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能回到安国公府,成为时家的女儿,就可以光明正大站在他身边、甚至代替我嫁给他为正妻。”时缨顺势将锦帕放进她手中,“到时候别说其他人,就连你的‘公子’都不敢再轻视你。”
弯弯攥紧帕子,嗓音涩然道:“贵人……阿姐,公子他究竟是谁?我既是安什么……府的女儿,缘何会流落在外?你要我代替你嫁给他,又是因为什么?”
她心跳激烈,无数疑问纷至杳来,整个人仿佛陷入了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
“他是当朝卫王,未来的太子殿下,而你的身世,我需要回府之后向阿爹和阿娘求证。至于我,他对我无意,何况……”时缨顿了顿,面不改色地扯谎,“我已经有心上人,也不想嫁他。”
弯弯信以为真,心中震惊无以复加,没再多言。
时绮对时缨佩服得五体投地,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练就这番本事。
她想到方才,岐王说要求娶姐姐,莫非……
“皎皎,你和她换换衣服。”时缨的声音传来,时绮回过神,见她不着痕迹地对自己使了个眼色,又镇定自若道,“弯弯,我尚未弄清当年的前因后果,无法直接带你回府,但你放心,我会寻一处合适的地方安置你,绝不让你再受半分委屈,皎皎这身衣裙是新裁,你试试瞧喜不喜欢。”
弯弯没有拒绝,看着时绮色泽鲜艳、纹样繁复的裙摆,心中涌上难以言说的羡慕。
公子喜欢她打扮素净,可让她自己选择,她又何尝不想盛装华服、珠光宝翠?
“别在这里。”时缨轻咳一声,若无其事道,“此处光线不好,我们换一间厢房。”
她为两人戴好帷帽,出门去往隔壁。
院子里,弯弯的婢女正紧张地左顾右盼。
时缨怕她认出自己的声音,打手势令青榆和丹桂进屋帮忙,转身返回室内。
慕濯和荣昌王世子已从暗处走出,时缨透过窗缝留意着那婢女的动静,压低声音道:“殿下,世子,臣女有个计划,恳请您二位施以援手。”
荣昌王世子瞄了慕濯一眼,笑道:“时娘子但说无妨。”
时间有限,时缨也不再客气:“我有一块卫王给的令牌,除我之外仅他自己持有,足以证明他的身份,过会儿我将舍妹和弯弯姑娘偷梁换柱,让舍妹携此令牌进入通济坊的宅院,把它藏于其中,再寻借口出来。之后,我们放火烧了那间宅子,引来武侯,待他们在废墟中发现卫王的牌子,因事关重大,必须层层上交,由京兆府处理,不出意外,此物最终会落入京兆尹手中。”
“京兆尹为人刚正不阿,且恰巧与孟家有些过节,定不会帮卫王遮掩,届时,流言蜚语将在京中大行其道,揣测卫王为何会在通济坊有一座私宅。弯弯姑娘在那里待了一年,左邻右舍必定对她的身份有所猜想,两相叠加,越扑朔迷离的传闻越容易引人遐思,结果不言自明。”
“随后,我……”她略一停顿,“我见机行事,如果卫王不识相,我不介意为他多添一把柴。”
她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如果父母兄长选择与卫王共进退,她也不会再顾及安国公府的脸面。
至于弯弯,她帮她认祖归宗,给她梦寐以求的生活,已问心无愧。
“好好好,此计甚妙。”荣昌王世子忍不住想要拍手称快,“时娘子果然本事过人,卫王辜负你简直是瞎了眼。但若非如此,我们岐王殿下怎能……”
“闲话少说。”慕濯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调侃,“点燃那座宅子、确保令牌被找到并呈给京兆尹、还有后续放出谣言都须得万无一失,时娘子已出谋划策,这些自然该轮到你我出手。”
荣昌王世子点点头:“我这就去准备,对了,时娘子,那外宅妇莫非真是你的……先前岐王殿下也有所猜测,因此我们顺藤摸瓜到平康坊搜寻,排查从江南道尤其是杭州来的掮客及假母,已经找到当年经手她的人,得知她有礼佛的习惯,且是去年今日被卫王赎走,便想着来碰碰运气。”
他没有明说,时缨却一清二楚。
岐王看到卫王对时绮失神,推测他那外室形似时绮,于是本着赌一把的念头,以祖籍为切入点,去平康坊调查她的身世,或许还怀疑过弯弯和时绮存在血缘关系、是时家或者林家的远亲。
却不料真相复杂,远远超出了想象。
时缨轻叹:“舍妹出生的时候臣女年纪尚小,具体没什么印象了,只隐约有所耳闻,舍妹是家母在一座佛寺中诞下。更多细节还需要回府求证,但弯弯姑娘八成就是舍妹的孪生子。”
荣昌王世子啧啧称奇,但又不好对旁人的家事妄加评论,便先行离开,令手下准备车马。
室内归于安静,时缨看向身畔:“还好臣女早来一步,否则岐王殿下足智多谋,不给臣女表现的机会,就要将卫王和安国公府的秘密翻个底朝天了。”
“时娘子何必自谦,”慕濯礼尚往来,“若没有你,我们只能绑了那外宅妇,从她嘴里撬出些有用的消息。打草惊蛇不提,也无法如你所说一箭双雕,反将卫王一军。”
时缨微微一笑:“那么臣女算是过关了?”
