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文柏顾及脸面,草草将此事揭过,待时绾出阁后,以病逝为由,匆忙将时二郎下葬。
时缨说罢最后一字,叹了口气:“世人皆瞧不起后宅女子,鄙夷她们鼠目寸光,终日着眼于尺寸之地,毕生都在勾心斗角,手段残忍狠毒令人不齿,但时维一个男人身处此间,不也是如此吗?他做官的时候碌碌无为,而今赋闲在家,‘争宠’的本事倒是日进千里,可能他先前仗着安国公长子的身份,觉得自己尸位素餐也能飞黄腾达,现在一无所有,只好使出浑身解数放手一搏。”
“就是可怜了无辜的二郎。”她心情复杂,“那孩子虽然骄纵,本性却不坏,以往当着我和皎皎的面,从未有过逾礼之举。明日去龙兴寺,我也为他上炷香吧,但愿他来生能托个好人家。”
慕濯迟疑了一下,轻声道:“阿鸢,你可曾想过,令妹……时三娘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她撞见时维和时二郎争吵,明面上充当和事佬,转头却透露给时文柏,她将前因后果告知时四娘,把时维所言记得一字不落,但为何只字不提自己说过什么话?”
“我知道,若非她在背后推波助澜,时维也不可能突然铤而走险。”时缨折起信纸,“但如果追本溯源,其实我也有参与,当时她坚持要回到安国公府,甚至不惜嫁给卫王,只为图谋更高的权位,我劝阻不过,便将他们的性情、弱点事无巨细地告诉她,以助她一臂之力。”
“我对她说,玩弄心术是一种本事,但绝不能草菅人命,让自己踏上不归路。她定没想到时维会恶毒至此,最初只是打算引得时家父子争斗、兄弟阋墙,陷入鸡飞狗跳。她恨透了安国公府,巴不得他们自相残杀、永无宁日。”说到此处,她顿了顿,“我也一样,所以我默许她去搅浑水。”
她直起身,对上他的眼眸:“殿下是在怪她……又或者说,是在怪我吗?”
“怎会?”慕濯望着她,“我和时二郎非亲非故,并没有闲工夫为他打抱不平。况且冤有头债有主,将他的死归咎于你们姊妹,还不如说是时文柏夫妇教子无方,或者压根不该生下时维。”
时缨闻言,略微绷紧的心弦悄然松懈。
她也不知那瞬间自己在害怕什么,她不介意旁人如何看待自己,否则也不会在荣昌王的寿宴上当众与卫王和安国公府撕破脸,但打心底里,她却想要知道他是如何作想。
当他发现她的另一面,与曾经贤良淑德的表象背道而驰,离经叛道已不足以形容,甚至有些睚眦必报和心机深沉,他还会像从前那样喜欢她,对她说什么“白头偕老、不离不弃”吗?
她直言提醒道:“殿下,我不是什么好人。”
慕濯笑了笑:“巧了,我也不是。”
他握住她的手,微微一叹:“阿鸢,我曾以为你心悦卫王,因他深藏不露,至少在你面前,他是个风度翩翩、温润如玉的佳公子,而你喜欢的正是这样的人。我也想过假扮君子端方,让你对我多些好感,所以四月初八时,我撞翻你的灯之后,对你说……”
话音停顿了一瞬,时缨没忍住笑出声来。她想起他那番“姑娘”、“在下”的言辞,当时总觉得别扭,与他的气场格格不入,原来都是刻意为之。
她不客气道:“殿下,在你决定撞翻我的灯时,就已经和‘君子’所为不沾边了。”
慕濯:“……”
这样的君子不当也罢。
他见她心领神会,也不再自揭短处,轻咳一声遮掩过去:“好在我没有继续装模作样,而是依照最初的计划,要求陛下降旨赐婚。亏得我不是个好人,否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嫁给卫王。这世上本就没有纯粹的好坏,比起时文柏、时维、孟家祖孙、淑妃母子、还有陛下这些恶贯满盈之人,你我的作为算得了什么?时三娘仅仅对安国公和时维说了几句话,又算得了什么?”
说着,他眼底流露出些许嘲讽:“我母亲出身将门,性情却……说好听是温柔,难听便是懦弱,从小到大,她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却在苏家最需要她的时候悬梁自尽,父母尊长、兄弟姊妹和亲生骨肉都可以抛弃不顾,依你之见,她算是个‘好人’吗?”
