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缨的面颊近在咫尺,月色透过窗棂,洒落银辉,仿佛为她细腻如瓷的肌肤镀上一层莹润的釉。
她将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只露了脑袋在外,下半张脸几乎都隐没在衾被中,睡颜恬静而安稳。
慕濯有些好笑,内心紧张随之缓解,怕她闷着,便小心翼翼地替她把被子拉开了一点。
突然,他觉出不对,她的呼吸频率略显急促,根本不像是睡着的样子。按说以他的内力早该觉察,但方才不知为何,他竟完全忽略过去。
指尖触碰到衾被的瞬间,她气息一凝,随即轻轻地拂过他的手,如同草叶微微颤动,抖落晶莹的露珠。
他略作迟疑,试探地越过被子,勾住她放在身侧的手。她的手指动了动,终究没有抽出。
时缨蒙混过关失败,耳尖绯色弥漫,干脆继续闭眼装死。
然而掌心的温热源源不断,让她整颗心归于安定,不多时便坠入睡梦。
外间,林氏魂不守舍地望着内室,灯火寂灭,屏风横亘在门前,隔绝了她的视线。
岐王竟然与时缨同榻而眠,那他们是不是已经……
她心灰意冷,正欲放弃游说,打道回府,却又有些举棋不定。
此举八成是岐王逼迫,时缨一介弱女子不得不从。这时候,自己对她加以关怀,无异于雪中送炭,兴许她会因此心软,改变之前冷硬的态度。
来都来了,还是再等等吧,免得功亏一篑。
林氏胡思乱想着,许久,昏昏沉沉地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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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大早,时缨醒来的时候,慕濯已经穿戴整齐。
她回想昨夜情形,只觉手心里还存留着他的体温,连忙低头避开他含笑的目光:“她走了吗?”
“还没有。”慕濯知她指的是安国公夫人,“你若嫌她杵在那碍眼,我去打发她离开。”
“让我去吧。”时缨道,林氏素来养尊处优,甘愿受这么大的委屈,应是孤注一掷,无论如何也要见到她。
唯有她亲自出面,才能彻底令对方死心。
她收拾停当,不紧不慢地用过早膳,接到启程通知,适才悠悠闲闲地动身。
慕濯听她所言,先行离去,她生怕他按捺不住,派人将安国公夫人丢出驿站。
林氏趴在桌案上将就了一宿,浑身酸痛,发丝和衣衫凌乱,是前所未有的狼狈。
看到时缨,她慌忙站起来,双腿一麻,险些摔倒在地。
“阿鸾。”她壮着胆子用以前的称呼,察言观色,试图从时缨的表情中捕捉到哪怕一丝动容,“你受苦了,阿娘知道你并非心甘情愿遭受岐王轻薄,也知道你对老爷和你……大郎有怨,但你为何要跟自己过不去?此行山高路远,你……”
“安国公夫人多心了,我怎会为了两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为难自己?”时缨冷淡道,“我之所以选择离开长安,是因为我不想跟你们共处一城。别说宫里宫外皆有可能遇上,只要一想到会与你们呼吸同样的空气,都令人作呕。再者,贵府我高攀不起,您也不必跟我装腔作势,我知您因何而来,我方才说的‘你们’当中也包括卫王,比起贵府,他不但令人作呕,还肮脏至极。”
从始至终,她面朝门外,没有看林氏一眼,说罢,她毫不客气地携青榆和丹桂离开。
林氏被她夹枪带棒的言辞惊得哑口无言,她百思不得其解,时缨究竟在计较什么。
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向来不都是天经地义吗?时文柏要杀她,她怀恨在心还情有可原,但她对卫王的指责却荒诞不经,但凡有身份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
时文柏也曾对她海誓山盟,可他飞黄腾达之后,还不是立刻马不停蹄地纳了一房又一房的姨娘。
她思及旧事,顿觉胸闷气短,加之昨夜没有休息好,眼前一黑,便身不由己昏厥在地。
时缨听到背后声响,没有回头,只淡声对门口的护卫道:“告诉安国公府的人,让他们来抬。”
慕濯站在马车边等候,见她迅速搞定,放心地扶她登上车。
没多久,车驾前行,大队人马继续北上。
他这才问道:“安国公夫人说了什么,她没有为难你吧?”
时缨摇头:“她只来得同情我遭受你轻薄,就听我将安国公府和卫王贬损一通,被气晕过去。”
“我……轻薄你?”慕濯啼笑皆非,“她若知道是你让我留下……”
“是我轻薄了殿下,”时缨飞快地打断,“我追悔莫及,今晚便请殿下与我分房睡吧。”
慕濯看着她白里透红的脸蛋,轻声笑道:“那不成,这座驿站离长安不远,条件尚可,但再往北,陈设会愈发简陋,王妃娘娘当真要铺张浪费,由你我霸占两间屋子吗?”