慕濯却答非所问:“你想借用我的力量,直言便是,本就无需拿任何筹码交换。”
时缨怔住,思索他话中之意,就听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只想知道你那句话的真假。”
“哪句?”
“你已有心上人。”
第32章 “你不恨我吗?”……
时缨哑然失笑, 万没想到他竟会好奇这个问题。
她显然是在撒谎,为了彻底打消弯弯的疑虑,以免对方看出她要算计卫王。
刚满十五岁的小姑娘, 因生活环境限制,没有多少玲珑心眼,三言两语骗过她易如反掌。
而且弯弯虽然更喜爱荣华富贵, 但对卫王也并非全无感情,自己以心中另有他人作为借口,更容易引起她的共鸣。
她在京城交际场中游走十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早就炉火纯青。
慕濯还在等待她的回答, 夕阳西沉,光线渐暗,他的身形隐没在阴影中,半明半昧, 一双眼眸却有着清透的光亮, 目光盈满认真。
不知是否错觉, 她竟从他的神色间觉出几分类似紧张的情绪。
莫名地,时缨心念微动, 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反问道:“是真又如何?殿下会放弃迎娶臣女, 成全我和我的意中人吗?”
他却避而不答:“你若有意中人,当日在凝霜殿就不会疑惑何为‘喜欢’了。”
时缨:“……”
那你还问?
她收敛目光, 坦然道:“殿下慷慨相助, 臣女感恩在心,可唯独感情,我想不明白,更不确定自己可以还给你同样的东西。到时候, 卫王的秘密公之于众,他多年来的君子形象土崩瓦解,但我又岂能独善其身,人们定会说我忘恩负义、睚眦必报,你又何必对我这种……”
“我不介意旁人如何置评,也不需要你还给我什么。”慕濯在她出言自我诋毁之前开口,话音平静,却斩钉截铁,“但你若想要权力和荣华富贵,我可以为你取来。”
时缨一怔,就听他原话复述道:“男人的海誓山盟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算不得真,唯有权力和荣华富贵才能切实握在手里。”
她忍俊不禁,无奈地笑了笑:“这是家母所言,我姑且一用。对弯弯姑娘来说,与其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于卫王垂怜,远不如做回安国公府千金,她是个聪明人,知道孰轻孰重。”
“至于我,若是喜爱权力和荣华富贵,又怎会宁肯得罪卫王、与家族决裂,也要退掉这桩亲事?”时缨深吸口气,缓缓叹出,重新对上他的眼眸,郑重其事道,“既然殿下执意迎娶我,我愿与你做一个交易,算作我对你的回报。”
“我会尽己之力,帮你把那个位子从卫王手里夺来。”
天光消散,余晖渐隐。
她的话音不高,却字字句句甚为清晰。
慕濯的视线自始至终追随着她,此时此刻,她立在窗边,神情从容不迫,眼底光华浅淡,分明有着势在必得的决心。
他迟疑了一下,问道:“你不恨我吗?”
“我为何要恨你?”时缨摇摇头,“若非你为我揭穿卫王的真实面目,待我一无所知地嫁给他,才是回天乏术,再也无可转圜。”
她想到那个梦:“如果你说的是赐婚的事,一个月前你这么做,我或许还会恨你,但现在,我言出必行,将随你去往灵州,担负起应尽的职责,直到你大业既成的那天。”
梦里“她”对他的恨,归根结底源自于他突如其来打破了她平静的生活,且她先入为主,从一开始就没有对他存半分好印象。
而现实却是她认清父母和卫王,主动向他寻求合作,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她的言外之意已昭然若揭,两人各取所需,这场婚姻只是幌子。
如今她四面楚歌、身心疲惫,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接受他无缘无故的感情。
他究竟喜欢她什么?
