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凡大师轻轻扬起眉梢。
慈悲殿外此时正等着一众才人,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歆羡至极。
“阿弥陀佛。”静凡大师匆匆而来,身后跟着小胳膊和看热闹的小腿子小肚子。
他朝诸位宫郎行礼,“诸位施主为何突然到访?”
“大师,我们一心向佛,想向大师学佛法。”
静凡大师温温一笑:“诸位进殿说罢。”
小胳膊疑惑得望向小腿子,小腿子贴耳朵跟她说夏宫君昨日来见陛下的事。
小胳膊心领神会,故意走慢些,与最尾的才人套话:“哎哟,萧才人,今日怎么大家都来了?陛下又不在,你们这么积极作甚?”
萧才人是宫里出了名的大嘴巴,他经常一碰到小胳膊就套近乎,说动说西,经常被人当枪使还不自觉。
他笑道:“昨儿夏宫君去见陛下,陛下发了三本经让夏宫君抄。大家听了也都想见陛下,抄经就抄经,陛下喜欢我们就抄。”
小胳膊无语了:“那你们自个儿抄便是,来找大师作甚?”
“夏宫君和我们说大师并非我们想象的那样,只是陛下的佛学老师,来后宫就是来给我们讲经的,陛下早前赏赐什么八吉祥,都是为了让我们知道陛下对佛法的看中。林贵君走了,这后宫除了夏宫君,还有谁更了解陛下?经过夏宫君这么一提点啊,我们就都来投其所好了,大师是得道高僧,不学白不学。”
小胳膊听了觉得挺怪异的。
夏宫君被罚抄了还如此好心?
她转念又想,在后宫八年,夏宫君从未加害一人,说话也都以表扬为主,攒了不少好人缘,对静凡大师也是例行公事罢了。
她只要保持一颗防人之心,盯紧这些宫郎才人,应该就不会出岔子。
静凡大师立在慈悲殿门口,将宫郎们一一请进。
寒风冷冽,众宫郎们早早就穿貂批袄,言笑晏晏。
反而是不知天气的周窈待在云华宫时不觉特别冷,如今乍一出门,冷得瑟瑟发抖。
她瞟了眼一身棉袄的薛婧,叹一口羡慕的气。
二人上了马车,一路往皇城的地牢行驶。
“薛婧,”周窈突然问,“孔群青人呢?”
薛婧一梗,背书似的把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一字一句搬上来:“林贵君逃脱时,孔公子深处险境依然没有背叛我们,帮了属下良多,也算将功折罪,陛下曾言给孔公子一个机会,属下就未将孔公子押送地牢。”
“嗯,你带回家了是吧。”
小心思被周窈一针见血,薛婧的脸陡然红起来,就像过敏。
她当即就要下跪:“微臣擅作主张,罪不可恕,求陛下赎罪。”
“哪里罪不可恕了,你又没欺君,我也确实说了将功赎罪。”周窈赶紧把她扶起来,“你突然一跪我都以为这马车要塌了。你收就收了,但要盯好,若人犯事,你一力承担。”
“是。”
孔群青挺好的,人生在世有很多身不由己。在孔家这种遍地老鼠屎的地方以庶出身份长大,地位连丫头都不如,只能从外人寻求解救之法。
若孔群青就此安分守己也行,他好歹也是戴罪立功:“死罪可免,但朕要罚他六年奴籍,在薛府做六年小厮。”
“遵命。”
不消两盏茶的功夫,马车到达地牢。
牢内潮湿,空气又闷又凉。周窈跟随薛婧长驱直入,越往里走,越有扑鼻而来的血腥气。
她所过之处,臣子们能认出她的,纷纷匍匐着抓住木杆求饶:“陛下,臣知罪了!”
“陛下,臣认罪,求陛下放了臣一家老小吧!”
周窈一一扫过去,个个衣衫褴褛,早已没有以往颐指气使的模样。
地牢越往后走越逼仄,具是关押重犯之地。
薛婧走在前面,命看守的士兵掏出钥匙。
幽幽的日光从小天窗撒下来,被灰尘筛成束线。牢内有一个被锁链捆绑吊起的人,她粗粗的呼吸带着血腥气,满面泥泞,头发散乱不堪。
场景很让人不适,还好没让大师来。
周窈支开所有无关人等,只留薛婧与另一位值得信任的薛家军。她拿起桌子上一叠口供,一张一张看。
“这些都是严刑逼供出来的?”