时缨:“……”
怎么还赖上她了?
“而且,”他靠近些,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你既轻薄了我,难道不该对我负责?”
时缨:“……”
这算哪门子“轻薄”?她终于明白了何为“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但她却没有再与他争辩。
车架粼粼,踏上蜿蜒山路,满目苍翠,凉风沁人心脾,似是要将浑浊的空气驱散殆尽。
她在摇摇晃晃中觉出些许困倦,不知不觉地睡去。
慕濯见她险些一头撞到车壁,抬手一垫,顺势把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肩膀。
她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嘴角微翘,兴许在做什么好梦。
他也不觉笑了笑,为她盖好薄毯,调整姿势,尽量让她睡得舒服。
从前,他的人生中除了守边征战便是翻案复仇,如今却生出从未有过的期待。
来日方长,他头一次体会到这四个字沉甸甸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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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氏灰头土脸地回到安国公府,已经是傍晚。
时文柏面如沉水,忍不住对她大发雷霆:“你怎么如此糊涂?不肖女既已滚出家门,便该自生自灭,她的死活与你我无关!那种忘恩负义之徒,你莫非还奢望她会幡然醒悟、弃暗投明吗?你贵为安国公夫人,一举一动有多少人盯着,稍不留神就要落下话柄,这个节骨眼上,你非但不谨言慎行,还瞒着我偷跑出去,你可真是长本事了!你知不知道外面都在传些什么?”
林氏低声抽泣着,闻言,大惑不解地看向他。
“岐王妃在驿站突发急病,疑似中/毒,有传闻是她喝了淑妃娘娘的桂花酒,也有说是安国公夫人暗自前去,亲手对她下了药。”时文柏说到此处,连喘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下来,恨恨道,“我料想是淑妃或者卫王趁机报复,又不好对外明说,你这么一闹,刚好给他们递上台阶!”
林氏傻了眼,难怪她在外间闻到一阵药味,难怪时缨对卫王恨之入骨,原来竟是如此!
“近些天你不必出门了,在府中给我好好反省,等风声过去再说。”时文柏丢下这句,令下人对她严加看管,头也不回地离开。
“老爷,我……”林氏急声解释,他却充耳不闻,转眼就走出了她的视线。
林氏身形一晃,欲哭无泪地瘫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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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韶殿。
淑妃若有所思地喃喃道:“中/毒?本宫再问你一次,你确定她喝了那酒?”
“奴婢确定。”宫人言之凿凿,“她在马车上买醉,一到驿站就开始发作,满地都是血,不少人都看到了,宣华公主担心她,进去瞧了瞧,回来的时候吓得浑身打颤。”
又道:“奴婢听从您的指示,寻了个借口进到她那屋,血腥气刺鼻,除非她现场杀人取血,否则绝无可能弄虚作假。”
淑妃放下心来:“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
宫人告退后,她将刚才听到的信息逐个回忆了一遍,觉得应当十拿九稳,无甚纰漏。
她倒不怕时缨告诉宣华公主是自己下的手,宣华一个和亲公主,这辈子恐怕都无法再回京,而且就凭她温婉懦弱的性子,只会噤若寒蝉,自觉守口如瓶。
否则得罪了自己这个六宫之主,她母亲德妃余生都别想好过。
所谓“中/毒”的传言,八成是时缨向安国公夫人告状,安国公府气不过她的暗算,又不敢公然跟她作对,才想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损招,将她和他们一并置于风口浪尖。
毕竟在外人看来,虎毒不食子,安国公夫人绝不可能谋害时缨,而她想替卫王报仇,有十足的理由对时缨动手。
“绝嗣药”这种后宅手段上不得台面,他们欲盖弥彰,便用“毒/药”代替。
淑妃想通前因后果,嘴角扬起一丝冷笑。
她让卫王纳时绾为妾,算是给了时文柏那老东西一次机会,没想到他得陇望蜀,还不明白何为知足。既然如此,就别怪她不留情面了。
至于时缨和岐王,等他们到得灵州,再着手收拾也不迟。
皇帝自作聪明,在灵州安插了诸多眼线,殊不知其中有不少已经归附孟家。她只消耐心些,便能借刀杀人,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还以为是皇帝下手。
她有的是时间陪他们慢慢玩。
第64章 增添了些许不言而喻的亲……
岐王妃在驿站中/毒的消息传开, 一时间众说纷纭。
