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从一个漫长的噩梦中醒来, 望着满手无法洗刷的鲜血,再也回不到过去。
“动手吧,不要害怕,你一刀下去, 我就能解脱了。”林思归语气温和, 落在时缨耳中, 就像小时候练习功夫,他总是对她说, 试试看,不要害怕。
她的手指无力地松开, 匕首掉落在地。
他是罪大恶极的北夏国师,却也是从小与她一起长大的表兄。
她和时维关系平平, 反而是表兄在她眼里无异于亲生兄长, 他比她年长十岁,会把她驮在肩上一阵风似的跑开,逗得她咯咯笑,还会和表姐一起带她去西子湖泛舟, 回程的时候她困得颠三倒四,他便将她背在身后,踏着夕阳归家,少年的肩背单薄却安稳,她伏在上面,沉沉地睡着了。
可对于大梁、尤其灵州的将士和百姓而言,他是个罪无可恕的刽子手,三言两语,就能调动北夏铁骑倾巢而出,信手拨弄沙盘,便有不计其数的家庭支离破碎。
她无法代替死去的人原谅他,也没脸劝他改邪归正、将前尘恩怨一笔勾销。
纵然她已经脱离安国公府,但终究是她的生身父母害他至此,她有什么资格要求他宽宏大量?
“阿鸢,你先冷静一下,别做傻事。”慕濯将匕首插回刀鞘,扶着她站起,“你放心,只要你我不声张,就无人知晓林兄的身份,没我的命令,他们不敢碰他一根头发。”
时缨埋在他胸前,许久,平复呼吸,轻轻地点了点头。
但她知道,他不过是安慰她罢了,以他公私分明的脾性,断不会因为是她的表兄就网开一面。
他必须给麾下将士和灵州百姓一个交待,而且表兄的存在终归是个隐患,梦里那场恶战犹在眼前,朔方军付出了难以估量的代价,才打得北夏元气大伤、至少十年无法东山再起。
若是十年前的表兄,她定会毫不犹豫地信任,但如今物是人非,打心底里,她拿捏不准,表兄是当真万念俱灰、但求一死,还是藏着后招,笃定她不忍杀他。
她甚至不敢割开捆绑他的绳子,因她不能拿营地这么多将士的性命、以及灵州的未来冒险。
一宿未眠,又哭了太久,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借着慕濯的力量站稳,低声道:“我回去冷静,但请殿下看在他功力尽失、无法反抗的份上,给他点水和食物……好吗?”
“好。”慕濯应下,他原本担心林思归会负隅抵抗,打算以此消磨他的意志,却没想到时缨的出现唤醒他曾经的模样,而林思归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也让他产生了些许恻隐。
但他不是时缨,旧时记忆虽弥足珍贵,眼前的北夏国师却早已不是当年的林兄,他无法将二者混为一谈,他须得对更多人负责。
他携时缨离开帐篷,将她送回自己的住处。
天刚蒙蒙亮,士兵们经历了昨日的激战,大都还在沉睡,巡逻站岗的也不敢盯着时缨看,故而无人发觉她脸上哭过的痕迹。
走进帐中,待她躺在被褥间睡去,慕濯才轻手轻脚地起身离开。
那边,萧成安歇息了两个时辰,放心不下,便出来查看情况,正巧与慕濯相遇。
与此同时,顾珏步履匆匆行至近前,神情凝重:“殿下,臣有要事禀报。”
慕濯将两人引到另一间帐篷,不多时,萧成安率先告退,径直去往关押林思归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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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内,林思归依旧维持着坐姿,一动不动地发愣。
恍然间,他生出错觉,似乎昨天刚和时缨在杭州分别,今日便在长安相见。
直到脚步声传来,伴随着铁链哗啦作响,他回过神,就见那个姓萧的将官搬来一块铁墩,用链条扣住他的一只手腕,旋即划开了绳索。
他的活动范围依旧限制在帐内,但却能自由伸展身子,姿势舒服了许多。
“你若识相,就放老实点。”萧成安低声道,“外面重兵把守,你插翅难飞,如果你妄图逃跑,我就算被殿下革职惩处,也要用这铁链给你扎个对穿。”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林思归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通常而言,这玩意儿会被绑在脚上,就像北夏人对待奴隶一样。
