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濯转而看向时缨:“阿鸢,你如何想?”
时缨略作迟疑,回忆方才他和将领们交谈的内容,试探道:“北夏狼子野心,千方百计挑起战事,陛下选择和亲,他们定会大失所望。那国师许是计划偷袭宣华公主,嫁祸给灵州守军、甚至殿下,反过来说是你们冒充北夏人袭击和亲队伍,只为接走公主、中止和亲事宜。随后,他们就能名正言顺地谴责大梁不是诚心求和,以此作为开战的借口。”
屋里静默了一瞬,她以为自己说错,连忙道:“我只是猜测而已。因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差池,那国师才会亲力亲为,再者,如何能让一群真正北夏骑兵做出‘汉人假扮的北夏人’的模样,恐怕唯有原本身为汉人的国师了如指掌。”
顾珏面露欣赏:“娘娘能想到这茬,着实令末将刮目相看。”
慕濯笑了笑:“我新收的弟子,资质当然不容小觑。”
语气虽依旧平静,但字里行间的骄傲与炫耀之意却无从遮掩。
就像是千辛万苦寻得一件稀世珍宝,忍不住想要展示于人。
顾珏从未见过岐王如此一面,反应过来,有些忍俊不禁。
看得出,他对这位王妃是实打实的喜欢了。
慕濯行至沙盘前,问道:“那些记号位于何处?”
顾珏收敛神思,在沙盘里做出标记:“大都集中在南坡。”
阴山呈东西走向,南麓陡峭、北麓平缓,且这个季节,北坡时常会有降雨,若半道埋伏,无疑南坡的地形与气候更为适宜。
“那国师心思深沉,为求万无一失,定会考虑到我们的侦察兵。或许此举只是在故布疑阵,妄图引得我们上钩。”慕濯的视线落在北坡,“地势平缓、降水充沛的地方不适合埋伏,其实也未必,当年林将军率军横扫江南、岭南,最擅长的便是伏击战术。”
听他提及舅父,时缨心念微动。
当年舅父的名号响彻江南与岭南两地,后来英国公取而代之,使用的战术有不少是承袭于他。
没想到,他久居北疆,却对此一清二楚。
“和亲队伍人员众多,行进缓慢,抵达阴山尚有几日,顾将军,请你传令下去,让前线的将士们加强戒备,谨防突然生变。我会派遣一队人马扮做商贩,到北坡那边探一探情况。”
“是。”顾珏应下,见岐王没有其余吩咐,便行礼告退。
“顾将军的父母曾经是我祖父安插在北夏的线人,”慕濯轻声,让时缨回过神来,“他们在一次任务中牺牲,至死都没有主动暴露身份以求活命。那年顾将军只有十三岁,得知噩耗后,当即决定接过他们的衣钵,主动请缨前往北夏。她在北夏潜伏了整整五年,先后暗杀敌方三员大将,还功成身退,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灵州,与最后一战中同她携手杀敌的小将军结为夫妻。”
“后来的事情人尽皆知,你既然‘久仰其名’,应当并不陌生。在情报方面,她经验丰富,因此在我之下,便是由她负责与线人们联络。”他还记得她昨晚所言,说罢,如愿看到她耳尖染上绯红。
时缨辩解:“我是当真久仰顾将军大名,殿下若不信,我可以将自己知晓的都说给你听。”
……才不是为了躲避跟他习武,想“另寻良师”。
虽然她指的是顾珏替夫上阵、一战成名,对于她先前做线人的经历却闻所未闻。
毕竟是军中机密,而且为了保护线人的安全,绝不会对外透露。
慕濯看穿她的心思,也不戳破,一边欣赏她故作镇定的窘态,一边揽过她的腰身:“走吧,现在去龙兴寺,还能赶上中元节的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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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中伙食简单,时缨也不以为意,随便用了些,与慕濯离开营地。
临走前,顾珏赠给她一把精美的小匕首,与梦境中的别无二致。这次,她珍重地别在腰间的蹀躞带上,将随身携带的平安扣摘下作为回礼。顾珏含笑收下,与两人作别。
到得龙兴寺的时候,已是夕阳西沉。
龙兴寺坐落于灵州城外,不及长安的寺庙香火繁盛,但在当地也是小有名气,正值中元节,不少人前来进香,僧人认出慕濯,行了一个佛礼:“岐王殿下。”
慕濯示意他不必声张,低声道:“今日寺中繁忙,小师父不必特意招待我,我陪内子上过香,带她在贵寺走走就好。”
“原来是王妃娘娘。”僧人微微一笑,识趣地离开。
时缨有些意外:“看不出,殿下竟是此地的熟客。”
“与崔将军来过几回。”慕濯言简意赅道,顿了顿,语气中增添几分复杂的意味,“崔将军是位虔诚的信徒,每次出征前,都会亲自为麾下的将士们祈福。”