有人认为是岐王妃毁了卫王的名声,故而淑妃伺机报仇,安国公夫人爱女心切, 不能光明正大地出席饯行宴,便独自前往驿站为女儿送行,结果正好撞见女儿毒发。她气得大闹了一场, 随后有意无意地将事情泄露出去,让淑妃成为众矢之的。
但也有人觉得,淑妃堂而皇之地送一坛毒酒给岐王妃,此举并不高明, 如果她当真殒命,以岐王的脾性,绝不会善罢甘休。而安国公夫妇既已不认这个女儿,又何必惺惺作态?荣昌王寿宴那天, 他们同样颜面尽失, 有充分的理由记恨反戈一击的岐王妃和背信弃义的淑妃母子。或许安国公夫人才是幕后黑手, 为了洗清自己故意嫁祸淑妃,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
更有甚者猜测到卫王头上, 因他与岐王妃反目,新仇旧恨叠加, 难保不会起杀心,淑妃和安国公夫人纯属运气不佳, 碰巧赶在一处, 无辜替他背了黑锅。
至于他是派人在饯行宴动手,还是在队伍中安插眼线、偷偷下/毒,便不得而知了。
人们聊得津津有味,处于话题中心的却苦不堪言。
林氏禁足在家, 被时文柏骂得狗血淋头;淑妃面对皇帝的疑问,用一句“妾若想杀阿鸾,她还活的成吗”应付过去,让皇帝坚信是安国公府弄巧成拙,林氏原本奉时文柏之命去灭口,却妇人之仁没有下够剂量,导致时缨死里逃生,然而宫外的流言蜚语却甚嚣尘上,直说淑妃心思歹毒。
卫王更是哑巴吃黄连,想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发展到这一步。
按照母亲的计划,时缨就算后知后觉地发现桂花酒里的端倪,也只能忍气吞声,她总不能半途折回来告御状,何况那酒还是慕潇和时四娘亲手给她的,她又怎敢保证他们没有暗做手脚?
思及荣昌王世子夫妇,他的心情稍许缓和,看来两人是诚心实意投靠,没有将酒开封查验。
也是,时四娘从小被时缨遮掩光芒,与这个姐姐的关系能好到哪去?现在时缨落难凤凰不如鸡,易地而处,他若是时四娘,肯定巴不得时缨永远无法翻身,又怎会当滥好人,给她通风报信?
一想到时缨已经喝下绝嗣药,他终于出了口恶气,她费尽心机想让他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可惜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皇帝执意要保他,还暗示他等到解决完孟家的事,就正式册立他为太子,为他举办婚礼。
是以他不得不顶着风言风语来上朝,尽可能地挽回自己在众臣心目中的形象。
只要做到勤政爱民,他仍是储君的不二人选,豢养外室算什么?别说皇帝都是三宫六院,就满朝文武官员,家里没有三妻四妾的实属凤毛麟角。
分清是非轻重,卫王在朝政上更加卖力,皇帝有心帮他造势,顺水推舟给他安排了不少任务。
六月初三,卫王到京兆府办事。
他打着如意算盘,以秘密调查孟大郎的罪名为由,借机拉拢与孟家不和的京兆尹,若能与他搭上关系,也好问清自己当时是将什么物品落在了通济坊,导致弯弯的存在暴露。
反正孟家正闭门躲避风头,不会知道他“出卖”他们,再说了,孟家的荣辱皆系于他,牺牲一个孟大郎,换得他全身而退,对他们何尝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他进门落座,刚与京兆尹客套两句,突然有小吏来报,外头有百姓击鼓鸣冤,请求贵人做主。
那两人是一对母子,自称杭州人,原本靠种地为生,看儿子在读书上有些天分,便节衣缩食送他进学堂,希望他将来能够金榜题名。
孰料两年前,儿子进城赶考的时候被骗到赌场,被迫欠下巨额钱款,紧接着,那些歹人便上门讨债,不由分说将他们的家底洗劫一空,还打死父亲、重伤母亲、拖走了他们年幼的女儿。
当地官官相护,平民百姓诉求无门,母子二人只得沿路乞讨,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伸冤。
京兆尹最近忙着核查孟大郎在京中的私产,对他的斑斑劣迹了如指掌,闻言不由联想到一处,立即下令将人带来。
卫王却有些犯嘀咕,觉着事情未免过于凑巧。五月十二孟大郎东窗事发,距今刚刚二十天,皇帝将他论罪之后,派去各地搜集证据的官员还在路上,这两人恰在此时出现,若说他们没有受人指使,身无分文走到长安简直是奇迹,可若说他们背后另有其人,那么这事就复杂了。
从杭州到京城,就算快马加鞭昼夜不停地赶路,大概也要一个月,也就是说他们早在五月十二之前已经动身,只等着充当证人,坐实孟家的罪名。
不成,回头必须要对他们严加拷问,将藏在暗处的主谋拖出来。
出神之际,方才的小吏去而复返,随行的却有三人。一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母子,母亲似乎是腿脚不便,走路一瘸一拐,儿子身形单薄,乍看好像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还有……
卫王蓦然愣住,没想到竟会是时绾。
她穿得光鲜亮丽,与两人如同云泥之差,却不顾他们身上脏污,帮忙搀扶着行走困难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