时缨无言以对,良久,避重就轻道:“安国公夫人曾经也是无忧无虑、开朗活泼的林家小娘子,后来却被摧残得面目全非,九重宫阙、高门大户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或许贤妃娘娘有自己的苦衷。现如今,我只求舍妹能够恪守初心,等我归来与她重逢。”
“我只求你得偿所愿。”慕濯温声,他很少劝人,思索半晌,才宽慰道,“令妹命途坎坷,经历了诸多苛待与不公,却还能明辨是非曲直,她已经让这世间的大多数人望尘莫及。你要相信她,对旁人而言乌烟瘴气的大染缸,或许恰是她一展身手的舞台。”
他以为时缨不知妹妹在安国公府做的那些事,还担心她无法接受,而今松了口气,由衷地对姐妹三人生出赞赏。
时三娘恩怨分明,时四娘知错能改,但更重要是时缨,她是真正从淤泥中开出的花,若无她的提携与引导,她的两个妹妹十之八/九都会误入歧途。
所以,他怎会因为得知她的另一面就不喜欢她?
反而是交心越多,愈发懂得她的难能可贵。
她是他千金不换的珍宝。
时缨在他的劝说中安下心来,事已至此,多思无益,她唯有祈求上天保佑自己在意的人,做好力所能及的事,尽早让一切尘埃落定。
她回握他的手,郑重道:“我们都会得偿所愿。”
夜色降临,暮霭沉沉,灵州城已近在眼前。
第66章 “阿鸢,我们到家了。”……
一路上, 时缨亲眼见证诸多景色,巍峨群山、茫茫旷野,不似长安锦绣成堆, 与江南的小桥流水更是截然不同。
她没有像梦里一样闭目塞听,而是沿途欣赏,将画面用纸笔描绘下来。因与人数庞大的和亲队伍同行, 路途中耗费的时间也增加,她刚好能够不慌不忙地采风,仿佛置身一场悠闲的旅程。
而今终于抵达灵州,马车速度渐缓, 她掀起窗帷,看到似曾相识的城墙。
不及长安的恢宏壮阔,却有几分古朴苍凉,屹立在北疆的风沙中, 守卫着身后秀丽山河。
玄甲铁骑两侧排开, 似是等候多时, 士兵们个个神情肃穆、岿然不动,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恍然间, 她想起一些久远的记忆,舅父威风凛凛地站在高台上检阅军队, 旋即骑着高头大马带她穿过校场,曲将军开玩笑说, 待她长大后必定也能成为舅母那样的巾帼英雄, 舅父却摸了摸她的脑袋:“我可舍不得阿鸢上战场拼命,将来她做个军师,为她的表兄表姐出谋划策就好。”
曲明微在旁振振有词:“待阿鸢长大,林家阿兄阿姐早已功成名就, 我与她年龄相仿,她何不来做我的军师?”
舅父和曲将军忍俊不禁,她却觉得好友所言在理,便愈加努力地学习兵法,希望将来有朝一日,能够和表兄表姐或是曲明微并肩作战。
但可惜,表兄和表姐没有等到她,曲将军加官进爵,再也不提什么“巾帼英雄”,曲明微成为英国公府千金,被迫困在京城,横刀立马的梦想变得遥不可及。
旧时回忆像是一场梦,埋葬在逐渐远去的岁月里。
车驾长驱直入城门,慕濯的声音忽然响起:“这里不比京城繁华,怕是要委屈你了。”
时缨如梦初醒,笑道:“我一点也不觉得委屈,反而有些……”
她脑海中没由来地冒出一个词:“近乡情怯。”
慕濯怔了怔:“你以前应当没有来过这里。”
“确实没有,”时缨回想梦中情形,“但我总感觉,我似乎本就属于此处。”
那些热情好客的百姓、性情豪爽的士兵,慈祥和蔼的老管家,英姿飒爽的顾将军,还有漫天流火般的孔明灯和予以她一颗真心的人。
梦境之外,她重新找回了他们,这次,她定会好好珍惜。
她抬眸朝他望去,不偏不倚与他视线交汇。
光线已经彻底暗下来,他的眼睛却亮若星辰,她素来知他长得好看,浴佛节初见的时候,便觉着卫王都不及他姿容无双,但此刻,分明已经日夜相对了近两个月,她依旧不由自主地出神。
万籁俱寂,车厢内无端酝酿出些微不知名的气氛,一时间,两人心有灵犀般,谁都没有出声打破安静。
直到马车缓缓停住,慕濯率先回过神来,对时缨伸出手:“阿鸢,我们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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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宅邸原本是灵州大都督府,慕濯十岁至此,到今年年初,一直未曾离开。
上一任大都督崔将军战死后,其家眷带着他的棺椁还乡,朝廷没有委派新的人选,只剩下慕濯居住在这里,宅子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旁人眼中的王府。
府中人员不多,唯有一老二小三名内侍是当年随慕濯从京城而来,如今年长者担任管家,年轻的两位负责照看他的日常起居,只是他这次进京轻装简行,便没有带着他们贴身伺候。