熟悉的面容浮上脑海,十年前,他初来乍到,浑身上下透露着戒备与拘谨,那位自称是灵州大都督、留着一把络腮胡的将官出城迎接,念他年纪尚小、又突然遭逢变故,便邀请他住进自家,与他的儿女们共同起居。
崔将军外貌粗犷,在战场上无往不利,私底下其实是个极其温和的人,坊间都说他打仗时是阎罗王,对着自己治下的百姓,却无异于活菩萨。
对于他,两人表面虽有君臣尊卑,实则在他心里,崔将军一直都是亦师亦父的存在。
皇帝喜好猜疑,对于武将更是百般钳制,边境守将大都是三年一换,至多也撑不过四载,但崔将军任职灵州大都督,前后却有六年。
他原以为皇帝承认崔将军治军有方、劳苦功高,特地网开一面,直到崔将军被人陷害,马革裹尸,他才明白,皇帝迟迟没有调离他,是因为本就没打算让他活着衣锦还乡。
那次,他因负伤没有随行,只陪崔将军到龙兴寺礼佛,借着大殿中盈盈烛光,他蓦然发现,昔日战无不胜的大将,两鬓已浸染霜雪。
他隐晦地问起崔将军,是否有过告老还乡的念头,对方却笑道:“灵州还需要我,陛下也需要我,只要我还能披挂上阵,就绝不会离开。比起在京城垂垂老矣,我宁愿战死沙场。”
皇帝的猜忌他心知肚明,但为人臣者,守护一方百姓,他从未想过明哲保身。
孰料竟一语成谶。
他敌得过穷凶极恶的北夏骑兵,却没能防住皇帝从背后刺来的一把刀。
“殿下节哀。”时缨的声音将他带回现实,她似是看出他的情绪,安慰道,“崔将军虽然牺牲,但你和灵州百姓记得他,他便会永远存活在世间。”
慕濯略一点头,按捺心中起伏,与她走进正殿内。
佛像威严,慈悲地俯视着芸芸信众,时缨想起梦境里的情形,不觉出神。
那时候,“她”被铺天盖地的绝望包围,心底却不依不饶地残存着一缕希望,在佛堂燃起无数长明灯,用尚且完好的左手一笔一划地写了整整一个通宵。
她转头看向身畔,忽然感到莫大的庆幸,如今一切都还未发生,她绝不能让他再度落入险境。
时缨捐了些香火钱,写下祈福之词,放入长明灯,复而跪在蒲团,轻轻合上双眼。
慕濯稍事犹豫,也如法炮制,点过灯后,跪在她旁边。
他其实不信佛道,以往跟随崔将军来,都是哄他高兴做做样子,打心底里,他觉得与其恳求神佛垂怜,倒不如亲手掌握自己的命运。
可如今,他却似乎懂得了那些善男信女的心态。
哪怕仅有一丝玄而又玄、微乎其微的作用,也想祈求上天保佑自己在意的人一生平安顺遂。
但愿佛祖不会责怪他临时抱佛脚,能够满足他的念想。
出了大殿,中元节的法事尚未开始,两人不紧不慢地往后院走去。
龙兴寺占地不大,不同于寻常寺庙中松柏森森,却是辟出一块地方,种满了梅树。
“我在冬天来过,白雪遍地、红梅盛开,倒是颇有一番意趣。”慕濯说道,“据称当年建立龙兴寺、并在此出家的高僧曾是名身居要职官员,为人刚正不阿,却因此遭到奸臣排挤,被昏庸无道的君王贬谪流放至此。他心知世道艰难,自己无力回天,便在郁郁中遁入空门,栽种梅花以明志。”
梅林旁树立着一座木架,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木牌,时缨走近一看,上面形形色/色的字迹,有书生留下的诗文,有为全家老少祈愿的吉祥话,还有的写着两个名字,似乎是一对有情人。
那位高僧必定没想到,多年之后,自己的伤心失意之地,竟会成为旁人的许愿之所。
但他或许也会感到欣慰,百姓在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的时候,才有心情奢望生存以外的事物。
一阵风吹过,木牌清脆作响,其中一块似是久经风吹日晒,线绳断裂,突然掉落在地。
时缨俯身拾起,就见上面刻着两个名字,怀远和阿离,背后则为“一生一世、比翼连理”。
“怀远?”慕濯循着望来,“堂叔的表字便是怀远,还真是凑巧。不过天底下同名同姓者尚且不计其数,表字重合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时缨点点头:“我们去交还给僧人,请他们帮忙重新悬挂一下吧。”
两人调转方向,朝禅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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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长安。
荣昌王坐在室内,面前摆满了已经喝空的酒壶。
饮尽杯中最后一滴,他伸手想要斟上,壶里却倒不出任何东西。
他扬声招呼仆从,然而屋门开启,进来的竟是慕潇。
荣昌王眯着眼睛看了看,笑道:“子湛,你怎么来了?你是来陪我喝酒吗?”