也不知岐王是念他使不上半点力气,才放心这么锁,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
他试着挣了一下,铁链纹丝不动,正正好好卡住他的腕骨,除非他把骨头敲碎,或许才能从里面挣脱。
目光落在铁块,那瞬间,他心底里长期浸染的邪念死灰复燃,抬手在上面比划了一下,寻找一击成功的位置。但最终,鬼使神差地,他停住动作,疲惫地叹出口气。
再等等吧,那人所言不假,没有接应,他确实插翅难飞。
他回想对方单手拎铁块、举重若轻的模样,无奈地弯了弯嘴角。
自己曾经也能做到,可现在,就算用尽全身力气,都无法将铁块挪动哪怕一寸了。
半晌,就在他即将睡着的时候,一阵风从敞开的帐帘吹入。
他一个激灵,瞬间坐起,却见是岐王独自现身,走到他身边,将一只托盘放在地上。
“林兄久等。”慕濯微微一笑,“本想尽早给你送来水和食物,却被你藏在北麓的援兵耽搁,只能多委屈你一会儿了。”
林思归面色微变,旋即认命地叹息:“这局我输了,趁着阿鸢不在,你速速杀了我吧。”
他算无遗策,料想到自己失手的可能,便在阴山北麓不远处的北夏营地中安排了一支援兵,万一自己不幸被擒,北夏骑兵会趁着梁营人困马乏、防备松懈的时候突然发动袭击,趁乱解救他。
那股不可告人的念头化作轻烟,如同太阳下的雾气,迅速消散无踪,他这才带着几分棋逢对手的欣赏,认真地打量面前未至弱冠的年轻将领。
身形俊朗、五官精致,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轮廓,气度却是不符合年龄的冷峻与成熟。灵州大都督死后,正是此人临危受命,将北夏铁骑拦截在阴山外,让皇帝一鼓作气南下的愿望化作泡影。
他渐渐想起些什么,心情复杂地收回视线。
当年承诺要在朝堂上护着他的孩子,竟是他决意效忠的岐王,可惜造化弄人,彼时谁都没料到,他将流落异乡,变得不人不鬼,岐王被驱逐出京,与他在战场上狭路相逢。
而今,他沦为阶下囚,对方随时可以让他人头落地。
“我并不是来要你的命。”慕濯在他对面盘膝落座,兀自斟了两杯水,又掰下一块馒头,“我陪林兄用顿早膳,顺便与你做笔交易。”
“我倒没有怀疑你在里面下/毒,”林思归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连续喝了四五杯,才缓过口气,接过他递来的馒头,笑道,“诚如殿下所言,您还有需要我的地方,岂能让我一死了之。”
顿了顿:“你想要什么?”
慕濯也不跟他打哑谜:“自然是关于北夏的情报。”
林思归问:“那么殿下决计拿什么跟我交换?难不成要赦免我?”
“我不会赦免你,但你可以多活一段时日,直至我和阿鸢为苏家翻案、林将军牺牲的真相大白。时文柏夫妇,还有左仆射孟庭辉,你的仇人们,我可以悉数交给你处置。”慕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试图将他细微的表情变化收归眼底,“到时候,你就是将他们切片下油锅,都悉听尊便。”
林思归不为所动:“我要他们作何用?他们死个千八百次,我……林将军一家也回不来了,还有那些从杭州赶赴战场的将士……”
他话音一顿:“岐王殿下难道觉得,他们三个人的命这么值钱,能抵得过成千上万冤魂?”
“四个,加上大梁皇帝。”
“……”
林思归攥紧了拳,内心似乎陷入激烈的挣扎。
许久,他的手缓缓松开,平静道:“若是十年前,我做梦都想将那狗皇帝碎尸万段,但如今,已经迟了。殿下,我与您说过,他们就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换不回那么多无辜送命的人,而且我为何要信您?大梁皇帝毕竟是您的父亲,倘若您为了身后名……”
“你不信我,难道要信那北夏皇帝吗?”慕濯反问,“你助纣为虐,图的是什么?如果是为有朝一日攻占长安,手刃昏君奸臣,我亲自将他们送给你,岂不是节省了许多力气?还是说,你认为两国交战、血流成河,更多无辜的人白白丧命,才算作大仇得报?”
林思归没有回答。
报仇吗?其实并非如此,虽然他恨极了狗皇帝和朝中那些个兴风作浪的宵小,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以踏平长安的方式为家人和将士们讨回公道。
为了一己私利,致使生灵涂炭,这么做与他们又有何区别?