突然,“阿鸢”二字闪电般划过脑海,她望着他,不由得生出些许困惑。
梦境真假参半,她无法贸然询问,何况她能够确定,自己儿时从未见过他。
她七岁来到京城,一直在安国公府足不出户,八岁初次进宫,他已远赴北疆。
再往前,他更无可能现身杭州,彼时今上尚未夺位,朝政由老摄政王把持,他作为老摄政王最喜爱的孙辈,被祖父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又怎会孑然一人离京南下?
这时,叩门声传来,打断她的思绪。
时缨莞尔:“殿下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许了。”
说罢,径直过去开门。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灵动,随着转身的动作,仿佛在周遭的幽暗中划出一道亮弧。
慕濯微不可查地松出口气,看着她身上的海棠红襦裙,又下意识地挪开视线。
……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克服这个毛病了。
至于她说的事成即走。
他才没有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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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两人换过衣服,时缨将安国公府的信物交给弯弯,答应今晚问清真相,翌日就去见她。
弯弯给她和时绮行了个大礼,戴着帷帽出去,由荣昌王世子的手下接走。
时缨简明扼要地对满脸惊诧的青榆和丹桂解释了一番,又把自己的计划告知时绮,叮嘱道:“言多必失,你只需要寻个机会将令牌藏好,然后……”
她轻轻取下时绮发间的一根玉簪:“……借口此物不慎遗失,要求回慈恩寺寻找即可。别怕,我会在外面接应你,岐王殿下和世子阁下也在附近安插了人手,确保你的安全。万不得已,你就自揭身份,卫王的人知你是安国公府千金,定不敢动你一根头发。”
时绮点点头,嫌弃地瞥了眼熟悉的弯月莲花簪:“刚好我也不想戴它。”
一件物品送过时缨又拿来给弯弯,她都不知卫王是埋汰姐姐还是磕碜那位新认的妹妹。
她落下帷帽的罩纱,深呼吸,推门而出。
时缨屏息凝神,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时绮缓声细语对那婢女解释了几句,两人一同离开。
她连忙走出厢房,跟随慕濯和荣昌王世子前往一处偏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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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飞驰,直奔通济坊而去。
荣昌王世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折扇,故作自然地眺望窗外,尽可能假装自己是空气。
方才他说倘若时三娘不介意,索性只用一辆车,结果对方立刻答应下来,好像生怕晚半句话的时间就会跟丢时四娘一样。
跟丢倒是不至于,他已经派人在前头盯梢,通济坊的宅子周围也一直都有暗探,但重点是,打从上了马车,他无端觉得自己十分多余。
就好比现在——
时三娘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向前方,忽然,载着时四娘的马车消失在转角,她的身形明显一僵。
岐王宽慰道:“我们换另一条路走,以免跟得太紧被对方觉察。放心,子湛有万全之策。”
荣昌王世子名潇,字子湛,平日里岐王都是如此称呼他。
然而子湛本人自觉百密一疏,就不该跟他们共乘一车。
时三娘叹息:“我并非质疑你和世子的部署,只是担心舍妹,突然有些后悔让她去冒险了。”
岐王道:“你要相信令妹的能力,毕竟你也无法看护她一辈子,待你离京,她总要独自应对时……令尊和令堂,设法在贵府生存。”
不是,他刚刚只走开一小会儿,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时三娘又道:“如若可以,我想带舍妹同去灵州。”
岐王没有拒绝:“也好,有个人与你作伴,到了那边也不至于寂寞。”
……都已经商量好去灵州了?
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今日多谢殿下与世子阁下,过些天荣昌王大寿,我定携厚礼登门拜访。”
“不必客气,往后子湛该称你一声堂嫂,既是自己人,有需要帮忙之处皆可直言。”
圣旨还没下,婚礼更是没边,他就先多了个嫂子。
看得出来,他这堂兄确实非常迫不及待。
“殿下……”
“反正是迟早的事,让他提前认个亲也无妨。”
充当了一路隐形人的慕潇识相地开口:“堂嫂,今后小弟但凭吩咐。”
“不敢。”时三娘轻声,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没有再跟新任未婚夫交谈。
晋昌坊和通济坊相去不远,少顷,马车缓缓停靠,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那座宅子的大门,但却由于围墙及树荫遮挡无法被对方发现。
时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门,看着时绮被人扶下车,款款走进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