慕潇默然一叹,轻声劝道:“阿爹,大夫上次说了,要您少饮酒,我知您伤心,可您就算看在阿娘的份上,也不该这么作践自己。”
荣昌王自顾自地笑着,没有应和,对他的言语置若罔闻,但却也不再喊着要喝酒。
慕潇松了口气,令家仆进来收拾残局,扶荣昌王就寝。
走出院门,他与时绮迎面相遇,时绮抱着几卷抄完的经书,询问道:“世子,物品已经备好,我们去何处为王妃娘娘上香?”
“随我来吧。”慕潇看到她手里还夹着一封信,不由好奇,“这是什么?”
“我……”时绮斟酌言辞,“我写给王妃娘娘的信。你若不放心,怕我失言冒犯她,可先行过目。”
她嫁入王府两个多月,慕潇待她彬彬有礼,荣昌王除了偶尔会催她尽快生个孙子孙女之外,其余时候都是位和蔼的长辈。
相较以前在安国公府的日子,她仿佛从地狱来到了仙境。
故而中元节,得知慕潇有意为荣昌王妃祈福,她主动帮忙抄写经文,还亲笔写了封书信。
她现在占着世子妃的位子,出于礼节,也该向长辈问候一声。
慕潇见她满脸忐忑,好笑道:“阿娘知你有心,在天之灵定会感到欢喜。我就不打开看了,不妨你来告诉我都写了点什么。”
时绮逐一回忆,除了开篇的客套寒暄,便是些家常事。
说到“王府花园里的芙蕖开了”时,慕潇轻声打断:“我阿娘的闺名里有个‘芙’字,但不知者无罪,她应当不会介意,下次你再写到,记得缺笔避讳即可。”
时绮应下,因自己疏忽,不禁有些赧然。
“无妨。”慕潇宽慰道,见她失神之际,全然忽视脚下阶梯,忙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小心。”
“多谢世子。”时绮愈发窘迫,顿时不敢再想其他,聚精会神地留意眼前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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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蔓延开来,月上中天,透过窗棂洒下满地清辉。
荣昌王已陷入睡梦,他喃喃地叫着一个名字,眼角淌下一行热泪。
如果慕潇在场,便能听到他口中的不是“阿芙”,而是“阿离”。
第69章 弑父杀妻。
夜幕低垂, 满月高悬,龙兴寺内灯火煌煌,僧人们倾巢而出, 齐聚在正殿外。
法事即将开始,后院的禅房空旷无声,几乎不见半个人影, 时缨和慕濯找来时,只看到一位上了年纪老僧在慢悠悠地踱步。
双方照面,老僧行礼道:“岐王殿下,王妃娘娘, 不知二位有何事?”
时缨怔了怔,对方似乎看出她的疑惑,笑着解释道:“以往殿下大驾光临,都是与崔将军一同, 崔将军过世后, 唯有在他忌日那天, 殿下才会孤身造访敝寺。十年来,老衲从未见过殿下与某位小娘子同行, 想到今早听灵州来的香客提及,岐王已携妻归返, 那么檀越应当就是王妃娘娘。”
而且此处光线昏暗,青石板凹凸不平, 岐王许是怕她摔跤, 小心翼翼地伸手护在她身侧,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她。
少女面色绯红,也不知是因为方才走得太急还是什么。老僧适时止住,没有再说下去。
时缨听到慕濯从未与旁的姑娘同行, 不禁抿唇一笑,旋即递出木牌,道明来意。
老僧接过,借着幽暗灯火看清上面的字迹,静默片刻,点了点头:“多谢娘娘,待法事结束,老衲会把它重新挂回去。”
慕濯将他那瞬间的欲言又止收归眼底,去往前院的途中,状似闲聊般问道:“您还记得刻下这块木牌的人?”
他主动说起,老僧也没有否认:“很多年前的事了,那两人约莫十七八岁,姑娘眼角有一块形似梅花的红色胎记,实在罕见。他们自称是在云游期间相识,颇为投缘,索性结伴而行,彼时临近年节,灵州是他们的最后一站,公子说回去之后就到姑娘家提亲,好巧不巧,两人还是同乡。”
慕濯并未表态,在默许他接着讲。
“做这块木牌的时候,姑娘说,笔墨书写不牢靠,日晒雨淋,字迹很快就会消失,公子便拿出一把刻刀,亲自将两人的名字刻在了木牌上。他刻了三次才成功,前两块木牌皆是无缘无故断裂,就像在预示他们注定不会如愿。”
“两人离开敝寺之后,老衲再也没见过他们,原本都快把这件事忘记了。”老僧回忆道,“又过了几年,某天突然有人找上门来,称自家老爷年轻时到过敝寺,颇为喜爱寺中红梅,他们捐赠了一大笔香火,足够敝寺从里到外翻修一遍,只为换几株梅树,带回去让老爷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