其余仆从都是当地百姓,有的在战争中失去亲人、无家可归,有的是受伤严重无法再上阵的士兵,他予以他们一方容身之地,让他们在灶房或校场从事些简单的杂役工作。
众人提前收到消息,得知岐王携王妃归来,已经将正院从里到外打扫得洁净如新。
宣华公主今晚也在此处落脚,慕濯吩咐管家引她去事先收拾好的院落,与时缨并肩前往正院。
青榆和丹桂落在后头,协助家仆们整理搬运时缨从京中带来的物品。
“万公公是我母亲宫里的旧人,万全和万康是他的干儿子,自幼在我身边做事。”慕濯边走边介绍道,万公公已经同宣华公主一行离开,万全和万康规规矩矩地向时缨行礼,却是趁干爹不在,壮着胆子抬头,好奇地看向新来的女主人。
他们与岐王年纪相仿,出宫时还是稚龄孩童,十载光阴倏忽而逝,对长安的印象已经模糊了。
难得有个京城客,免不了感到新鲜,试图从她身上找到些许故乡的痕迹。
此前,干爹千叮咛万嘱咐,王妃曾是安国公府千金、卫王的未婚妻,但现已与家族和卫王决裂,让他们嘴上把门,切莫当着她的面提及相关字眼。他们本以为王妃该是个愁云惨雾、弱柳扶风的女子,却不料她举止端庄优雅、谈吐谦虚得体,与想象中的模样大相径庭。
时缨慷慨打赏,两人眉开眼笑地接过,对她的好感又增添了几分。
慕濯叹息道:“你出手这么大方,都要把他们惯坏了。”
“没什么,就当我送给两位小公公的见面礼。”时缨莞尔,“我和青榆丹桂在这人生地不熟,往后还有很多事情跟他们请教。”
他虽未明言,但她却心里有数。
当年皇帝将他打发到北疆,就算做表面功夫,也不会仅派三个人随行,只是时过境迁,那些心怀鬼胎、奉皇帝之命监视他的人被逐一除去,剩下的皆是忠心耿耿,值得信赖。
于情于理,她都该与他们打好关系。
而不是像梦里,终日闭门不出,和他的人几乎没有往来。
“青榆和丹桂请教他们就罢了,”慕濯揽在她腰间的手微微收紧,“你是把我当摆设?”
时缨无奈:“殿下,你怎么谁的醋都吃?”
“谁叫王妃娘娘颇受欢迎,到哪里都能广结善缘,有事压根轮不到我这个夫君。”
“……”
这算不算得了便宜还卖乖?
也不知是谁非要跟她共乘马车,把青榆和丹桂赶去另一辆,还连续在她屋里赖了一个多月,某天她偶然听到二婢聊悄悄话,她们竟以为她与他已有夫妻之实。
但这种话当着旁人也不好讲,她装作没有听见,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去。
万全和万康跟在后面,想笑又不敢笑,憋得满脸通红。
谁能想到岐王去了趟京城,非但带回来一位如花似玉的王妃,也变得鲜活许多。
要知道,自从十年前他遭逢变故,大多时候都是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即使在他们这些熟悉的侍从面前,也很少展露自己的情绪,仿佛没有喜怒哀乐。
崔将军在世时,他偶尔还会笑一笑,后来就愈发七情不上面,与年幼时判若两人。
现如今,他们才依稀想起,十年前他也曾是个活泼开朗的小郎君。
这位王妃娘娘当真是个妙人。
但愿她的到来能使得整座王府的氛围焕然一新。
时缨走入院内,只觉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甚为眼熟,让她生出错觉,自己并非初来乍到,而是故地重游。
慕濯离开灵州数月,有不少事务须得处理,陪她小坐了片刻,待青榆和丹桂进来,他起身道:“这一路舟车劳顿,你累了就早点歇息,我兴许会回来得迟些,今晚便不打扰你了。”
“无妨,”时缨下意识道,“我跟她们收拾东西,也不知何时才能完工。”
话音落下,顿觉得些不对,但已经来不及后悔。
慕濯眼底浮现一抹揶揄之色:“阿鸢千方百计挽留,我却之不恭。先走一步,晚点再来找你。”
时缨:“……”
她直觉,一旦开了头,以后就再也别想独占一屋了。
然而未等她说什么,他一阵风似的走出内室,不给她任何改口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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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
青榆和丹桂简单归整了一下物品,将时缨常用的东西摆出来,服侍她去沐浴更衣。
路上条件有限,时缨又不愿大张旗鼓,故而大部分时间都是凑合,如今泡在温热的水中,只觉神清气爽,恨不得就地睡去。
待收拾完毕,她穿着干净的寝衣回到内室,子时已过,慕濯却尚未归来。
她想了想,决定等他一会儿,便在书架上随手抽了本兵法,借以消磨时间。
书籍有些陈旧,似是被人翻来覆去地看过许多遍,批注的字迹行云流水却不失工整,丝毫不显杂乱,甚至格外赏心悦目。
用词也恰如其分,字句言简意赅,分析解读鞭辟入里,令人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