“按照陛下的吩咐,没上多少刑,”薛婧摇摇头,“以家人为人质逼出者众,少则是利诱,答应她们让她们活着离开临渊,不再回到皇城。”
薛婧骗起人来,还真有一套。
周窈点点头,一张一张翻看:“弄醒她。”
一盆冷水旋即浇上面前人的颅顶,冷得人一哆嗦。
她缓缓睁开眼睛,布满血丝的眸子瞪着周窈:“陛下,陛下!”
“说罢。”周窈撩袍坐下,边看证词边听。
“陛下,臣家中尚有老小……”
“保你家人平安。”周窈截断她的话,“朕耐心有限。”
她吞咽一声,喃喃道:“有陛下金口玉言,罪臣便放心了……罪臣跟随燕太傅多年,燕太傅一朝逃离,罪臣帮燕太傅善后……每每进贡与秋高汇合,为太君传信……”
“燕太傅和太君有勾结?”周窈装作不知,嗤笑一声,“你这指控大了,可有证据。”
“罪臣做事谨小慎微,往来书信都是亲自护送,太傅看完也都会处理干净……微臣只能把知道的都告诉陛下……太君和燕太傅十几年前便有勾结!太君与燕太傅生下文王,慌称是先皇子嗣!”
“你放肆!”薛婧当即拔剑架在她的脖子上,冰冷的剑刃划破她的颈脖,在寒冷的空气中深色的血流凝滞缓慢,“竟敢污蔑太君,污蔑皇嗣!”
“陛下是纯正的先皇血脉没错,但文王不是!当初燕太傅与太君极力怂恿大臣上书立文王为储,也是出于此等考量。”她一激动,整个牢房内的链条均被扯得咯咯作响,“陛下明察秋毫,一定发现端倪!”
周窈并没有很生气,毕竟太君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周迢也不是她的亲姐妹,她只是单纯疑惑:“但太君何必如此偏心?就算是朕继承皇位,太君也尽可如今日这般安享晚年。”
说及此,对方反而疑惑了:“陛下难道不知,太君与先皇并无情分,两族利益罢了,先皇酒后性情残暴,喜暴力……”
哦,周窈登时明白了。
感情太君早就想周嘉死了。
她咬咬牙,这时代又没有什么亲子鉴定,周嘉一死,只要谭太君一口否认,周窈没有任何证据。
不过这样一来,倒是解释了很多事情:“还有没有别的。”
女子抿抿唇:“陛下这半年来一直在查的黑市是燕太傅派人与断魂经营的,太傅给断魂提供无解的奇门毒药,这是一场交易,燕太傅靠断魂杀了不少政敌。”
女子眸子迟缓得垂下来:“大隐隐于市,黑市的真正据点,就在燕太傅府下。每年商贩进入临渊,以贩卖奴隶的名义将挑选好的男子送到燕太傅府上,再由燕太傅赠给陛下。他们只有一个任务,勾引陛下,纠缠陛下,麻痹陛下。后宫每年因宫斗送出去的尸体,都会直接火化处理,根本不可能有人来领尸,因为这些人,都是无家可归之人,都是黑市买卖筛选出来的美色。”
周窈背后掀起一股恶寒。
原来她才是整个黑市背后的“买主”,燕太傅先把人召集起来,精挑细选出绝色,源源不绝得送进宫里麻痹原主。
所以,原主身体不好,根本不仅仅是因为林贵君点了凤窝香。所有的男人,身上都有可能□□。
每一次翻牌子,每一次召见,都是蓄谋已久,都是一场任务。
只要人够多,原主就不可能翻不到燕太傅的人。
她上瘾,在温香玉软的迷雾里昏昏沉沉,根本找不到出口。
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十二个时辰,原主到底有没有清醒过?
原来,后宫三千佳丽只是一个幸运转盘,盘上极大概率都是再来一次,周而复始永不休,林贵君只是其中的一环。
“就算有人得了陛下盛宠,但陛下神志不清,也没法撑腰,况且,后宫有燕太傅的人,只要有人不听话,就会被杀。这本来是侵蚀神智的绝佳方法,不易察觉,需要长年累月的积累,届时陛下不过是提线木偶罢了。”
“只是燕太傅没想到,朕突然清醒了,他意识到一切都要从零开始,多年心血突然莫名毁于一旦,便急了,匆匆派人刺杀朕。”
她一个提线木偶,整个朝纲一半都被燕太傅把持,周迢在外逍遥快活,等想做皇帝就过来坐。
周窈紧咬牙关,心头只有三个字:好家伙。
她们这是飘了,才玩脱了。
“太傅府定有机关吧,暗门在何处?”
“在太傅的卧房。”
“还有没有别的了?”