——虽说“慈不掌兵”,却也不能视人命如草芥,否则便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将星,只能沦落至一个不择手段的凶神。
父亲的话音划过脑海,他按捺翻涌的心绪,拿着馒头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那时候,他已经活得没有半点人样,封闭记忆、忘却前尘,只求能够减轻内心的痛苦,父亲的教诲被抛诸脑后,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汉人还是北夏人,也不知打下南梁是为了什么。
“阿鸢从没杀过人,我也不想她的手沾上血,你若拒绝开口,我便不会再留情面。”慕濯看出他的心理防线已经摇摇欲坠,乘胜追击道,“没有你,北夏人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半年之内,我军必将长驱直入王庭,把北夏皇帝送下去陪你。还有时家和孟家,他们罪有应得,你却看不到了。”
林思归抬眼:“殿下,我一个将死之人,又岂会在乎……”
“你在乎。”慕濯打断他的置辩,“你若不在乎,就不会避而不提‘父亲’二字,改称他为‘林将军’,你若不在乎,就不会把当年的事情告诉我和阿鸢,你若不在乎,更不会在说及大梁皇帝和安国公之流时咬牙切齿,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你根本没有放下,不然就会像阿鸢——”
他问道:“林兄,你可还记得阿鸢对你说过什么?她与安国公府如何了?”
林思归一怔,仔细回想,却不剩半点印象。昨晚时缨似乎是说过自己的事,但她的语气格外平和,仿佛只是陈述,他神思恍惚,完全没有记在心里。
“她与安国公府一刀两断,已经不再是时家人。”慕濯不紧不慢地接上,言简意赅地说了时缨在遭遇,“她差点死在时文柏手里,从那之后,安国公夫妇再未能引起她的激烈情绪,除去两次,一次是猜到当年林将军遇难与安国公有关,一次是昨晚,她得知安国公夫人对你做的事。”
林思归浑身一震,良久,苦笑道:“论排兵布阵,兴许我还有与殿下一较之力,但若是谋取人心,我承认,我远非您的对手。”
“林兄贵为国师,掌握生杀予夺的大权,皇帝见了都要礼让三分,何尝需要图谋人心。”慕濯不置可否,“况且北夏人嗜杀成性,对待大梁战俘,从来都是凌虐后一刀砍死,压根用不着玩弄心术。”
他意有所指,林思归自嘲一笑,与他对视片刻,以一个极其放松的姿势缓缓倚在铁墩上,咬了一口馒头。
慕濯也没再催促,两人宛如相识多年的旧友,共进早膳,期间还闲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题。
“就冲你胆敢得罪皇帝和卫王……现在是太子?呵,有其父必有其子,真是什么东西都能……不,我没有骂你,就冲你直接把阿鸢从安国公府抢出来,我觉着你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
“林兄谬赞。所以也请你往后不要再拿她开玩笑。”
“开什么玩笑?啊……你是说昨晚,抱歉,我口不择言,你不要放在心上。我虽然是阿鸢的表兄,林将军早年也揶揄过,要我们亲上加……好吧,没什么,我从来都只把她当阿妹看。至于‘守活寡’么,我这不是看在她连孩子都没……”
“林兄的算学一如既往的差,我与她五月初成亲,就算怀胎十月,最早也要等到明年了吧?”
“也是,那……她有了吗?”
“还没有。”
“三个月了还没有?莫非你真的不行?”
“……”
林思归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个馒头被抢走,连忙认输,说了半天好话,才终于将口粮拿回来,狼吞虎咽吃下,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成交。你想问什么,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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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营地里逐渐喧闹,众人听说岐王连夜审讯俘虏,至今都没出来,对那俘虏的身份愈发好奇。
然而萧将军亲自在外镇守,将探头探脑的士兵远远拦下,不许他们窥伺,众人只得自行猜测。
营帐内,林思归说罢最后一字,等待慕濯继续提问。
慕濯却没有再出声,从怀里取出枚玉佩,递到他面前。
林思归看清之后,呼吸蓦然一窒。
玉佩通体莹白,雕琢着繁复的花纹,那分明是父亲的东西,当年随身携带,后来莫名消失不见,他好奇问起,父亲只说是不慎丢失了,却没想到会在他手里。
“我原想将此物作为与你交换的筹码,你看到它,应当会立即缴械投降,我也不必花大把时间与你掰扯。”慕濯将玉佩放到他掌中,“但再三思索,觉得还是不要玷污林将军的遗物。你是他的儿子,此物本该属于你,被我越俎代庖保管了这么多年,现在物归原主。”
林思归合拢手心,摩挲着上面的纹饰,仿佛看到儿时的自己跟在父亲身边,跃跃欲试地拽他腰间的玉佩。
父亲假装不知,却总是有意无意地转动身子,每次都让他的动作落空,在他急得快要哭出来时赫然回过头,故作惊讶道:“阿归,你哭什么?谁欺负你了?”
这些年,他像个随波逐流的浮萍,找不到任何与过去的联系,而今,父亲的玉佩沉甸甸地落在手上,似是在提醒他究竟是谁。他蓦然红了眼眶,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收入衣襟,低声道谢。
尽管他心知肚明,岐王这一招才是真正的上乘之策,倘若一早就拿出来与他交换,他或许会答应,但却不及现在,取得他的信任之后再送出,换得他心悦诚服。