一根棍子,她当即掀开桌子挡住一击,嗤拉扯下窗帘,一手把静凡大师推至床脚,全全护在身后。
窗帘在她手里转出一个圆,挡住数十根银针一般的暗器。
薛婧噌一声拔刀,挥手间,刀风如刃逼退刺客,争取到须臾喘息。
“按计划!”
周窈早就想到,这个内应若是冒险,一定还有其他人接应。再加上文王与燕太傅有勾结,大概率会发生燕太傅派人来刺杀周窈,大家注意力转移时,内应接走林裴文与文王会和。
于是周窈早就和薛婧达成共识,若真发生这种事,周窈带一波人离开,把火力引走,薛婧带上三四个精兵跟踪堵截林裴文,其他人就地待命。
但此时唯一的变数,是静凡大师。
情急之下,周窈道一句:“得罪了。”
她一把捞起静凡大师就往窗外冲。
她于空中急急旋转,踩到楼下的推车缓停一阵下落。
暗器飞舞间,周窈猛力提气。
大师黄白游的海青在风中鼓动,如排山倒海的浪花,随着周窈提脚点上树枝一蹦一跳,在一片树海中翻腾。
四五个刺客当即追击上来,一队士兵紧随其后,拉下两个刺客。周窈奔跑间,额头冷汗直冒,搂住大师的手不敢松懈。
狂风骤吹,大师的梭帽被吹翻,像茫茫大海中飞溅出来的浪花尖。
他紧紧搂住她的背。
他从未被人如此拥抱。
即便在逃命,即便秋风如刀,他也觉得暖极了。
他的心持续狂跳,不因为身后有高手相追,不因为忽上忽下的轻功。
周窈极快飞奔,偶尔有树枝划破她的胳膊,她都不敢停。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果然,她能不能平安回到临渊都是个问题。
要变天了。
她顺手扯开树枝往后投掷,那细长枝条又狠又准地扎破一个刺客的肩膀。
旋即她又起手,攻势虽不猛,却渐渐把敌人甩在脑后。
体力有限,周窈当即找到一处山洞,嘭地落下,旋身躲进山洞内。
急促呼吸间,她没空想别的。只凝神静听外面的变化。
不一会儿,追兵便至,与在外寻人的高手碰头,双方打斗起来,金石之声铿锵急促。周窈想去帮忙,又怕丢大师一人在此会危险。
她这才发现,静凡大师一直轻轻抠住她的后脑勺拥着她,倏地滚烫起来。
“静,静凡……”她拍拍他的背,“没事了,我出去帮个忙。”
他眸光一闪,方放开她:“阿弥陀佛……”
周窈让他待好别出来,旋即扭身而出,一手打落一刺客的匕首接过,与其过招。
两队人马在外过招十几个回合。
周窈用轻功本来还不熟练,这些人送上门来等同练级,如获至宝。
她捏着匕首,山崩不裂的内力助她身轻如燕,脚点暗器可起,起落间,刃飞刃落,割喉要了一个刺客的性命。
如今只剩一人孤军奋战,她审时度事,撒腿就跑。
周窈当即跃上树干,看准,飞刃。
叮的一声,刺客的肩膀被飞刃穿透,钉在墙上。
结束了今晚这场引兵计。
一队士兵纷纷去看人是不是还活着。
周窈知道,肯定套不出什么话。
她轻盈落地,拭去一头汗。
肩膀传来撕裂的疼痛,她这才发现刚才的厮杀中,自己中了一刀。
“陛下!”士兵吓白了脸。
“无妨。”周窈哪有心思管这些,她转身走入山洞,“静凡,结束了,我们走。”
洞内无人回应。
“静凡?”
周窈跑到方才的藏身处,发现空无一人。
一阵风从山洞内吹过来,周窈蹲下身,竟发现一个小洞。
这个山洞竟然是连通的!
她手往里一摸,摸到一堆新和了泥的废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