那人摇摇头:“陛下!陛下金口玉言……”
周窈当即抢过薛婧的长剑,挥刃斩杀。
咕咚,身首异处只在一瞬间。
“送她的家人去边关,我们去太傅府。”
周窈与薛婧等人赶到时,才知道为何太傅府封了这么久也没人发现这道暗门。
整个卧房的地板用条状木板拼接而成,放眼望去皆是横纹,而这道暗门,在太傅床下往门口数第十六个,把太傅的床、床头柜等家具整个挪开,方能连地板一整个掀开。
而燕太傅。
竟每日睡在这样的床上,听床下人夜夜呼救,心安理得。
这是怎样非人的心理素质啊。
怕地道内有机关,薛婧拦住周窈:“陛下,微臣先去探个路。”
燕太傅走了已有多日,临走前一定没想过要处理这里头关着的人。
须臾,薛婧从地道内走出来,无奈摇头:“陛下还是莫要下去了。”
周窈冷面转身:“封锁整个燕府,把燕家人统统吊起来审问!”
她顿了顿:“朕亲审。”
燕府的人不可能都是无辜。
周窈在燕府一待就是一下午。
所有人都招了。
周窈一个不饶,统统就地处决。
燕府四围被薛家军拦住引来不少看客,几个朝堂大臣经过探头看,都吓得哆哆嗦嗦,又怕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直到晚霞晕染开来,周窈一身凤袍从燕府昂首而出。
金色的阳光铺撒在她略显疲惫的面庞上。
百姓们纷纷噤声,须臾,人海如浪,一波一波跪拜。
人们偷偷抬眼看她,看得眼都直了。
陛下常年居住云华宫,连朝都不上,何况出宫,百姓们哪里见过陛下如今的样子。
她玄黑的凤袍在阳光下闪烁金色的光辉,仿若神祇天降。
“封燕府,所有财产充公,燕家所有旁系统统抓起来严加审问,但也不要错判。”
“是。”
“朕乏了,回宫。”
周窈觉得好累。
等宫里一切都安定下来,说不定真要考虑考虑御驾亲征换换心情。
她掀开车帘,沿途百姓纷纷望着她。
她们向着她,也向着夕阳,金色的光辉裹挟着盛然目光跟随她。
肩上的担子陡然又重几分。
周窈放下车帘,天光渐渐变成线。
马车回到皇城时,天已经黑了。
天渐阴,漆黑的树影在东风中沙沙作响。
周窈先回到云华宫,褪下一身沉重的朝服,嗅到身上有一股燕府的熏气。
她总不能这样去见大师吧,太臭了。
“小腿子,朕要先洗漱一番。”
云华宫的澡堂很大,由乌金砖砌成的地面有独特的磨砂感。
周窈褪下里着衣,迈入二十个平方大的池子,闷头游了两圈。
把全身洗净,拿一根丝绦把湿漉漉的长发盘在脑袋顶,周窈靠着池边发呆。
回到临渊才几日,她像过了几个月,还是慈悲寺的日子舒坦啊。
“小腿子,帮朕捏捏肩。”
小腿子虽不如小胳膊懂人心思,但做事麻利。
肩膀上传来得当的手劲,周窈方堪堪放松些。
她扑水抹一把脸,把额头上的碎发都抓到脑袋上,闭目养神。
氤氲温热的潮气充斥着五官,浑身的毛孔都被打开,但凡有一丝凉风,都能感受分明。
肩膀上的手按摩毕,轻轻捞起她散落的碎发,帮她重新挽好。
她一下午都在外面,不知大师在做什么?
周窈问:“静凡大师下午在做什么?”
身后人缓缓贴近,在她耳边道:“贫僧念了一下午经,施主想贫僧了么?”
等等!
周窈从水里一个弹射游到另一边,下意识环住胸口:“大师怎么在这!”
“施主出宫后,贫僧便在慈悲殿念经,但贫僧念的是心经,心不定念得不成章法,便知是想施主了,就来看看施主回宫没。”
她慌乱地扒拉水,水上的雾气只能隐约遮住一些:“我,我马上就洗好过去。”
“施主操劳了。”他朝她伸手,“施主过来。”
大师要干嘛?
周窈迟疑了一阵,边扒拉水边狐疑地游过去,扒着浴池眼巴巴看他。
她握上他的手。
池内氤氲热气湿了静凡大师的面庞,他倏然拉起她,倾下身子,宽大的里着衣贴着她周身的水渍也不嫌弃,紧紧把她拥在怀里,让她湿漉漉的脸贴着他的胸膛。
大师身上香香的,软软的,每一次起伏都伴随着强烈的心跳声。
周窈环住他的腰,任凭他抚摸她的头,脸在她颈窝轻蹭:“施主为何低落。”
周窈一梗,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大师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